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炎好似陷入了一个梦境,似曾相识又毫无头绪,只因为这个梦境实在模糊的厉害,没来由想起在一个初秋的清晨里去宗学上学的那次经历,或许不是经历,只是自己胡思乱想。
那天整座洛阳城大雾弥漫,可能只比年前在驿路上余修贤几个师妹制造的那场稍淡一些,不过也是伸手不见五指,还好在方向感应方面没有被人做什么手脚,仗着熟悉郑炎出了国公府又走过秀水街,一路虽然小心翼翼不敢快走可总算到了凤凰桥,只要过了凤凰桥路就好走了,凤凰桥以北属于皇城地界,街道屋舍规整干净,郑炎闭着眼都能走到宗学;
只是在过凤凰桥的时候不知为何忽然想趴在栏杆上看看水面是什么样子,可能是想起冬日的清晨河水会升腾起雾气,于是就想验证一下眼下这么多雾气是不是也是从河里升腾出来的,那个时候还小,七八岁的样子,而且在市井里没少听妇人们告诫自己的孩子关于凤凰桥的种种传说,比如小孩子不可以趴在桥上看河水,否则魂魄会被什么勾走,顺着河水就丢了再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那时对这座神秘的桥还是充满了敬畏,不过也算到了知道男子汉应该胆大的年纪,或许也是叛逆,犹豫挣扎了一番后还是摸上了栏杆。
摸上栏杆又小心翼翼探出身子,深吸了一口气才低头看向河面,不过什么也没看见,松了口气之后胆子也大了起来,就这么完全趴在栏杆上尽力睁大眼睛去看,只是一眼,忽然天旋地转,好像一下子倒翻进了河水里。
来不及呼喊来不及做任何事,就这么翻进了河里,可很快发现身边并没有冰凉的河水,再定神后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迷雾中,没有河水没有凤凰桥也没有洛阳城那些熟悉的气息,
“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此身为舟,渡引阴阳”,
忽然一个声音响起,没有来处没有方向,没有老少也没有男女,郑炎下意识向前走去,只是一脚踩空开始急速坠落,身边再没有迷雾,而是出现了一道道光影,仿佛霞光一下子刺破云层,光影急速划过,那时的修行太差眼力完全跟不上光影飞逝,只觉得斑斓万千,好像有人有物有江河山川。
就在因为速度太快精神即将散乱的时候忽然感觉有一只大手抓住了自己的肩膀,下一刻所有的光影消失不见,还是在大雾里,脚下是坚实的桥面,眼前是栏杆和凤凰雕像,身边是一脸奇怪的大爷爷。
大爷爷去上早朝正好路过凤凰桥,看到一个小孩子站在桥边发呆,再一看发现是提前出门的郑炎,随即下车走了过来,仔细一看发觉郑炎的神魂竟然不在身体里,只有化成一条线的精神从身体里延伸到水下,大爷爷自然是又惊又怕,不过毕竟见惯了大风大浪,在凝神观察了一阵后终于抓住机会把郑炎的神魂拉回了体内。
爷孙俩上了马车把经过都细说了一遍,大爷爷奇怪魂魄离体为什么胸前的压岁钱没有反应,拿出查看了一遍也无所得,之后这件事便没人再提起。如今郑炎觉得自己可能再次陷入了和那时一样的境地,神魂离开身体到了一个未知的地方。
“规矩虚位,刻镂无形”,
没错了!还是那个声音!
“吟咏之间,谶纬定论之言;眉睫之前,卷舒风雷之色”。
这好像是一篇关于做学问的文章里面的内容,只是现在听起来怎么好像是关于修行的?咒术?神念?精神?
郑炎带着疑惑继续专心听下去,可听着听着又觉得有什么地方是自己忽略了,声音?语调?遣词造句?等等,声音不对!这不是用耳朵听来的声音,也不对,神魂离体后感觉到的声音自然不是耳朵听来的,是直接在心里响起的声音,想到这里郑炎试着关闭心感,果然成了一片寂静,那自己现在确实处于神魂离体。
确定了这一点后郑炎又把心感打开,随即又更疑惑了,为什么自己的神魂会离体?不是在床上睡觉吗?难道说精元流失太多导致精神对神魂的束缚减弱,从而使得神魂游离到了体外?唉,静姝这姑娘也不给看着点,等等!不对呀,之前在府里的时候有几次修炼精元几乎都耗尽也没有这种情况发生,何况自己现在无论是神魂还是精神都比之前强了不少,没道理现在却出现这种状况,难道说被人有意抽离?静姝怎么样了?是不是被人控制了?远贤已经攻进升阳城了吗?
郑炎越想越担心,星纬和独孤泷泫还在那个炼妖台里,对于精怪这么有用的东西远贤没道理不去占有,那里面试炼的人怎么办?是不是就会被远贤任意拿捏?该死,没想到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星晔星霜他们怎么样了?自己现如今被人家抽走了神魂他们如果不能逃出去那肯定也没什么好果子吃,星晔再厉害也不是天妖甚至祖妖的对手,族地的人呢?
尽管有很多担心可很快郑炎也清楚现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这到底是在哪里?还是说只是梦境?如果真是神魂被吸扯到一个地方那为什么无论是声音还是感觉都和凤凰桥那次一样?可现在自己不是身在升阳城吗?难道真只是在梦里?
“你不是在梦里,这里是无界”,
那个声音又在心里响起,郑炎不禁有些无奈,居然可以看透自己的所思所想!无界?无界是什么地方?
雾气突然抖动起来,很快便开始向四周退散,只是当风烟俱净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还是没有给郑炎带来多少清明,因为这个世界真的很单调,简直就是单调的代名词,一半黑暗一半光明,除此之外再没有一物,而郑炎自己恰好正站在光明和黑暗的交界,一半身子在黑暗一半在光明,想要挪动可完全没有感觉。
“图腾信仰本就贯穿整个巫祝时代”,
声音再次响起只是郑炎听的一头雾水,反正这人知道自己的所思所想,他要是想解释应该自己会说,
“他们兑现了他们的诺言,我们也将履行自己的责任”,
那人显然并没有解释的意思,
“阁下不如屈尊现身,咱们聊一聊?”,
郑炎眼见还是一头雾水不禁试探着问道,只是下一刻便再说不出话来,
只见光明里走来很多人,年轻人,穿着各色衣服,有男有女,从衣服和佩饰来看居然是来自不同朝代不同时代,鬼魂?!再看黑暗里果然也是影影绰绰,等等,两边的人是一一对应的!镜子?
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任何交流,两拨人不带一丝气息纷纷走进郑炎的身体,郑炎忽然感觉各种画面纷至沓来,不行!不能这样!自己的神魂和精神会被冲垮的!就像忽然涌进来一大堆神念,关键这些神念似乎还都挺强,不得已郑炎只得坚守本心,不抵御更不接受。
“这里是生与死的交界,也是阴阳的交界,是我们巫族前辈开辟出来的地方,巫师们在研究巫术的时候可能会意外死亡,那时还没有地府没有轮回,很多巫师不想就此消散于天地间,于是便创造出了这么一个地方,其实说‘地方’也不准确,因为这里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只有入口没有出口”,
最后一个身穿褐色麻衣的年轻人站在光明里轻声说道,郑炎点了点头,“然后呢?”,虽然一脸平静,可心里早已是波涛汹涌,无关乎时间和空间!这到底是怎样的存在?没有出口?出不去了吗!
年轻人歪了一下头,大概是在思考,“除了巫师还有经过特殊献祭的亡魂,只不过他们是被强制传送进来的,否则献祭后会魂飞魄散,创造这里的那位神巫鼓励大家在死后进入这里,许诺终有一天会得到接引,条件是我们要不断完善这里直到它纳入轮回,这样我们也能进入轮回”,
郑炎苦笑道“你是说我是被作为祭品献祭了才到的这里?”,
年轻人点头又摇头,“这里最初有四十八个入口,也就是对应巫族十二祖坛和三十六部坛,除了四个入口时不时还有神魂进来其他的都已经死寂,进来的又多是献祭的神魂,所以你应该确实是祭品,不过你是最特殊的一个,是我们一直等待的一个,上次匆匆一别你和我们都没有准备好”,
郑炎想了想试探着问道“接引?”,
这次年轻人只有点头,
郑炎心里终于燃起一丝希望,“这么说可以出去?”,
“拜托了”,年轻人深深行了一礼就直接没进了郑炎的身体,
……
“先生?前辈?大爷?祖宗?你倒是和我说一下怎么出去呀!”,
没人应声。
郑炎仰天长叹,在这里呆了不知多少年是因为太急切出去还是终于呆傻了?难道要放开心神问问?还是算了,洪水决堤那样一定十死无生,那就自己找找?这从哪找起?等等,他说入口都连着祭坛,也就是说那次凤凰桥上自己进到这里是因为闯入了祭坛,凤凰桥是祭坛还是桥下有祭坛?凤凰神殿!记得凤凰桥确实是用凤凰神殿的石料筑造而成,乖乖,当时的人不会把人家祭坛拆掉造了桥吧?
图腾信仰贯穿整个巫祝时代,郑炎不禁咀嚼起年轻人说的这句话,之前从洛阳出发到这边一路没少听到世人大规模发掘图腾遗迹的消息,这样说来实际人们真正想要探索的应该是巫祝时代的内容,巫术吗?巫术包含很多内容,咒术或者说祝术;符纹阵法,应该和现在的有些渊源但绝对大相径庭,这些日子看地宫各处一些残留的符纹就知道;除了这些好像还有蛊术和御兽什么的,不过据说是包含在祝术里的东西,而且有人认为这是巫术中最低级的东西;
还有不死药,对,草药配方,这也是巫祝时代最被人津津乐道的东西,只是何君说所谓的不死药有很大限制,而且使用条件和代价也很苛刻,不过想来现在应该很少有人了解,也是道听途说便认为这不死药就是长生药,趋之若鹜也就不足为奇了。
想到巫师们经常斩凤屠龙而龙凤之类的神物异物又是凡人当时崇拜的对象,这样的情况居然兼容共存,不对,应该是过程中有轻重程度的问题,或者就是如一些人研究认为的,巫族和巫师们长久以来其实完全凌驾于众生之上,他们在神魔时代结束后代替神魔成为了人间最高的主宰,那他们到底是怎么来的?真是从凡人中通过天选产生的吗?或者再加上人们推测的血脉传承?
能创造出不关乎时间和空间这样的东西,也就是完全超脱于天地所设定的规则,这还不是现如今修士们所追求的大道,最起码宇和宙还是大道的主要内容,虽然不是全部,而大道除了宇宙以外的东西到现在都还很模糊,从来没人真正提出过具体的状态或者物象。
想到这里郑炎自然而然对巫族的来历产生了好奇,或许知道这一点也就能理解这个地方,只是自己无论如何好像也超脱不了天道施加在自己身上关于宇和宙的限制。
记得那次在凤凰桥上大爷爷说看到有一道精神力化成的线在维系着自己身体和神魂,精神力吗?阴阳不测之谓神...诸法不相待,乃至一念不住...规矩虚位,刻镂无形,呵,神思化极,极化不住,极小化极大,迭代御极...
下一刻郑炎转身面对黑暗,又转身面对光明,如此反复,直到化为一道电光,就如当初邓楠化电而去,只是此时这道电光不断在黑暗和光明之间来回穿梭,直到因为速度太快而化成一线,一线消失。
一条通往皇宫的夹道,两边原本的高大朱墙此时在这漆黑的夜里越发显得沉重压抑,早春的冷风摇动着还显稀疏的树枝沙沙作响,为这条幽深的夹道凭添了凄清无数;
一个高挑婀娜的身影,似乎穿着白衣,缓缓走来,不带一丝气息,值班的中年太监常贵呼吸不知不觉凝滞,
“有劳公公通禀,我需要面见陛下”,
一个柔软却又清和的声音响起,常贵猛然惊醒,这才意识到女子已经走到近前,天籁,这就是那些饱读诗书的官员说的天籁之音吗?几乎是下意识就要应下只是又一个声音在自己身后忽然响起,
“让姑娘白跑一趟了,恐怕今晚见不到陛下”,
是内侍监提督厉春城厉大人!
常贵赶忙跪倒在地,头颅不敢有丝毫抬起,守心守身寂然不动,可一直没有听到女子的回应,不禁又开始替她担心,心里不断念叨着“要对厉大人恭敬”...
“对姑娘没什么需要保密的,陛下不在宫里,也不在京城,不过陛下出去的时候留了话,说请姑娘放心就是”。
还是没有回应,不过女子已经离开。
常贵后背早已经满是大汗,生怕这个女子惹恼了厉大人,那样的话真不敢想象,只是陛下不在宫里?不是说要揣摩一些修行上的事停朝七日吗?
“常贵,你今天是第一次来这里当值,就按一等规矩行事”,
厉春城已经离开,可临走时的那句话还在常贵耳边回荡,宫里的规矩有三等,每一等对应的保密程度不一样,一等是最高,也就是说今晚的事他必须烂在肚子里,除了陛下谁问起都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