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琪的眼睛红红的,在黑暗里泛着两点光芒。只是狠命拽住他的衣领,夜风拂过,两行眼泪干了又从眼眶里流下来,嘴里的话含糊的听不清楚。
陈晔平拍了拍她,她只微微动了动,好像睡着了,声音呢喃低哑。
可是她只喝了十几杯低度数的调配酒而已,原来在交际场合喝惯了酒的人,这么一点酒就醉了是很不寻常的。
其实她只是想让自己喝醉,才能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司机还在那里等着。黄包车一停,陈晔平就把唐琪扶下车,她把身上的重量都负在他身上,这时她迷迷糊糊的随他搀着自己。终于到了一柱路灯下,昏黄的光线打下来,这小小的区域在周遭显得极其明亮和孤寂。
唐琪蹲在地上,紧紧抓着他的衣袖,好像他能随时飞掉一样。她的眼睛肿着,声音没有那么清亮了,她说:“我下个月……就要去留洋了……去英国……还有可能一去就不回来了……爹让我和姑姑一起待在英国……”
唐琪的姑姑自二十岁嫁给一个华侨后,长居在国外快十年了,一年里大多是靠寄书信联络。这回她的父亲特意写了一封长信给远在英国的长姐,信里希望女儿能在国外取得好学业,如果可以,也希望她能就此在国外生活。姑姑为了帮助侄女,通过她那里的朋友联系了一所当地有名的学校,唐琪在国内上的就是有外国人的国际学校,洋文不必说,只要过去办入学手续就行。
陈晔平只道:“这不挺好的……怎么没听你讲起?”唐琪道:“我来你家就是打算告诉你的——可,可是……”她伸头呕了两次,陈家的司机已经见到二少爷和喝醉的唐小姐在路边,就想上来帮忙。陈晔平示意对司机摇摇头,司机也就站在那不动了。
唐琪又说:“什么挺好的,我再也不回来了……你再也看不见我了……这很好吗?”陈晔平被她揪住衣领子,勒住颈子喘不过气来。他握住唐琪的手腕,试图让她松开,他道:“好好的留洋机会有些人一辈子都没有呢,我替你高兴。”
唐琪深深的看着他,眼睛迷离,眼泪含在眼眶只看得见一双星星般明亮的眼睛,她说:“我要你跟我一起去。”陈晔平才正视她的眼睛,好似在确定她是不是真喝醉了,他道:“傻话,这又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唐琪抓住他的胳膊,她吐字清晰,急切地说:“我可以让姑姑帮你,外面的世界很大,国外有很多国内没有的东西,反正你家也不差这点钱。”陈晔平觉得她喝醉时的话大胆,可她的神态又不像,眼睛炯炯有神透着异样的光彩,好像在期待着什么,他说:“可我……从来没想过。”
唐琪咬住嘴唇,一滴泪落下来直到唇角,她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你是不是喜欢吴真真……”陈晔平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唐琪松开手,一下子站了起来,声音响亮的说:“你们两个跳舞的时候我什么都听见了,你说你羡慕她能出国做交换生,恨自己没有这个机会,如果自己也能去就好了……”
陈晔平听了之后笑着站起来,只道:“我说的那是客套话,这你也较真儿。”
唐琪身子摇晃,摇摇欲坠的要倒下去似的,陈晔平伸手去搀住她——可没想到唐琪从包里拿出一块怀表,金色的链子绕在她手里,怀表金色的漆身在灯下闪着光芒,她把怀表打开,里面镶着缩小的一面相片。陈晔平清清楚楚看见里面那张照片,再也说不出话来。
唐琪说:“这是我们十一岁时的照片……也是你唯一一次跟我合照,还和我站在一起……我一直珍贵的保存到现在。以后你就总是和别的女孩子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我心里很不好过的啊!所以我总是想尽办法吸引你注意……你怎么就是不懂!”
陈晔平想说点什么,至终还是闭了嘴,只得就此妥协道:“晚上冷,我什么都答应你好了吧,别待在这了。”
司机很有眼力,上来帮忙一同把唐琪扶进车子里。
唐琪在车子里依然揪着他不放,嘴里重复念着:“我要你跟我一起走……一起去……”她手里拿捏着那块怀表,松松的握在手心,遥遥要掉下去。
陈晔平俯身捡起掉了的怀表,黑暗中的表身再也显示不出那种刺眼夺目的光芒,唐琪仍旧一只手拉着他,他只得说:“行行行,我什么都答应你。”把怀表原封不动的放到她的包里。
司机就近找了一家旅店,难得的这么晚了还亮着灯火。迎客的是一位中年女人,盘着髻,暗色的开叉旗袍,提着一盏煤油灯。
一进去时就发现这家旅店有点年头了,墙上的壁纸翘角脱落,光线不足。几个人上去踩的楼梯登登响,好似楼板都在震动。
好不容易把唐琪放到床上安顿好,忽然陈晔平掏出钱来给老板娘说:“她喝醉了,刚才吐了好几次,你帮忙把她弄到浴室里洗个澡,换件衣服,这是感谢你的。”
老板娘见到贵客一下拿出好几张百块钞票,顿时笑颜如花,欣然答应,收下了钱。
陈晔平走进自己的房间,狭小的四格间,床上被褥叠得整齐,只有一扇小格窗。这间房间因着光线不足,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顿时扑面袭来。可是却在空气中闻见淡淡的栀子花香,向窗台一看,那一盆晚香玉凭着月光泛着隐隐白芒。
浴室在拐角口,老板娘把浴缸放满了水,门的最上口有一块长方形的磨砂玻璃,开着白明灯。
老板娘找来自己新做的旗袍,碧青镶金丝的倒大袖,她还道:“这件衣服原是我托人让新丽的裁缝做的,但是尺码小了,夫人穿着一定合适。”给陈晔平看过后就哒哒地进了浴室。
陈晔平明白老板娘一定误会了他们是夫妻,但也不做解释,在门外等着。唐琪似乎洗澡也不老实,只听浴缸里的水扑腾有声,最后终于安静下来。
老板娘开了门,唐琪洗完澡后脸蛋红扑扑的,老板娘把她弄出来,陈晔平道了声谢,把唐琪抱回房间。给她盖好被子,掖好被角。老板娘不知哪里搬来一个暖炉子,放到床边,只说:“这屋子冷,刚洗完澡的人受了凉容易感冒。”唐琪昏睡过去,却一直喃喃自语,陈晔平离近一听,听到她叫的是自己的名字,随即答应一声:“我在呢。”
老板娘站在门口,嘿嘿笑道,用劝慰的语气说:“是和夫人吵架了吧……这种事我见的多了……”叹了口气,“我家那口子在的时候隔两天就吵一次,以前他还在的时候从未想过他会这么早就走了……你们还年轻,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要珍惜眼前的生活。也别动不动学现在的人要离婚……我看你夫人是很爱很爱你的,我给她洗澡的时候她还在念着一个人名,你姓陈吧?陈夫人喝了很多酒呀,夫妻俩吵架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有什么事都要商量的呀。我看你出手阔绰,生的也好的呀,夫人又是这么一个大美人——”
陈晔平再也听不下去了,老板娘一定是以为他们夫妻吵架所以才要了两间房,他打断老板娘,只淡淡说:“我把她当妹妹。”
老板娘僵了僵,一时说不出话来,良久只装作咳嗽两声,下了楼去。
唐琪安然入睡,坦然的阖着双目,眉毛颦松,转个身自己把被子往上拖了拖。
陈晔平这时才敢慢慢站起来,环望四周,一盆洁白的栀子花放在角落里,是它散发着淡淡的芬芳。房间里的窗户螺钉生锈固定不牢,无声无响的被风推开,月光洒进东北角,大街上空无一人,无味的风的气息吹进房间,他关牢窗户,无意又看见那盆栀子花,开着四五朵花,还没有绽放完全。
白的像夏天横铺在河池里的朵朵莲花,触及指尖顿有余香。又让他猛然想起白天街上游行的学生,穿着白衣衬衫,无数张热血的面孔,衬衫浸了汗,紧贴着皮肤,却在无意间,他的手穿过一头乌黑的长发,就像天空飘起的白纸,乌发绕缠丝,他的手上却留下了淡淡的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