阎云卿抱着那盆“铁树”回到了阎罗殿,此间所遇的差役,躲到老远的地方,默默的行了个礼,便继续处理自己的事情去了,天上的雪花又开始飘了,这次却是雪白的。
阎云卿慢慢伸出手接住雪花,白的晶莹剔透,是那人最喜欢的白色,正殿门口,一个与他极为相似的脸庞,小小的身子就那样倔强的挺直在那里。
阎云卿垂下了眸子,走到阎念卿的面前停下了,阎念卿与他对视半晌,眼眶逐渐变红,阎念卿不知道几夜未眠,眼睛里布满血丝,声音也有点沙哑,稚嫩的嗓音硬生生被逼出了几分历尽人间百态的沧桑,却只吐出来心中最担忧亦是最简单的话语,“娘亲呢?”
阎云卿望着阎念卿与那人相似的面孔,神情有片刻恍惚,抿嘴,默不作声。
阎念卿双拳不由握紧,抬着头,脖子被仰出了一个顺畅的弧度,喉结猛然动了两下,阎念卿的视线逐渐被溢出来的泪水模糊,“说话啊!你说话啊!”
“娘亲呢!”
“你还我娘亲!”阎念卿像是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可是再挣扎也是徒劳,他只能抓着眼前这所谓父亲的人的衣角,不停的质问着他的好父亲!
阎念卿从修罗殿用噬魂铃逃了出来,用新学习的术法赶往了往生池畔,他看到了,他的娘亲,亲手被这所谓父亲的人动了最后致命一击,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忙都不上……
只能被鬼灯带回了阎罗殿,他守在阎罗殿正殿门口,他可以不吃饭,可以不休息,连他都看得出来,娘亲爱极了这人,凭什么?凭什么?这人这样可以对待他的娘亲!
崩溃的阎念卿,身体摇晃了几下,终是坚持不住了,晕了过去,阎云卿一手将阎念卿抱起,进了殿内,鬼灯就等着那处,望着阎云卿,无奈叹息,“肯回来了?”
阎云卿沉默了半晌,张开了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嗓音完全沙哑了,根本发不出一个像样的音节,无奈之下,他用识海传声道,“情况如何?”
鬼灯有些烦躁的抓了抓头发,再转而揉了揉了眉间,“情况基本控制住了,落入忘川的亡灵没办法在回收,奈何桥破损,往生池不能用,还有被冻结的黄泉,这些都得想办法找其他东西替代上。”
阎云卿将阎念卿递给鬼灯,“我来处理公文,你来处理他。”
鬼灯妥协的接过阎念卿,让开了位置,他突然瞥见了阎云卿放在一旁的“铁树”,有些疑惑道,“这是什么?”
阎云卿继续用识海传声道,“没什么,以后除了我,别让人擅自碰此物,以免被伤。”
鬼灯点了点头,心中甚是疑惑,却还是没再说什么,抱着阎念卿离开了阎罗殿正殿,这小家伙的这性子简直就是两人的翻版,要不是云卿回来了,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才肯罢休。
鬼灯是知道原由的,他如果那时候知道阎念卿跟到了往生池畔,他肯定立刻带阎念卿走,也不至于让阎念卿看到那么残忍的场景,那个时候,阎云卿到底看见了什么?
以至于要用生死薄对付尊上?虽然他很是了解阎云卿的性子,但着实猜不到,那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从云卿嘴里怕是撬不出什么了,看来他得好好查查。
鬼灯皱眉,突然发现他忘了跟阎云卿提及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牛头与马面看守的青铜门和水流屏障被破一事,如今他能肯定的是,便是地府定然出了魔域的奸细。
对于奸细一事,必须查清,绝对不能手软,鬼灯一边想着,一边带着阎念卿去他的住所,医理方面他还是颇有些成就的,在如今的地府里,没有比他更适合照顾阎念卿的了。
阎罗殿,阎云卿将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处理公文上,这样他就没有时间去想其他的了,就这样在正殿内静静的批改着公文,在他回过神时,便已经入夜了。
他放下了手中的公文走了出去,这才注意到地府那银白色的月光,银白色的月亮,竟全然变得血红,地面上也是血红的,那月亮的大小好像也变得更大了,一切都那么诡异阴森。
这下,这地府与人间凡人口中所形容的阴曹地府却是没有多大分别了。
他还记得那是在月亮还没有变成血红色的时候,那人就在那银白月霜上,舞着剑,一下一下的拨动着他的心弦,若是他早点妥协,早点承认自己的心绪,如今,这一切是不是都可以避免?
阎云卿无法想象,若是那人可以再次回来,那人想起他在往生池畔对他所做的事,还会和从前一样吗……
对了,他记起来了,那人雪白色的衣服被血染的鲜红,满是哀伤的眸子落下了些许光亮,他记起来了那人最后所留下来的只言片语,“倘若,吾还能有来生,吾愿,海角天涯,各自为安。”
所以,即便那人再次活过来了,他们再相逢也只是陌路人。
其实那样也好,至少那人还能活着。
阎云卿看了一会儿便回了房间,床上的云毯,云被,云枕……,那一旁放着的云椅,阎云卿闭眼让他有些失控的心情逐渐平缓下来,将那白色的一切都收入储物戒中。
阎云卿躺在那冰冷而又坚硬的床板上,闭上了眼睛,却又是一夜无眠。
忘川河畔,彼岸花海旁,地藏终是等来了他所希望看到的东西,一道白色的光亮,直直的朝着这彼岸花海而来,那白光停在了彼岸花海的上空。
白色的光芒逐渐散去,那光芒中包裹着的便是鬼尊法器之一——追魂穗,待白光全然散去后,在那追魂穗中,竟出来了一缕白色的烟雾状的东西,那烟雾逐渐凝结成了形态,竟是已经陨灭了的鬼尊……
鬼尊披散着发,身体有些萧条,面容憔悴惨白,那双眼黯然无光,淡漠的眉眼露出了几分嘲讽,“你这和尚,倒是准时的很。”
地藏依旧是淡然一笑,“非也,非也,地藏不过也是来了结自己的一段因果罢了,尊上也是晓得的,佛门中人,不好插手凡尘俗事。”
鬼尊冷哼一声,“所以,就要用到本尊了不是?”
地藏但笑不语,只是那样静静的望着鬼尊。
鬼尊亦是沉默,可他既然答应过,便绝不能食言,鬼尊隔空握着追魂穗,取这花海最中央的一朵花,将追魂穗藏在了那花蕊间,“吾鬼尊在此与这彼岸花立下誓约,待吾重新归来,花海再开,追魂回归,时机成熟之时,吾许诺,定会解放困在这彼岸花中的魂魄,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随着鬼尊所说的话,火红的彼岸花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枯萎了,一朵接着一朵,鬼尊的话语缓缓随着那消散的烟雾而消散,那烟雾朝着某一个未知的方向而去。
地藏不停的滚动着手中的佛珠,望着鬼尊消失的方向,行了个礼,“地藏恭送尊上。”
地藏杵在已凋零的彼岸花海旁,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终于迎来了他最后要等着的人,阎云卿身穿那身一成不变的黑袍,缓步走到了地藏面前,“地府阎罗见过地藏菩萨。”
地藏点了点头,淡笑着,明知故问道,“地府正在重整期间,不知阎王爷怎有空来这忘川河畔走动?”
阎云卿轻声回道,“云卿心中有一困惑,不知地藏可否为云卿解这一惑?”
地藏继续点头,阎云卿便接着道,“当日我见到了那人魔化,慌忙之际,我想用生死薄救他,我在生薄上写了他的名号,可那生薄顷刻间便变成了死薄,他死在了我的手上……”
地藏心中有些惊讶,没想到阎云卿所要问的是这个,地藏心中了然,暗道了声难怪,难怪尊上离去那日脸色如此之差,怕是这阎王做了无用的反功吧。
地藏沉吟了片刻,才轻声道,“尊上应当与你说过他与生死薄的事,那生死薄本是尊上的法器,尊上冶炼生死薄的初衷,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杀了他自己。”
阎云卿闻言身体猛地一震,便听到地藏继续道,“你大约无法想象,在这漫长岁月中,独自一人度过,与天长寿,只能生,不能死的日子,那做什么都当做是消遣的日子……”
“生死薄上,只有你能写下鬼尊的名号,而当你落笔的那一刻起,生死薄就相当于是一把匕首,刺向了鬼尊,可有没有你那一匕首,其实结果都不会变,他才动情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死劫将至了……”
地藏没有看向阎云卿的神情,径自说道,“有人说,若是你来寻我了,便让我跟你说一句话,彼岸若是花开,故人自会归来……”
“你且好生想上一想吧,地藏有事在身,便先走一步了。”
……
阎云卿望着地藏逐渐远去的身影,他打量了一下四周,这才发现,那原本盛开的彼岸花已全然枯萎了,了无生气的样子,有人托地藏带话,是那人吗?
他是否该心存一丝侥幸,相信这无凭无据,荒诞的一说……
忘川河里,那些挣扎的人,齐齐的往往生池畔伸出双手,像是在期待有朝一日,某人回归的救赎一般,阎云卿静静的望着,仿佛他也是被冻结着的人里的一员,他的四周一片漆黑,没有光亮,只有一根细细的,若隐若现的蜘蛛丝,他向那根蜘蛛丝,缓缓的伸出手,满是胆怯的期待着那人的救赎……
却怕是连那根蜘蛛丝都触碰不到,那人还会原谅他吗?他不敢想,连他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沿着忘川河畔慢慢往回走,阎云卿缓缓的远离这曾经开满彼岸花的地方。
从那以后,地府多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阎罗大人每日都会去忘川河畔去看看那曾经开满彼岸花的地方,而每当这时,地府的差役都知道,若非有何要事,千万不能进去打扰阎罗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