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林火山,不要仗势欺人。”
暮色渐生,火光冲天,兵锋之下,熊敬炎负手而立,出言打断锋林火山的汹汹军势、滔天气焰。
他虽孤身一人,语气淡淡,却让周围肆无忌惮的恶意和敌意稍敛。
这并非是由于他个人武力如何。
而是因为他背后站着的,是当世的另一巨头。
这些锋林火山出身的甲士素有傲骨,眼高于顶,视寻常武林门派如无物,他们毕竟有骄傲的资格。
可这骄傲在同为六大派的灵御派面前,不算什么。
李白龙说出恭喜发财时,锋林火山挟兵锋而至、以魔门嫌疑居高逼问的气势便被解构成村夫互骂,闻人琢稍稍分心,熊敬炎便趁势压上,以灵御派的对等姿态顶住,便将闻人琢架在了不上不下的尴尬处。
这几乎是今晚锋林火山泰山压顶,己方陷入重兵重围,于话题、气势和实力方面被全面压制后的唯一解法。
奚老见今晚交锋的节奏二次遇阻,便接过话题,要以身份地位压过熊敬炎一头:“我家少主,乃锋林火山天骄,奉山主之命来此,你……”
熊敬炎的语气混若无事,似乎并不忌惮,他答道:“我就是灵御派。”
“可笑!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县城舵主……”
“但在这里,在你我脚下这片,我的话就是灵御派的话,我的态度就是灵御派的态度,我们灵御派,就是这样的规矩。”
熊敬炎平静说道:“老狗,我怕你年老无知,特意告诉你这等规矩,现在你听到了,还要跟我这么说话吗?”
奚老闷哼一声:“好,看来你非要硬出一头,只是你今日蔑视我宗门天骄,坏了两家和气,你上司若是追究你今日擅专之事,看你怎么交待!”
“灵御派的事情,岂是你能管的。”
熊敬炎看了一眼奚老:“伱今天大放厥词,对我无礼,我记住了,今天你们人多,来日定要你好看。”
一个小小舵主!
我还没跟说要跟你计较,你反而先顶上来了!
——甚么“今天你们人多,来日定要你好看”,难道这个县分舵的舵主还敢跟我单打独斗吗?
奚老怒极反笑,点头道:“好,定会领教阁下高招!”
这番对答,针锋相对,杀气四溢。
在场众人,唯有沐清歌初出茅庐、最是弟弟,听得暗中咋舌不已。
——她与熊敬炎算是今日初识,只觉对方性情温厚宽和,并无六大派横压世间的傲气,不仅会与她攀谈,还会主动解答她的一些疑问。谁知锋林火山当面,他便跟吃了炮仗一样……这就是六大派的日常吗?
这边熊敬炎已经转向闻人琢。
可恶。
锋火天骄心中暗恨。
今夜如神人天降,天上地下,大军合围,百花谷不过数人而已,又在荒山野岭,压倒性的优势,想必能将这些老弱妇孺拿捏明白,说不得便能乘胜追击、逼迫这些娘们低头……谁知道这灵御派居然像疯狗一样横插一杠!
不过,倒也正常。
灵御派这几年改革之后,极不老实,不仅到处扩张市场,还想独立建军、染指兵道,扩大在军事领域的话语权。
如此痴心妄想,当然要被迎头痛击。
如今,这飞艇如九天巨兽、横亘虚空,如此大国重器,则显出锋林火山的无穷底蕴,这兵道征伐一途,乃是本派天道,至于灵御派之流,只需饲养巨兽、培育战马便好,不要整日痴人说梦了!
他冷笑间,便听熊敬炎劈头说道:“你方才指控百花谷李白龙勾连魔教,此乃重罪,诬告也是要反坐的。休说他是名门举子、军功勋爵,便是寻常武者,也不是锋林火山想定罪就定罪的……你既如此说,须有证据!”
闻人琢冷笑回应:“我只说传言如此,既是传言,须得调查,若无此事,必然还他清白,若有此事,便将他索拿下狱、明正典刑!”
熊敬炎打起灵御派大旗,步步紧逼:“江北道可不是锋林火山的王土,你在这里,岂有调查之权,若有魔门证据,你应该去六扇门出首相告!”
话音未落,站在闻人琢旁边的十六王世子柔声道:“可也并非灵御派之封。江北道奉圣而敬天子,一向乃是我族祖地。”
熊敬炎气势微滞。
“我辈皇族,与魔门誓不共天,既闻魔门事,必要严查到底,只是在下力小身微,正巧闻人兄乘舟而来,于是出言相邀、请闻人兄助我除魔……”
世子微笑道:“这番解释,熊舵主满意否?”
熊敬炎皱眉道:“听闻世子封地并非花州……”
“皇叔日前调遣,着我来临县办差,既有皇命,我在此地便有临机之权,管涉魔门,也是分内事。”世子微笑道,“舵主要看皇叔手谕吗?”
大齐皇族众多。
但能被不冠以任何前缀、称之为“皇叔”的,只有一人。
熊敬炎眼中闪过一丝忌惮,缓缓道:“世子轻涉其中,祸福难料,不如专心去做皇叔托付之事。”
“放肆。”听闻此言,世子笑容收敛,一振折扇,哼了一声,“皇族如何行事,也容不得灵御派教训置喙,此事之后,我要去麟台参你一本。”
熊敬炎面对此等威胁,仅以摇头作答。
他回望面露得意的闻人琢——这人为了百花谷之事,居然拉上皇族作保、拿下大义名分,果然有备而来。
“既有调查之权,本人无话可说,只是天下事无非公道二字,你若罗织罪名、胡乱编排,临县有三派分舵,众人目睹,可不会服的。”
不等对方回答,他转头对卫衡兰说话。
“卫女侠,今日事毕,在下要回分舵,既是顺路,不如容我与百花谷诸位同行?天色已晚,不要耽搁人家查案。”
卫衡兰微笑道:“自是方便的,请。”
如此一来,百花谷众人便能扬长而去,闻人琢绝无借口强留。
……这六大派间的规矩真是麻烦!
可他却不得不遵守。
冷冷目送众人离开,他望着李白龙的背影,阴沉说道:“今日之辱,来日必有报偿!”
李白龙停步回头,惶恐道:“我若道歉求饶,天骄能原谅我吗?”
闻人琢想起刚刚的羞辱,森然道:“天下岂有这般好事!”
“哦,那没事了。”
李白龙抚掌道:“且教汝母还阳,听我一言——我焯……”
吉祥话还没说出口,连月遥折身返来,捂住他的嘴巴,拖着他就走,月夜之下,只听李白龙呜呜咽咽,挣出嘴巴,叫道:“记住嗷,你爹也呜呜……”
闻人琢气得浑身发抖。
——若是市井泼皮,被人骂上两句,简直如同挠痒,可这等天骄贵子,从小到大,何时被人恭祝过全家花开?
他强忍怒火,维持天骄体面。
然而片刻之后,熊敬炎的声音幽幽传来。
“他没骂你。”
闻人琢全身发抖,终于破防,几乎便要立刻下令甲士围杀。
却被奚老一把按住胳膊:“此是激将法!你在这里师出无名、随意动手,玄元宗和漕帮可就有十足的理由踩进来了!还有灵御派,他们非乐死不可!记得山主吩咐,不要误了大事!”
月轮渐升,众人急急赶路,连月遥冷声叱道:“你嘴巴好脏!当着长辈的面,说这种怪话,让人恶心!”
“是我污了各位长辈的耳朵。”李白龙歉然道,“只是先前不骂那一声,节奏就要被那厮掌握……”
但第二骂是故意不小心的!
他说到这里,对熊敬炎讲话:“还要多谢熊师兄肯替我出头。”
话说到这里,卫衡兰也向熊师兄点头:“熊舵主今夜援手,百花谷必不敢忘,雪中送炭胜过锦上添花,能在此等困局中慨然相助,敝派感念大恩。”
“卫女侠不必客气,今夜之事,并不只是为李贤弟出头。”
熊敬炎坦然道:“实是灵御派与锋林火山有敌对的战略性原因。”
卫衡兰心中一动:“锋林火山如此霸道,欺我……”
“卫女侠不必说了。”熊敬炎径直打断她的话,“敲敲边鼓还成,灵御派可没有任何理由全面干预此事,这实在超出我的职权。”
三师伯默然无话。
今夜能够全身而退,已是侥幸,锋林火山的庞大阴影依然高悬。
一干人等趁夜赶路,披星戴月,数个时辰之后,终于见到临县轮廓,他们在通向百花谷和临县的分岔路口停下。
歇客亭旁,有三五人正在等待。
“县尉哥哥!”
“阿爷!”
何县兵和铁线门的人守在这里,分别迎上。
今日大事发生,李白龙要跟师长们回谷中商议对策,分手在即。
他叹了口气,对冯国忠说道:“你是县尉,不能擅离职守,否则就要被借题发挥,接下来可有你好受。知道怎么做乌龟吧?”
冯国忠挑眉道:“老子正经是朝廷命官、功勋老兵,还能咬掉我的鸟去?”
李白龙笑了笑,他确实不太担心冯国忠。
——今晚闻人琢来势如此之凶,但还是死咬着自己开火,并不敢扩大打击面,只此一事,他便知道这位宗门天骄的顾虑。
他继而又对吴畏老爷子说道:“老伯,今日之事,足感盛情。”
铁线门不过二乙门派,相较锋林火山这等巨兽,休说蝼蚁,连夸克都算不上。飞艇降临之际,他就该逃之夭夭、有多远跑多远,但仍是咬牙等在那里,这样的举止,也能称得上一声仗义了。
吴畏苦笑一声:“有始有终而已……天色不早,小老儿告辞。”
李白龙想了想,说道:“此事风波过后,愿与阿生小兄弟交个朋友。”
老人脸上的恍惚瞬间被惊喜所取代,他明白今夜的苦撑有了回报。
正要喝令阿生相谢,谁知那犟种居然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吴畏大怒,正要呵斥,却听李白龙笑道:“先前不小心得罪了一下阿生兄弟,改日一定赔礼……”
阿生依然记得当日之辱,他既看《皇极战天传说》,深谙三十年河东之理,刚要傲骨铮铮地说一句莫欺少年穷,便听这道貌岸然的名门伪君子笑道:“阿生兄弟,以后可要少看些《皇极战天传说》了……”
吴畏闻言,先惊后怒:“你看什么了?”
阿生既怕且恼,耳朵已被阿爷拎住,他少年意气,犟气上涌,反正也要被阿爷重责,那就跟你这老登爆了!
于是他便冲着李白龙叫喊道:“龙战天可比你强多了!你这个以大欺小的……”
还未说完,便被吴畏捂着嘴巴,如拎小鸡般拖走。
走时还不忘向李白龙苦笑致歉。
两拨人先后离开,沐清歌想了想,说道:“小姨,师兄,我想去城里。”
卫衡兰惊道:“你这孩子说什么?”
风雨已至,临县岂是好待的?
“锋林火山既来,又将师兄作为突破口,那临县便是风暴眼。”沐清歌认真道,“所以这里必须有人盯着……我最合适,六扇门身份可以护我。”
话虽如此,但是……
“承蒙小姨和师兄照顾,我也想做点什么。”沐清歌仍在坚持,卫衡兰决断不下,就在此时,熊敬炎丢出一块令牌。
“若六扇门身份无用,遇到危险,擎出此令符、发动机关即可。”
如此,卫衡兰只得叹一口气。
“我陪师妹去一趟花信楼。”李白龙说道,“顺道取了陈老板家小。”
敌人若要借题发挥、从龙霸天身上入手,那陈柏棠一家便是突破口。
“早已经接到百花谷安置了。”卫衡兰瞥了一眼他,“先前你让清歌送信、跟我汇合时,她便跟我提到此事,当场就办好了。”
李白龙闻言,看了一眼小师妹,对方向他轻轻眨眼,竟透出一股陌生的灵动狡黠,而后便笑着隐在了临县城外的夜色中。
场中外人,只剩下了熊敬炎。
“李师弟,各位仙子,熊某这就拜别。”他也告辞说道,“今日之事极为重大,我必须亲身报告,所以要离开一段时间。”
李白龙怔道:“熊师兄要走吗?”
“也想留在临县尽力声援,但毕竟无关痛痒,又有重任在身,不得不去。”
熊敬炎淡淡道:“师弟,你乃天纵之才,愚夫庸人不能识,此时艰险,不过小事。盼你忍字当先,留待有用之身,天下之大,道路殊途,武举做官并非唯一前路……须知,忍一时之气,日后才能绝人九族。”
这番“金玉良言”听的人人面色古怪。
李白龙只得苦笑点头。
熊师兄说完之后,突然向李白龙深深一礼,紧接着又拜卫衡兰等人。
众人讶然侧身,不敢受礼,李白龙扶起他来:“师兄为何……”
“刚刚是好朋友说话,现在是灵御派说话。”
熊敬炎推开他的手,对卫衡兰淡淡道:“卫女侠,今晚本人施以援手,不敢挟恩图报,只盼接下来的话,万勿怪罪。”
卫衡兰若有所思,沉声道:“请讲。”
“锋林火山此番,势在必得,定会以诸多手段迫使百花谷就范,构陷李师弟,只是开始。而百花谷创派以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看似繁荣,实际如空中楼阁,万难抵挡锋林火山攻势……这个是不消说的。”
熊敬炎语气平静地下了论断。
“百花谷想要安然度过此事,选择其实不多,要么是向锋林火山妥协,换取一时平安,要么是彻底倒向漕帮或者玄元宗,成为其中一派的势力版图。灵御派无意干涉贵派选择,但却对百花谷有一个要求。”
他上前一步,隐隐约约,仿佛黑暗的远山轰然压来。
“无论如何,都不许对锋林火山妥协,不许给他们织一寸布。”
他的语气变得森然。
“否则今晚之事,锋林火山做得,灵御派也做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