珈蓝从寒冷中醒来,颤抖着喘息。她是寒玉,从来没有感觉过冷,仔细想想这一刻真是她这一生中最糟糕的时刻。她不由得冷笑,泛着荧光的身体在水中起伏。
耳边有流水落下的声音,池子里白雾迷蒙,她看不清周围的一切,只知道这池子颇深,但她却沉不下去。她的手脚被铁链拴住,腰上缠着一条红绳,连接着梁上的齿轮。她不知道池子里的水是什么,自从被泡在这里后她就变得混混沌沌,连一些已经记起的记忆都有些混乱了。
池子的四周黑黢黢的,只有四边的台阶上各点着一支蜡烛,光线昏暗,让她想到了星海,只是星海比这还要黑,还要静。
要说她被关在这里的原因还要追溯到三天前壶江突然昏迷,那时他浑身僵硬冰冷却尚有气息,没有人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
他们离开童山抵达王城后壶江依然每日将她带在身上,他坚信珈蓝能够帮他提升灵力,他也好早日出去见少典。只是,终究出了问题,安廷王不知道水烟玉碎裂成了寒玉,况且还是上古寒玉,他终日忙碌顾不上爱玩闹的壶江,却没想到寒玉的灵气不是谁都能消受的。壶江体内堆积了许多寒气却排不出去,最终变成了这样。
壶江病倒,且病状怪异,就连医官也闻所未闻,束手无策。于是安廷王派人追查,这一查就查到了珈蓝。珈蓝见机不妙现身想逃,却被安廷王手下的人围追堵截。她本能的运转灵力冻住了许多人,本以为能就此逃脱,但最终却被引入了符阵中逃脱不得,她全身贴满符纸被安廷王亲手抓住,还受了些伤。
珈蓝的寒冰让安廷王联想到了寒光剑,他们审问了她,但她并不了解壶江的现状因何而起,也不知道该如何解决,她不开口他们就觉得给她的教训还不够,他们倒是有办法对付她,而她也只能受着。珈蓝的沉默让安廷王将她关入了地牢的食魂池水中。
这池中的水是从一种食魂草内提取而出的,食魂草长在人界,人界的灵物一旦误服误用,皆会魂体受损,记忆混乱。魂,在人族眼中是最为重要的,关于魂体的刑罚对他们而言也是最严厉的伤害。
安廷王会将珈蓝关在这里想来也是不认为能从她那里得到什么了,又或者,安廷王知道珈蓝的身份和其他什么。
初入池中时,珈蓝时常会产生幻觉,她似乎看见了女献,有时还会看见她不认识的人。有飞鸟在眼前飞过,但一转眼却又不见了。珈蓝呵呵直笑,墨黑的眼睛开始发红,涣散。
她浮在水面上,乍一看就像是仰躺在水上一般,黑沉的锁链一端连接着她,一端连接着池底,让她上不得下不得,一半在水中,一半露在面上。
她躺在这地牢中有时会想,她来这人界究竟是为了什么啊,她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她这样被关着,被困住,被折磨,究竟是为了什么?到底是怎样的恨意才能让“她”甘愿受此折磨,只求一人不得成仙成神?
只是,那个“她”许下的誓言为什么要她来受!?越想越不甘心。
“过去的我,现在的我,呵呵。”珈蓝的意识开始混乱,她眯着双眼看着顶上的红绳直直的悬挂在空中,连接着她,就好像是从她身体中抽去了血液,即使身边有橘灯温暖的光,也让她如至冰窟。
我总觉得,你不是你,我不是我。
我总觉得,你不是你,我不是我……
女献的声音一遍遍在她耳边回响。是啊,她说过这样的话,你不是你,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
珈蓝的意识变得模糊,眼前似乎有光在晃动,好像有人进来了。她想睁开眼,但是她的眼皮太重了,最终只能任由意识驱使,沉入黑暗。
两天了,壶江的病完全不见好,脸色反而变得越发深紫。安廷王找了城中的所有医官都不曾见效,不管是输入灵力还是强喂灵药都没有用处。安廷王本想将这件事按下,但最后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这件事还是闹得满城皆知,连住在王宫的人王都知晓了,专门派了御医前来。而深居玄机院的少典自然也知道了这件事。
安廷王知道要想救壶江只能去请少典,那种寒毒与序墨手中的寒光之毒一模一样,而这毒也只有他们的炎火能化解。序墨是不可能救他的,倒是少典那里可以试一试。
当晚安廷王便动身去了占星殿,但只在门外便被拦住了。层层通报后,最终给他的答复是四个字:明日再来。他心里焦急不愿就这样回去,便踏出轿辇在外面等着。
夜晚,侍女们手提灯盏在各殿游走,将各处的灯都点亮。占星殿灯火亮起,为各处肃穆阴冷的士兵人偶添上一丝暖意。
浮恒手中拄着拐杖,进入念机阁。他的头发胡子花白,身形有些佝偻,衰老的脸上依稀可见年轻时英俊的模样,离得近时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
念机阁的最顶层是他和少典经常来的地方,因为两人地位尊贵,所以这里也就成为了他们独享的地方,在这里可以得到一丝安宁。
进入顶层后,一入门就可以看到右手边灯火璀璨的亭台楼阁,在黑夜中也依然美丽。
他端着琉璃灯盏往那个地方走去,橘色的光在绿色琉璃的映射下更显明亮,照在浮恒苍老僵硬的脸上。在靠近边缘时他将琉璃灯盏放在地上,背过手努力直起身看这里的每一处地方。
这里十分空旷,各个书柜的角落都放置着夜明珠,而顶上的天花板则镶嵌着六颗蛟珠,蛟珠旁绘满了各种古书上的星宿图,只是现在的人从未见过星,也就不知道那些星宿是否真是那样。
蛟珠微蓝的光将四周照亮,却不显得阴冷,反而让人有种置身海洋的感觉。只是那光近时虽亮,却无法将这个宽敞的地方完全笼罩,那微冷的光略显迷蒙,仿佛置人于梦中。
浮恒将房间内的一切看尽,在边缘的蒲团上盘腿坐好,把拐杖横放在身前,他看着外面王城的高楼上灯光灿烂,有细微的丝竹之音传入耳中,此时听来竟带着一分凄冷。
少典推门而入,手中端着一壶茶,她在他对面的蒲团上坐下,将茶杯一一洗净。
“三百多年了。”浮恒的眼中映入灯火之光,远方天际还未完全变暗,橘红的云混着蓝色的天光慢慢降下,他微眯着眼想要看清远方的飞鸟,但早已坏掉的双眼让他没办法看清远处的一切事物。他笑了笑:“我命数已尽。”
少典没有说话,只是为他倒上了一杯茶,亲手端起递到他身前。
“人族啊。”浮恒长长叹息,眼中含着泪光,他看着眼前的繁华,接过那杯茶,却没有喝。
“难道又要重蹈覆辙吗?”他摩挲着茶口边缘,低声呢喃。
“世间因果,皆有天定。”
少典淡然自若,端起另一杯茶一饮而尽。但那因果走向,却可由人安排,到时候那结局该如何抉择可就由不得天了。
他依然看着前方,双目迷离:“我自知无法阻止你,此战在所难免。不管结局如何,总会有人死去,神也好人也罢,一旦死亡就是永远的消失,这样看来我们都是一样的。只是,平民无辜,他们没有做错什么。”
“他们真的没有错吗?”少典反问,她一边为自己倒上茶一边不疾不徐道:“既然身为人族的一员,他们就不无辜。”
浮恒沉默良久,终是叹息。他知道再说什么也是徒劳,他无法阻止她。
“身为人族,我活了太久,也为人族做得太多,对的、错的、好的、坏的,凡尘往事今夜皆犹如走马灯一一闪过。或许我不该留恋什么,但……”浮恒欲言又止,嘴唇抿了抿,眼中忽而变得灰暗。
他一直想告诉她,他从不留恋这人世间的一切,唯有舍不得她。但时光易逝,他垂垂老矣而她芳华永存,看着那样美丽的她,他却再也无法开口。前人王虽然将公主许配给了他,但他一直都只能看着少典一人。从他成年时他就发现了,自己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白色的身影,但他是注定要成为占星殿长老的人,所以这份喜欢他无法说出口,况且即使说了少典也不一定明白。
原本以为拥有了权力和地位他就能光明正大的看着她了,但即使身处高位,他在她的面前却依然那么渺小。他一直在帮助她隐瞒,帮助她杀戮,甚至是帮助她用摄魂之术让壶江世子喜欢上她,做了那么多,到了最后他依然没有办法说出几百年前就想说的话,或许是已经成了习惯,幼时对少典说的话也对自己产生了作用,他也习惯了将感情藏在心里。
现在想来他已经足够幸运,他陪伴了她三百年,她高兴的样子,悲伤的样子,哭泣的样子还有迷茫的样子他都见过,她的面容已经深深印在他的心里,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思及此,浮恒微笑,淡淡的笑意染上眉梢,令他的脸看起来明朗些了。
离开是早晚的事,因怕少典寂寞他苟延残喘了许久,现在也到了分别的时候了。活了这么多年他对死亡已经不再恐惧,只是略有伤感:“这些年我借你之力延长寿命,但这副身骨却撑不下去了,或许是今晚,或许是明早……”
少典手中捧着茶杯,低着头:“我会送你。”
一人一偶面对着王城,面对着占星殿,面对着暗无星辰的天空,没有看彼此。他们的心中都明白,天地将翻腾,而他们只是翻腾的泥沙,不管是谁做那搅乱的棍子,都需要拥有力量。而现在,少典拥有这种能力,她有必须要做的事,不管孤独与否,谁生谁死。面对浮恒,她能做的只有告诉他她会陪着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拥有普通人偶没有的感情,对于浮恒即将死亡并不是无动于衷,只是她已经习惯了隐藏自己的感情,那是他们在她会流泪时就约定好了的。
“我知道。”浮恒笑了,苍老的脸上皮肤皱起,双眼却依然清亮。
“我会活着。”少典说。
“我知道。”他的眼神越发温柔。
空气变得安静。
“茶凉了。”
浮恒将凉了的茶一饮而尽,发出一声赞叹,脸上笑意不减。“你煎的茶总是那么难喝。”
“以前我总是陪着你坐在这里,一坐就是一夜,你不说话,我也就不说话。”浮恒苍老的声音略微嘶哑,回忆起从前的时候眼中流露出了一丝温暖。身为长老,死在他手中的生命不计其数,不管是人还是其他,每次动手时他都毫不犹豫,因为犹豫会带来更大的痛苦。
“今夜我会陪着你,直到天明。”少典再次为他添上茶水,抬头看他时露出了微笑,她的眼中有星光点点,浮恒转头看她时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
“好。”
只有在这里他们才会真正大笑,悲伤。三百多年的陪伴,他们彼此都成了对方的习惯,有这样一个陪伴的人是他们彼此之幸。他们不会因为理念不同而争吵,因为即使理念不同他也会顺着她的意思去做,即使因为殿中事物而冷战也会因为一杯茶水而和好,他们之间的相处不是世人眼中的情爱,但他们彼此皆有情,一个是爱情,一个是亲情。
少典本不想让浮恒死,但他活得太久了,久到人王开始怀疑,久到人王身后那位也开始要窥探他们的秘密。
他老去,她依然年少,她已经经历过太多的别离,而这一次是最难的一次,她挣扎了近百年,还是放他走了。
“神偶不能哭。”
少典呼出一口气别过头:“我知道。”
“神偶不能笑。”
“我知道。”
“神偶不能产生疑问。”
“我知道。”
“神偶不能爱上人。”
“我知道。”
“神偶不能拥有情感。”
“我知道。”
浮恒苍老的声音与那年稚嫩的声音重叠,与年幼时一样,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掏出手帕为她擦去泪水,只是这一次他不能再拥抱她了。
以前少典总是会看着太阳发呆,她每天必做的事就是看日出,太阳似乎对她有种特殊的意义,吸引着她,令她向往。浮恒起的迟,所以一直没有发现她的这种习惯,直到有一天夜里,占星殿遭到扶乩殿的人的袭击,他连夜从王宫赶回来,在日出之前到达占星殿,路过钟楼时看到少典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脚步不自觉便停住了,他在下面看着少典,少典仰着头看着天边微露的天光。
后来他便知道了她这样一个习惯,有时会陪她一起看,他在时,她总会在黎明时对他说:太阳升起来了。而他总会点头回应。
时间慢慢过去,浮恒的眼已经彻底看不见了。
“太阳升起了吗?”他问。
“没有。”
一会儿后,他又问:“太阳升起来了吗?”
“快了。”
城中灯火熄灭,黎明将至。
浮恒低垂着头,闭着双眼。他依然一动不动的盘腿坐在右侧蒲团上,少典端坐在左侧,他们的背影看起来即宁静又和谐,横在他们之间的茶水依旧冒着热气,不知少典是否加热过。
远处天际太阳慢慢升起,四散的金光从云中绽开。
少典深深吸了一口气,握住浮恒枯朽的双手轻声说:“浮恒,太阳升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