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夹着小雪一连下了好些日子,屋外又冻又湿又泥泞,宋云禾只能天天在房间里玩着放兔子找兔子的游戏。
柴彧仍然是很少与她说话的,有事情的时候,她一连追问十几句,他心情好的情况下才会得了他一个回答。
大多时候他觉得不需要回答的,就任她说的口干舌燥,然后突然被塞进一口水果。
刚开始宋云禾还会抱怨自己的牙都被打痛,后来被塞了一次糕点差点噎着后,还是觉得吃水果更解渴,与他说话的精神一点不气馁。
宋云禾不知道他是只对自己不愿搭理还是对所有人的性情已然都变的如此,沉默寡言,又不厌其烦。
她更希望是前者。
有时候他一早离开,她醒着,仔细听,会察觉到四周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有试过寻着声音去与人搭话。
可立刻就会像时空静止一样归于了寂静。
她想,他不但自己不喜欢与她说话,更是禁止别人与她说话的。
他不愿意有更多的人知道她,不许有更多的人接触她,便是她故意摔了,受寒了,也都是他亲自给她擦伤,诊脉,煎药,然后逼着她连喝几碗苦的结舌的汤药。
就算她某日早上抱着他的手,眼泪汪汪的说着自己头痛眼睛痛,也只换来了他一日里没出门的结果。
她有些接受这样的日子了,或者,她是喜欢的。
仿佛天地间,时空里,真的就只有她与他在一起,活在当下每一息的呼吸里。
虽然偶尔呼吸里会伴随着血腥的气味。
他已经回来多时,静静的站在门口,看着她全神贯注的辨别着兔子蹦跳的方向,然后很准确的走了过去,捉住,抱起,一脸的骄傲模样。
那是能让他在愤怒中平静下来的模样。
他诊过她的脉,并无异常,但他知道那双莹亮的眼睛以前定然是什么都看的见的。她是出现在这里才双目失明的,或许这是她早已经知道的代价?
如此,她才一直都是镇静的,没有对陌生的慌乱,没有对黑暗和寂静的恐惧,没有对世事无常的怨恨,纵使他总是将她弃在无边无声的孤独寂静里。
她未曾像他一样无情无义,惶惶不可终日。
这与时间没有关系,她甚至从来不知道自己是在惩罚她。
柴彧轻轻挪了步子,看着她兴高采烈的跑过来,一头撞进他怀里,错愕着又扬着脸笑道:“你回来啦。我以为会捉到一只大兔子,却原来是只狼。”
“失明的人也是人,你却偏要把自己训成狗,是以后都需要给你投骨头啃?”
宋云禾愣了愣,她没想到他会理她的,还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太过反常,让她不由想退开半步,却被他一只大手稳稳圈住半分动弹不得。
“你这是在梦游吗?”宋云禾兀自镇定的问道。
柴彧心中妥协的叹气,将人抱在怀里,他也怀疑自己现在是日日都生活在梦里。
“你今日又去,打猎了吗?”即使已经沐浴更换过衣裳,宋云禾仍是在水气檀香里闻到了血的腥味。
“嗯。”柴彧沉闷的应声,将她又抱紧了几分。
那样声势浩大的白龙天降,百姓们的虔诚祈祷渐渐平息,才是各大势力寻迹而来,真正风起云涌的开始。
柴彧不讨厌杀人,他早已经丢弃了讲规则和道理的行事风格,理法于他没有尺度的作用,只有他想不想杀。
而近日,他不想杀人的。
可是,那些叫喧着为王权万代,为真龙天命,为民生社稷的人,每一个字每一声音调都像是咒语像魔音,让他恨不能将这天下所有的生灵都挫骨扬灰。
他从来知道自己是被长长细细的丝层层包裹束缚的,纵然人生匆匆已经过半,他时常怒火杀伐,也未能真正剥掉那层茧壳。
因为那根丝与生俱来,长在他的血脉里。
这世间生命,谁能选择自己的出生,自己的血脉呢?
他那些曾被剥夺一次的记忆里,何尝不会是因为此因?
所以,他恨的到底是什么?是她,还是他自己?
若是岁月静好,他或许愿意慢慢去寻这个答案的,可是,他们非得来扰了他的清静!
她是他的,从前,现在,以后,都是他的!
容不得任何人任何事再染指!
杀人,杀魔,还是杀神,除非他死,她葬,谁都休想!
宋云禾感觉自己的几根骨头都要按断了,不得不抬着头可怜道:“你再用力我可就以为你是巨蟒变的要将我箍的没气了好吃掉?”
柴彧回过神来,看她近日里越发清澈的眼睛,缀着夜里最闪亮的星辰,抬手捂住了。
宋云禾因着这个熟悉的动作有些鼻头发酸,又听他似无端的问道:“你怕不怕?”
“怕什么?”宋云禾知道他定然不是问的延续吃与被吃的问题。
柴彧未答,看着她疑惑却仍是恬静的神情又将她拉进怀里静静的抱了片刻,复又松开,另起他问道:“你可想要个随身的婢女?”
宋云禾越加疑惑他今日的行为,“在这里吗?你要去别处?”
“有活人陪着不比兔子好?”柴彧不答反问。
若日子一直这样平静的过下去,动物何尝不比人更简单?宋云禾心里想着,却还是思考了一下回答道:“你若给我安排婢女,我是愿意的。只是我往日里便不习惯和陌生人相处,现在眼睛又不便,到时候若有很多麻烦事,你可不能怪我,厌我。”
“嗯。”柴彧简单的应下不再多言。
午后的阴雨终于停了下来,宋云禾裹着厚厚的皮毛斗篷央着柴彧牵她出屋坐在廊下透透气,泥土和山林树木混合的气味,清新又使人精神振奋,宋云禾背抵着柴彧惬意的哼着曲,听着时有时无窸窸窣窣的声音,辩着人来人去,心里浅浅的叹气。
柴彧现在是一国之君,且不说已经有许久未上朝了,便是连人都不在宫里,即使有得用的大臣,朝政上那么多事,也由不得他一直都待在这里吧。
加之现在的天气来看,想来是离年关也不远了,宋长臻每年年尾都忙的每日睡不了几个时辰,何况柴彧,后周那样大的疆土,国事比之秦国只会多不会少,他日日住在这山林里,总也会是有极限的吧。
宋云禾是希望结束现在的生活的,继续这样的情意缱绻,细水流长,迟早会摧毁她的坚持的。
生而为人,谁不贪念美好。
她只是没想到会结束的那样突然。
“你这哼的是什么曲子?”身后的柴彧突然问道。
“胡曲。”
“胡曲?”
“就是胡乱哼的曲子。”宋云禾不是哼的完整的歌曲,由着心情想着哪段哼哪段,不过正经回答的样子怎么看都像是故意的。
柴彧默了两息,起身拎着她回屋。
“我错了,不胡说了,你让我再坐一会。”宋云禾求饶。
“天冷,回屋。”柴彧简明扼要,虽然没下雨了,但冷还是未减半分,她裹的像只兔子,坐了这几刻钟,鼻音都混重了,还不自觉,再贪多,寒重生病,他才不想照顾!
“晚上我多喝点姜汤。”宋云禾还想谈条件,但人已经被提进屋丢坐在了床上,听到他转身即走的声音又忙问道:“你却是又要出去吗?天要黑了吧,你留我自己在这屋里?”
“十丈之内。”柴彧回答,出了房门。
宋云禾偏着耳朵,一点声音都听不见才松了气,软坐在床上,刚才长廊上突然有了血腥气,怕是有事来了,他不想让她知道方让她回屋。
长廊上远远跪着的男人衣衫破损,伤口外露,血浸染的痕迹未干涸之处颜色也已经污沉,不似新伤,少说也有三五日。
“其它人都死了?”柴彧走近冷淡的问道。
“回禀陛下,除属下一人,其余人等都活未见人,死未见尸。”男人低着头沉声回答。
“你是如何回来的?”
“他们未对属下下杀手。”
“如此,就是都没有死了。”柴彧道,历年来秦国对他所派去的人,不管生死废残都是会丢回来的,仿似只要与他有关的人躯体停在那片疆土多一刻都是污秽,罪恶!
“蒙擎让你带了什么话?”
“属下未曾见到他,我等所到之时秦国海域甚至没有设防,进了秦京后分头行事方才相继失踪,属下于秦元公主府外遇伏,不敌,醒后已在福洲境内,遂,回禀。”男人言语中虽有停顿,但语气平稳,说完后叩首等待赴死。
柴彧却未抽刀立斩,面上沉思了几息,问道:“你在秦国内可听到百姓议论天上异像之事?”
“秦国百姓对天降白龙之事表现的稀疏平常,并没有太热烈的反应,反倒是戏馆里有人以此编排了戏目,百姓们看的很是喜欢。”
“所以,是他们见识的多,还是九州内陆的人太愚蠢?”柴彧抬头看着某处似问非问,回禀的人只一直低着头,又听他突然转了话问道:“秦国的那只血雀可还在云京?”
“一直在的。”
“引了她来此处。”
“是。”男人得令,刚起身欲走,结果柴彧又出了声。
“算了。”柴彧说。
男人微异,陛下几乎从来没反悔过自己的决定的,何况在这转瞬之间。
“他大开了国门想让朕去,朕便也请他一请,十年未见,且看他又聪明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