珈蓝拖着阿卉躲在草丛中,附近来来往往的士兵举着火把在四处翻找着什么。
她对人界不熟,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跑。这林子里一直都透着古怪,像是有某种东西在吸引着她,但危机感却一直让她想逃。
山中很安静,没有动物和虫子的叫声,就连那些身穿厚重盔甲的士兵都不曾相互说过一句话,只是交错而过时身边擦过的风会在他们耳边发出“呼呼”声。
她们的身后是一池荷塘,满塘枯败的荷叶是水下天然的屏障,遮盖住池下的景色。
珈蓝选择躲在这里,其实是为了方便士兵找过来时躲进水中,她不知道那些人的实力,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另外,即使是刚从神界出来,珈蓝也是知道如今人族和神族的关系的。
自从三千年前十金乌焚烧了人界大地后人族就对神族产生了恨意,他们早就不再信奉神明。
神对于他们而言是强大的敌人,更是想要扳倒的对象,而将这付诸行动的是由人王带领的王族。自从人族恢复安定后的两千年来,王族一直在秘密酝酿一场针对神的暴动。
神皇在神界感知到了人族的野心,但是却对他们无可奈何。神不可杀人,最多只能在自保时伤人。这是天道为保护人族而定下的规则。然而作为神,即使被刀剑指向心脏,他们也是不愿违背天地之间的规则的。
珈蓝回头看向昏迷的阿卉,不自觉就看出神了。
透过阿卉,她想起了婴勺。婴勺在星海时总是不愿靠近她,但是即使他们离得较远,每次进来时他都会喂给她一颗朱果。他说星海寒冷,你的身体还年幼,还是要小心些。
她不觉得星海寒冷,只是害怕黑暗罢了。
她说她想要光,婴勺听后沉默。她本以为他不会理会,但等到下次她醒来时,就感知到了微弱的灯光。
她不知道婴勺是不是神,也从没问过。她并不是不想知道,而是她希望自己能对他毫无戒备,坦然相待,仅此而已。
其实她也想见婴勺,她一直都想见他们。只是这样的情感一直没有表现出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藏着,像是在防备什么。
在星海时还不觉得什么,现在分开了却又开始想念了。她似乎习惯了一醒来就见到他们,现在只剩她一个灵,还是在她最讨厌的人界。
但,她为什么会讨厌人界?讨厌人族呢?
珈蓝环顾四周,确定周围是否有有人。眼下这种情况,她必须要离开。
童山近乎一半的土地被大火烧得焦黑,一股刺鼻的浓烟从灰烬中升腾而起,在空中汇聚成一团浓浓的巨大的黑灰色乌云。
她顺着浓烟升起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巨大的阵法图案在天空中闪现。不一会儿,大雨降下,浇灭残余的火焰。
珈蓝在草丛中悄悄伸出手掌接住带着黑色微小颗粒的雨水,借着微弱的火光她看着掌中越聚越多的水滴,眉头轻轻皱起。
人族,竟然已经厉害到这种地步。金火,结界,阵印……看来,人族早已不容小觑了。
这次进攻童山,人族做了万全的准备。
他们用巫术结成一个足以覆盖整座山的结界,再引用金火烧山。而金火遇凡水会燃得更旺,仅凭山鬼不可能扑灭。
这种金火原本来自仙界,只有神仙两族可以化解。但这童山就一位山神,正是他们要抓的那位,所以这山神便不可能轻易现身。因此只要他们不喊停,山鬼族的活动范围便尽在掌握之中。
用金火燃烧之后,便可启动覆盖在空中的阵印,聚集金火燃烧产生的烟雾,再调动千里外的海水混合调配形成浇灭金火的解药,熄灭残余的金火。
这计划一步步进行,越到最后越让人费解,与其说是为了抓捕倒不如说是震慑甚至是逼迫。王族分明知道童山山神在四百年前就消失了,却还要打着抓捕山神的名义夺取山神本体,放火烧山,这分明就是做给神族看的,他们一步步逼着神族反抗,让神加入这场战争,最后拼个你死我活。
从三百年前开始,婴勺就一直往星海跑,每次来都是珈蓝醒着的时候,一来他就会为珈蓝讲神人两界的事。
当时她就觉得奇怪,这样的教导像是刻意一般,引导她深入认识人族。她知道人族的一切,但唯独不知道自己的。
她觉得自己现在的状况肯定和神族的神有关。一切事情的发生都十分可疑,就连自己的存在她都觉得背后一定有不同寻常的阴谋。
能从星海出来,原本对珈蓝来说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但至少在出来前她想好好看看女献。
五百年来,除去沉睡和与婴勺在一起的时间,她每日都与女献待在一起从未分开过。她本想睁开眼第一个看见的应该是女献。
但她没能想到,灵化形,眼睛是最后化出的。而为了化出眼睛来,女献无数次潜入天河为她寻找寒玉石。一双眼睛,足足花了两百年。
知道自己来到人界时,珈蓝更多的是不解还有厌恶,她的灵魂深处对人族存在着痛意,不能触碰也不想触碰。
她其实是想去仙界看看的,据婴勺说,仙界很美,比神界美多了。仙人大多懂得享乐,不像神,一直风尘仆仆,忙忙碌碌。
在星海时,一直都是女献在保护着她,长久的安宁让她几乎忘记了待在星海的恐惧。现在又突然来到了一个陌生,令她讨厌,只存在于婴勺的言语中的世界,珈蓝心中突然变得空落落的,无所适从。
什么自由,什么禁锢,一切都被她抛诸脑后。她此刻只想见女献一面,缓解心中的不安。但这只是她一时的想法罢了,是否真的能回去,她的心里有答案,只是不愿意去想。
咸腥的雨水浇在珈蓝身上让她感到十分不适,甚至还有轻微的刺痛。珈蓝将阿卉放下,脱下外衣,包裹住自己的头,只露出一双眼睛。
珈蓝看了看一直昏迷着的阿卉,她身上的伤被这雨水一淋,似乎恶化了。似乎是下意识般,珈蓝解下头上的外衣,盖住阿卉的脸,然后再背起她想要寻找一个可以躲雨的地方。
不对!珈蓝动作一顿,突然心中警铃大震,脑袋似乎混混沌沌,又似乎清明了许多。深蓝的眼眸突然变了颜色,又在瞬间恢复。
她为什么要救一个从不相识的灵!?
这灵看起来受伤濒死,她又能从她那得到什么!?
不过是一个树灵,又这么会知道回神界的路!
心中的戾气慢慢凝聚,正在催化什么。脑中一大串疑问突然浮出水面,将她的思想彻底占据。
珈蓝的身体瞬间僵硬,灵体的不适让她心生戒备。
难道她被摄魂了!?
珈蓝自认自己从未有过同情心,况且自己还是个嫌麻烦的灵。
她忽然想起,在星海之墟的日子里,她曾杀过两个擅闯星海的仙婢。
她们的突然出现惊扰了珈蓝,让她不满。当时她脑中什么也没想,抬手就杀了,她也并没有觉得不妥。但婴勺来星海见到她们时,珈蓝感觉到了他的震惊。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们不能杀,婴勺既没告诉她也没有训斥她,只是带走了被冻成冰雕的两个仙婢。只是最后临走时他转头告诉她,以后别再这样了。珈蓝窝在凹陷的星石上,还没长成的脸上看不出她的表情。
就算我不杀她们,她们也会因为星海的寒气而死,她们迟早会死,何不让我泄泄愤。珈蓝这样说着。
婴勺没有回头。他摇头说:那不一样,无论如何你也不能亲手杀死她们,况且你并没有愤怒不是吗?
婴勺一挥长袖,走出星海。
婴勺总是这样,需要他说清楚时就溜走,独留珈蓝一灵思考。
自她杀了仙婢后,婴勺似乎不太愿意亲近她了。以前虽然不靠近,但他们之间的言语里总会带着亲近。这样的转变让珈蓝无法适应,她的心性极容易动摇,因为这样的变故,珈蓝也渐渐改变了。
珈蓝的戾气从那一次杀戮后彻底被勾了出来。她知道杀戮是错的,她做着错事却拒不认错,也因此,她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善心。
她为什么会做这种事?转头一想,她记得婴勺曾经跟她说过人族会摄魂之术,但一般来说都是用在动物身上以便捕捉。只是她背上这个明明是树灵……
思考片刻,她开始决定先杀了阿卉再说。珈蓝转头看向背后的阿卉,眼中杀气顿现。
阿卉趴在珈蓝的背上安静地闭着眼,受伤的右脸被凌乱的头发遮着,只露出脏兮兮的左脸。而珈蓝的衣服则滑到一边,只盖住阿卉的头发。
似乎是感觉到了珈蓝的杀意,阿卉缓缓张开双眼,墨绿的眸子在黑暗中亮的可怕。她静静看着珈蓝,一根木刺早已抵在珈蓝喉间。
“呵。”见此情形,珈蓝呼吸一滞。下一秒,她勾了勾嘴角,自嘲一笑。心中却怎么也无法平静。
大意了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珈蓝平静的看着阿卉。
阿卉的动作太快,她甚至都没看清这根木刺是从哪里变出来的。这一刻,珈蓝清楚地认识到了自己的无力。她心中恼怒不已,到底是资历太浅,才刚出星海,就被算计了!
四目相对,阿卉垂下眸子,低声在珈蓝耳畔哀求:“拜托,请救救我。”
阿卉似乎是感觉到了自己会被丢下,左手用力抓紧珈蓝的衣服。
珈蓝瞥了她的手一眼,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冷哼一声,笑道:“现在你还指望我会救你?”
握着木刺的手用了一些力道,向前推进了几分。珈蓝感受到了颈边的威胁,她皱起眉头想也没想就掐住阿卉的手腕,弯下腰直接将她从自己的背上摔了下去。
呵!求着我还敢威胁我,真当我软弱好欺!?
珈蓝也不知道轻重,阿卉落地后直接扭折了阿卉的手腕夺下了她的木刺。
阿卉闷哼了一声,捂着手腕挣扎着滚开。
珈蓝躲着的草丛很高,此刻又正下着雨,不然凭她们俩的动静非得惊动士兵不可。
“喂,树灵。实话说了吧,我打不过林子里那几个人,你也别巴着我带你逃了。”珈蓝说对她道。
她还没弄清楚之前的事,也不知道阿卉究竟几斤几两,她现在只想着要脱开身。若是硬的不行就来软的,软的不行就再用硬的。她就不信她还摆脱不了一个树灵。
“不过,我虽然打不过那几个人,但对付你还是绰绰有余的。你自己赶紧离开,我不计较你之前的事了。”
阿卉捂着手腕狼狈的单膝跪在地上。她抬起头看向珈蓝,即使连喘息也尽量压低声音。雨水混着泥土从头发上落下,而她的脸则隐在夜色中看不真切。
也对,那些人的目标是山鬼族和山神,不会对眼前的女孩如何。她的生死,与这女孩是不相干的。
阿卉现在不过是三百年的小树灵,看不出珈蓝究竟是什么。她只是觉得眼前的女孩一袭蓝色衣裙,冰清玉洁宛若仙子,她身上冰凉的气息让她十分欢喜,甚至还有一丝熟悉。不过,美虽美,深蓝如墨的眼中却带着一丝戾气。
阿卉无声叹息,她只是,太紧张了。
阿卉低下头,压抑着低声咳了几下后点了点头。
她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后轻声说:“谢谢你……之前救了我。那木刺,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伤……伤了你。”
当时阿卉只是感觉到有危险,于是做出了下意识的反应。待她清醒过来后才发现自己拿着木刺抵着珈蓝的脖子,抬头看时发现珈蓝微眯起的眼睛带着愤怒,她一紧张就往前刺了……
而珈蓝则只当她这是为自己开脱,根本不信她的话。
她没有回答,只是转身挑了池中最大的一片荷叶摘下,盖在头上遮雨。
路过阿卉身边时,看着她残破的衣裙和凌乱的头发,珈蓝不知怎么的心中竟有一丝异样的感觉。
她皱着眉看了一会儿,吸了吸鼻子,依然觉得是眼前这个树灵搞的鬼。正想无视,但分明只走了两步,她却怎么也走不下去了。
珈蓝捏紧了拳头,心中大骂了阿卉几十遍。
真是防不胜防!她现在料定阿卉有问题了。
珈蓝猛然转身,将头上的荷叶用力扣在阿卉头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几乎是两个呼吸间就消失了踪影。
她,到底是谁呢?
阿卉望着珈蓝消失的背影仔细回想,却依然没有任何发现。她拉正被扣歪了的荷叶,捂着手沿着岸边往后退去。刚走了两步,脑中有些画面忽然出现,剧烈的刺痛让她一下子摔倒在地,宽大的荷叶被甩了出去。
阿卉用力捂着头,闷声扛着,像是早已习惯了一般。然而这次确是不同的,脑海中有谁在呼唤她的名字。等到疼痛过去,阿卉没有多做停留,捡起不远处的荷叶重新盖在头上,眼里却是掩不住的狂喜,她嘴中喃喃道:“……他回来了,他终于回来了。”往结界最弱的地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