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藏本体的地洞已经坍塌,烟尘沉淀后露出被结界包裹的槐树。透明的结界呈半圆将它整个罩住,不让它收到一丝伤害。而本体似乎是察觉到了危险,自树干和根部分泌出一个个莹绿的光球,上下浮动着。一旦有人接近触碰到,光球就会迅速将那人吞噬,成为滋养土地的养料。
少典在光球之间漫步行走,而它们像是察觉不到她,直到她走到本体面前也依然没有行动。她抬起头看着高大的树木,清澈的眼眸依然神情淡淡,与以往没有丝毫不同。
她从腰间抽出一个黑色的符袋甩向空中,袋口瞬间变大,将山神本体一把罩住,没过多久它就被收入符袋中。符袋缩小,落在她掌中,她垂眼看了一看,然后将它收入怀中。
少典往回走者忽然顿步停下,抬头望天,呼出一口浊气。她看着天空,仿佛要透过重重云雾看向天的另一边,那里,有一个微小的身影在瑟瑟发抖。
夜幕降下,本体已经收取完毕,帐中士兵都在收拾行装,明日一早就会出发回王城。毫无疑问,现在是最适合逃跑的时刻。
壶江不在帐内,木桌上只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而珈蓝则被放在油灯旁的漆盒中。她吸尽了水烟玉内的灵气,也就代表她恢复了些许灵力,自然有了与人族抗衡的能力。但尽管如此,她依然不愿过早去人族的大本营冒险。现在距离她来人界才过了半个月,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
神族一方面让她做些什么,另一方面却又不让她记起全部的记忆,她的心中是不愿意就这样任由他们摆布的,更何况这关乎于她的性命,要知道她将自己的命看得比什么都重,神族这样的举动显然让她产生了排斥。事到如今,她依然觉得是神在搞鬼,是神在背后操纵着这一切。
微弱的橘光下,一蓝衣少女渐渐显出身形,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将盒子盖上,悄悄退到门帘旁,掀开一角偷偷往外查看。
帐外篝火明亮,不时有巡逻的士兵来回行走,帐上映有两个一动不动的黑色人影,想来正是看守的士兵。这样一来她贸然出去的话就一定会被人发现,若只是普通的士兵倒还好对付,就怕遇上那两个神偶,战斗时间被拉长的话对她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不过那个叫做序墨的神偶出了事,只剩下那个叫少典的了,这样看来,依照她现在的灵力倒是可以闯一闯。
她毫不犹豫地从腰中抽出月丝,银白细长的月丝在地上游走,爬上了士兵的后背,瞬间就勒住了两人的脖颈,收紧,绞杀。两个士兵瞪大眼睛,一动不动,一道蓝色的影子乘机快速从帘内闪出,布帘飘扬,带着冰凉的气息,下一秒,红色的血液从脖颈处喷涌而出,两个士兵轰然倒在地上,鼻间已没了气息。周围的一些人察觉了不对劲立马赶来,却只发现两具尸体和飞溅的鲜血,火把开始晃动,营中变得混乱起来。
珈蓝出了帐篷后根据自己的记忆往外跑,进入森林,她本以为自己够快,却没想到还是被人赶上了,她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时候惊动这些黑甲士兵的,而且那些……不像是人。
她的面前站着一排身穿黑甲的士兵,他们的腰间各配一把黑色佩刀,佩刀旁则挂着一串白玉铃铛,移步时铃铛未响,是哑的。他们面上带着黑色的面具,面具的侧面刻着一个狭长的“兵”字,那副面具的后面只露出一双黑沉的眼睛,如黑暗中潜伏的危险。这些是占星殿的人偶兵甲,它们被制造出来就是用作战斗使用,而占星殿的兵阵中皆是这种人偶兵甲,这些壶江倒是对她提起过一些,她还记得。
珈蓝停住动作,警惕地看着他们。
“人偶?”珈蓝问,但没人回答她。人偶这一种类她在星海时婴勺没有同她提起过,反而是在人界知晓的,她没有见过,便心生警惕。一切未知的事物,在还没了解之前都是危险的,所以,要慢慢试探才能知晓其能力和弱点。
珈蓝紧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试探着往旁边跨了一步,瞬间距离她最近的人偶就抽刀砍了过来。珈蓝一笑,侧身一跃,长长的月丝顺势甩出,缠上兵刃,将那把刀绞成两半,佩刀被珈蓝借力刺向其它人偶,但令人惊奇的是,断刀一接触它们的甲胄就被弹开。它们身上有用于防护的咒文,专门防止外力的伤害,提高人偶的攻击力。
那人偶被珈蓝挥开后其它人偶紧跟其后一齐挥刀攻来,珈蓝连忙用月丝抵挡攻击,但想要刺穿它们的甲胄却不是轻易的事。她经验尚浅,此时已是连连败退。她喘着气跃到树上,那些人偶似乎不受厚重的甲胄的束缚,脚尖轻松一点就跃上树梢。两相对峙,珈蓝此时已被包围,但它们要想抓住她依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继续在树间跳跃奔跑,一边用月丝拖住后面的人偶,她发现那些人偶像是不会感觉到疲惫,反到她的体力开始有些下降了。
刚刚躲过人偶佩刀的攻击,她躲在树后抬眼朝营地的方向望了望,有许多火把在迅速向他们的方向移动,应该是人偶将信息传给了那边。
看来,得抓紧了。
她皱着眉跳下树枝,将用作防御的月丝收起,往没人的空地上跑,几个人偶则紧跟其后。耳边的风声刺激着她的耳膜,她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的喘息声,还有心跳声,快速,剧烈,有多久没有像这样奔跑旋转了?有多久没有像这样感知到自己的呼吸了?她的生命存在缺陷,她这光影交错的记忆还有她的过去,无时无刻不在束缚着现在她!她不愿面对死亡,因为她现在知道,她生来就是为了杀戮,而这唯一决绝的杀戮之后,将会是永无止境的逃亡,最后她将逃不开死亡的结局,多么可笑,为了死而重生,“她”真是愚蠢!而一切的起源,都来自于人族!!
珈蓝眼中渐渐染上寒冰,她蓦地转身停下,面向陆续赶来的人偶。现在可以确定那几个人偶的实力了,她的脸上绽开森然浅笑,抬起右手缓缓推出手掌,她侧着头看着他们,眼中闪过锐利的光。面前的人偶高高跃起,银色的刀刃在夜色中闪出一道寒光,由刀尖开始,浅蓝的冰晶迅速蔓延游走,覆盖了整个人偶的表面。那些人偶或飞跃或提刀,皆被蓝色的冰封住一切行动,成为一座座冰雕般的物体。
她看着他们,白色的寒气围绕在他们周围,像缓慢飞舞的细纱,围绕在他们身边。月色下的这幅景象竟颇具美感。她哼笑一声,转身离开。
脚步忽而顿住,她的面前站着的正是少典。
珈蓝记得她,就是这个神偶将她困在水烟玉中,只是珈蓝现在也不敢确定她那样的行为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毕竟从结果看来,珈蓝才是受益最大的。
“你要去哪?”少典穿着一身白衣,穿过几个被冻成冰雕的人偶,慢慢向她靠近。
“站住。”珈蓝喝道,她捏紧月丝,做出攻击的姿态阻止她向前。
少典闻言停下,有些疑惑地看着珈蓝。“我们明日就会回王城。”
珈蓝不敢小看这神偶,她皱了眉头,说道:“你们回哪里与我何干?”
“与你何干?”少典看了珈蓝半响,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她的眼神变得坚定,淡淡说道:“我知道了。”说着右手摊开,掌中炎火凝聚,忽而拉长,一把赤色的剑在火光中显出身影。
她不明就里,心却沉了几分。
少典一手握剑,身姿挺立,对珈蓝道:“来。”
珈蓝一看少典这架势,就知道若是想要离开必定要开打了。她将月丝缠在手上,眼眸一沉,眼中透出锐利的光。
另一边,序墨躺在床上,双目空洞,直直的望着帐顶,招含和魏破守在外面,里面只留了两个人偶照顾。忽然,他的脸上开始发汗,体内的暗纹渐渐浮现,又迅速退下,身体开始轻轻颤抖,他的眼中渐渐湿润,琥珀色的眼眸越发明亮起来。
两个人偶发现了他的异状,连忙出去禀告招含和魏破,当两人进入帐中时,却看到序墨粗喘着气坐在床上。他的左手撑在床边,右脚支起,右手搭在上面,低垂着头,发髻微乱,汗湿的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他察觉到有人进入,微微侧过头斜看过去,眼眸微眯像是在辨认眼前的人。这样的序墨像是刚从噩梦中惊醒,敏感而脆弱,却又十分危险 。
“序将?”魏破小心翼翼地唤了他一声。
招含看着序墨,发现他似乎不太对劲,但是究竟是哪里不对他却又说不出来。相比于之前的序墨,招含对他除了一种莫名的亲近之外还有畏惧,而现在那种畏惧感,从心底油然而生的服从感却消失了,难道是因为他也有了神偶之躯的原因吗?
“序将?”
一会儿后序墨才恢复过来,他仰躺在床上,陷入柔软的棉被中,睁大双眼看着帐顶,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思考,尚且年少的面容第一次露出这样虚弱的表情。许久,他的喉咙中才发出沉沉的一声。
“嗯。”
少典豪不退让,平静的脸上没有丝毫畏惧动容的表情,她是铁了心要带珈蓝去王城了。
正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道声音打破了压抑的寂静。
“你们在做什么?”壶江从被冻住的士兵身后探出头来。他摸了摸士兵身上的寒冰,手上瞬间爬上了些许冰晶,他吓得连忙伸手拍打,但那冰像是粘在了他的手上,怎么也拍不下来。
“过来。”少典说。壶江连忙跑到她身边,她牵住他的手用炎火化掉这些冰晶。
“别乱碰不该碰的东西。”少典警告他,免得下次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送了命。
壶江连忙点了点头。
珈蓝忍不住翻了白眼,对壶江送死的能力有了新的了解。一个人怎么可以活得那么傻,连那些危险的东西都敢随便碰,还是这个人被保护的太好了?
“他们被冻成这样,没事吗?”他看了看少典,看了看珈蓝。只是没有人回答他。
他倒是还有闲心关心别人。珈蓝拉紧了月丝,眼珠四转看看能不能找时机逃走,毕竟壶江一来她逃走的几率就大了一些。
少典则将壶江推到身后,举起赤红的剑指向珈蓝。“快些。”
这下他再傻也看得出两人在打架了。他一看苗头不对,上前走到少典身边,眼神朝珈蓝瞟了瞟,好奇地问道:“少典,她是谁?”
这时,四周的士兵已经赶来,跳跃的火龙示意着双方人力的差距,那时,橘色的火光将森林照得分外明亮。人群中,恢复了神智的序墨一身黑衣,眼眸犀利,手上的弯刀泛着寒光。珈蓝显然看见了序墨,一下便泄了力气,站直身体。她对天一叹,知道自己是跑不出去了,便决定保存实力,来日再逃。
她在人群中搜索,最终锁定了壶江,看来还是这个人安全些。她收好月丝,走到他面前对他说道:“壶江,我是珈蓝。”
“啊?”壶江有些不敢相信。但下一秒他就看见珈蓝化作一块玉石,飞入自己的袖中。“哎哎?”他连忙拉扯着袖子上下翻找,却被少典以手按住。
“收着,明日带回王城。”
壶江看着少典愣愣点头。
序墨已经走近,看见珈蓝已经被收服便收了弯刀。他走到少典面前摊手向她讨要寒光,少典明了,拿出玉佩交到他手中,她嘱咐道:“小心些。”
序墨吸了吸鼻子,挥手不耐烦的说:“啰嗦。”
“嘿,序大妖怪你好了?”壶江站在少典身后有些幸灾乐祸的笑道。
序墨看着他冷笑,将玉佩收入怀中。“山中猛兽甚多,世子可要小心,别到时候遇上了又叫少典来。 ”
“啧,怎么说小爷也算是你的好友,这是不关心一下你么。”壶江嬉笑着打趣,自动省略了他话中的嘲讽。他倒确实是为序墨能恢复而高兴,再怎么说两人也打打闹闹几十年了,他对序墨还是有些感情的,若是序墨不再揍他的话说不定感情会更好。
“友?我可没有你这样的友。”序墨嗤笑,对壶江的话不屑一顾。
壶江也习惯了序墨的冷言冷语,因此并不在意。他笑着转向少典,小心问道:“少典,明日我能否跟在你的车驾后面?”
少典认真的想了想,说:“那是序墨的位置。”
壶江咽了咽喉咙,低头想了一会儿,咬牙再次说道:“那序墨后面呢?”
这时序墨挑了挑眉,道:“那是招含的位置。”
“那……”壶江人仍不甘心。
“壶江世子,占星殿的队伍你如何能插的进来。”序墨伸了个懒腰,走了。在路过被冻住的人偶身边时停下脚步,打开手掌燃起炎火,随后几团炎火砸在那几个人偶身上,那些坚冰一遇上炎火就开始融化,没过一会儿他们便全部解冻。只是解冻后的人偶只剩下一副黑色甲胄,几串白玉铃铛从空中掉落,落地后发出“叮铃”清脆的响声。一旦人偶死去,与他们相配的铃铛就不再是哑铃。
序墨捡起那几串铃铛,收入符袋之中,交给了一旁的招含。
“找个地方埋了吧。”序墨头也不回的离开,招含跟在他身后。身后的士兵也都井然有序的跟在他们身后,最后只留下少典壶江两人。
火光渐渐散去,林中的冷风吹得壶江打了个寒战。
壶江有些沮丧,可怜的看着少典,少典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看了他一眼,随后转身离开。她背对着壶江,说:“入夜后别再一个人出来,你知道你无法自保。”
“……”
虽然少典不愿与他同行,但至少她还是关心他的不是吗,她真的不是在嫌弃他,真的不是,不是……
他连忙掏出寒玉,赌气地大声喊道:“珈蓝……”
珈蓝无奈的掏了掏耳朵,翻了个身,发呆。
只是,往下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了。无奈,只好转身回去。然而他刚走了几步,就在小路上遇见了安廷王。
安廷王高大的身躯几乎将整条小路都霸占,他一身紫衣隐在夜色中,壶江差点没看出来。
“父亲?”他有些诧异。“你怎么过来了。”
“听见有些动静便过来看看。”安廷王转身朝前走去,壶江则在后面跟着。
壶江点了点头,他心中知道父亲是因为担心他才过来的,心中不禁感触万分。
“多谢父亲,我没事。”语气不由恭敬了几分。
“嗯。”
“你病还未好,以后夜里就不用出来的,明日回到王城后,我会加派些人手,帮助你养病。”
这是……又要禁闭的意思?
“额,父亲,我的病都已经好了。”壶江小声道。
安廷王停住脚步,转头低沉地对他说道:“你的病还没好,要安心养病。”他的脸隐在夜色中,壶江看着竟觉得有些害怕。
他连忙答道:“可是父亲……”
安廷王叹息一声,语重心长的说道:“儿子,圣女不适合你,何必苦追着她不放呢?”
壶江低着头不语,他也明白自己不可能与少典在一起,但他就是想她,想见到她。尽管他们都不看好他,占星殿的人认为他配不上她,他父亲也不让他靠近她,但他还是不愿意放弃,就让他这样跟在她身后,陪在她身边不好吗,他从未有过多的要求啊。
“壶江,你分清什么是爱了吗?”
爱?壶江一愣,他似乎……并不太明白。他只知道喜欢是什么样的,日夜思念,念她则笑,想她则笑,见她则时时傻笑,他这样的喜欢,是不是爱呢?
“我,分得清。”壶江坚定的说道。他确实年纪还小,还不太明白什么样才是“爱”,但仅凭这样就说他分不清未免让他气愤。
安廷王摇了摇头,他知道壶江对少典的感情来自于什么,来自于血液中的服从。壶江是人偶的孩子,他的体内流着人和人偶的血。而人偶与人结合诞生的孩子天生对神偶就有一种崇拜感和爱慕感,显然被当做人教导长大的壶江将这种感情当做是喜欢和爱意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安廷王可从不认为这种感情就是壶江所谓的一见钟情、非卿不娶。若说是喜欢那倒可以,只是二十年了,壶江的热情喜欢持续的太久,反而让他越来越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