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烈烈,十数个大型篝火将黑暗的旷野映得纤毫毕现。
匠师们正在忙碌修整调试,以让飞艇再度升空,而趁此机会,闻人氏的甲兵们已开入提摩柯的老巢,寻找“证据”。
在此期间,旷野搭建大帐,请贵人们暂时小憩。
帐中的闻人琢依然怒气不减。
他历经考验,家族奋力襄助,使他登临天骄之位——天骄权位尊崇,起初是荣誉的称号,后来便是尊称重任。获此称号,几乎便能成为门派将来的舵手之一……家族和锋林火山,都对他寄予厚望。
出山之后,八锋台便对他委以重任,派他降服百花谷、展示声威。
为了将首秀漂亮完成,家族倾力派出三百部曲甲士助他,皆仿照八锋天军训练法,悉数尽是武者,这股力量,在齐宁战场上也举足轻重。
父亲甚至将一枚重要棋子交付,助他成功——乃是二品的魔门宗师,办事得力,忠心耿耿。
然而托付他手,出师即死。
废物!竟被发现行踪,误我妙计!
闻人琢咬牙暗恨,然而提摩柯二品宗师,并非是可以随时抛弃的死士,眼下竟折在这里,父亲心中一定失望……
需要将任务漂亮完成,才能补救。
正思索间,家族的部曲已经初步整理了提摩柯洞府的残余。
“人都死了,很多物证都被打烂,然而……”
家族武士捧着托盘,将寻找到的一些碎纸证据递上,而后退下。
闻人琢扫视几眼,突然冷哼一声……虽然都是些碎片残页,但拼拼凑凑,还能见到原貌,纸上分明写着某个了不得的名字。
他翻看几眼,突然露出讥讽的笑。
奚老坐在一旁,问道:“怎么了?”
闻人琢将托盘上的“证据”推了过去。
老者看了片刻,皱眉道:“提摩柯怎么会写这种东西?”
“自然是被人改过的。”
闻人琢冷笑道:“李白龙他们干的……真是可笑。这种小聪明,在锋林火山面前,岂有用处?我能让提摩柯写一份,便能再变出一百份!”
奚老收回目光,武者目力惊人,短时间内,他就看到了几个让人心惊肉跳的名字,不由说道:“此物麻烦,还是先毁了吧。”
“不必!”
闻人琢想起今日之辱,切齿道:“我偏要留着,待李白龙沦为阶下之囚,我便将这些纸片洒在他脸上,嘲笑他的天真幼稚……这个跳梁小丑!我还要把这玩意儿带回山门,日后与同辈天骄们笑谈耍乐时,也拿出来博他们一笑,教大家都瞧瞧无缺之月的惊人智慧!”
时光流逝,夜色渐深。
众人已返回百花谷,值此大事,睡意全无。
门派正堂,百花谷创派一代列座,李白龙站在自家师父身后侍立。
七位长辈之中,掌门师伯杨瑛在外未归,四师伯仿佛人间蒸发,五师伯整日闭门绣花刺织,几乎不主动过问门派任何事务,在场就座的,只有二师伯、三师伯和师父,堂中灯火通明,众人默然以待。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响起,一名英姿飒爽、马尾高束的女子推开大门,锐利的目光在房内一扫,微微点头示意。
然后便将一位面纱轻笼、仪态纤稚的妙龄女子请了进来。
那女子一身白衣,如冷浸溶月,看起来天资灵秀、气殊高洁,只是本应灵动光秀的双眸,竟却平静如湖,映出如同槁木的心湖。
李白龙低头道:“七师叔。”
三师伯与师父起身相迎:“七妹。”
锋林火山压来,掌门未归,这位最后加入的七妹,乃是漕帮龙头的亲妹子,此时此刻,便是百花谷的最大指望。
“两位姐姐都坐。”七师叔声音淡淡,说话直来直去,自行坐定之后,翻手擎出一纸书信,“大哥回信了,他向来公私分明,能说的事情全在信上。”
卫衡兰正襟危坐,向本朝诸侯王之一表示尊敬:“多谢七妹金口。”
“首先说锋林火山为什么要对我们下手。”
六大派高高在上,每一个决策都不为人知、难以捉摸,百花谷尚在茫然间,便临兵锋压顶,可对于其他六大派宗门来说,此事无有秘密。
“那个飞在天上的东西,被称为飞艇,是锋林火山筹划许久的战略计划,他们内部称为‘六军阵台’的,可视为一个能搭载武者、术士和巧器的空中战舰,用我哥哥的话说,是锋林火山‘意图推进并主导下一代战争形式’的决战武器……八锋台对此物寄予众望,要以十年之功打造完全、一举竣工。”
“本来这东西要在三年后才出厂,可近两年,锋林火山受到了某种刺激和压力,决定加快进度,令此物抢先出世……”
李白龙听到这里,眼神微动。
“而代价就是各种工艺工序未能万全,第一艘产物也比预想小了很多,最重要的是……”师叔停顿了一下,缓缓说道:“此物的蒙皮需要大量针织技术极高的特种布料,以锋林火山的原计划所扶持的织造门派,并未完全掌握工艺技术,规模产量根本达不到要求……”
众人纷纷啊了一声。
难怪前些日子锋林火山第一次派来使者,虽携厚礼,但态度霸道,要求百花谷退掉所有既往订单……原来是为了此事。
真相揭露,可却是最坏的结果,卫衡兰想的深远,眉宇闪过忧色。
——如果只是门派倾轧、大鱼吃小鱼,或者是锋林火山与诸派争竞、敲打百花谷立威,那此事仍由转圜余地。可事关锋林火山的重大战略,那对方一定势在必得,所以会有今日泰山压顶、飞艇横来!
所以,先前分别之际,熊敬炎会口出威胁之语,几乎勒令她们决不许给锋林火山织出一寸布来!
她一念及此,看向李白龙,彼此心中雪亮。
所谓“锋林火山受了某种刺激、决定加快飞艇进程”云云,能刺激这个跨州连郡、甲士无数的兵道巨擘的……多半就是灵御派!
七师叔注意到几人表情,问道:“怎么了?”
卫衡兰定了定神,将今日之事说了。
“那便说得通了。”七师叔神色平静,“大哥早跟我说,百花谷的好日子不会平静多久,只是没想到,居然会以这种方式卷入六大派的争锋之中。”
卫衡兰苦笑道:“所以……”
“所以不能向锋林火山屈服。”
“是,屈服一次,其余诸派,也知百花谷可欺……”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不能得罪灵御派。”
七师叔径直说道:“得罪锋林火山,对方跨州而来,派出甲士,罗织罪名,借势压人,尚要顾虑掌门师姐与我,而得罪灵御派……”
她说到这里,冷笑一声:“灵御派甚至不用派人上门找茬,只需要撤回桑师、树苗、蚕种的支持,结束协议,便能要我们好看。他们若是心肠好,什么都不做,来年本派织造产量,便要锐减三成,他们要是心肠不好,去播撒点病变,使桑枯萎、令蚕死绝,简直无法可想。”
“灵御派还能以此法威胁本派上下游合作门派,他们管这个叫‘长臂管辖’,毕竟耕牛战马、肉蛋奶蔬、战兽灵宠、米粮面油,总有能拿捏住人的地方,一年之内,我们的生意伙伴便要鸟兽散,生意至少要跌去六成。”
“锋林火山想要威胁和打压哪个门派,尚要直来直去、用刀剑说话,可世间许多门派,还没得罪灵御派,便被对方的手段潜移默化架在半空。稍不合意,对方便抽板踹柱,兵不血刃,便能让对方上门求饶。”
七师叔说到这里,无端发出冷笑。
“大哥说,灵御派近年来手段越发阴狠,杀人竟不见血,肯定有坏心烂肠的狗头军师无事生非、教唆勾引、胡说八道,让灵御派决策层得了灵感。这人天生坏种,可谓衣冠禽兽、道貌岸然,到底是谁,漕帮非常感兴趣。”
卫衡兰并不在乎别的,现在听到七妹解说,方知熊敬炎的威胁是如此实际……既然飞艇关乎锋林战略、两派争竞,那百花谷若是屈从、给锋林火山提供飞艇蒙皮布料,那灵御派的报复一定如影随形、绝无商量余地!
“三姐听懂了。”
七师叔目光仍无波澜,仿佛在说寻常事,目光直视卫衡兰:“掌门不在,三姐便是本派话事,今日锋林危机,说是大劫也不为过,三姐有何对策?”
三师伯苦笑道:“我既无深厚根脚,也无与六大派交情,自家姐妹,也不必逞强,此事只能仰仗掌门师姐与七妹,有什么话,请七妹直说。”
七师叔点头道:“好,我也没什么妙计,只是转述大哥的建议而已。”
漕帮之主的建议。
众人神色郑重起来。
而七师叔的目光则转而看向李白龙。
李白龙被她的目光看得有些莫名,然后才听到七师叔说话:“灵御派既如此说话,屈服于锋林火山的选项,乃是下策,是万万不能选的。”
“这样的话,想要度过此次危机,本派有两条路能走,分为上策和中策……只是这两策,大约都得委屈一下李白龙。”
咩啊。
李白龙更加奇怪,但还是说道:“既是百花谷门人,本门面临重大变故,弟子也应当挺身而出,何谈委屈。”
一直不说话的师父看了几眼七师叔,目光突然变得不善。
卫衡兰也说道:“师妹从头说起,如何要委屈了白龙?”
“锋林火山来势汹汹,但终究是要顾虑我和掌门师姐。”
师叔今晚说的话,比平日里一个月说的都要多,轻轻拈开面纱,淡玉般的唇瓣抿了几口茶,李白龙很带眼色地跑去斟茶。
“譬如说那个闻人琢,若是欺侮于我,那我大哥甚至可以正大光明地登上锋林火山山门,斩下那人头颅,锋林山主还要谢我大哥替他管教门人。”
“掌门师姐也是同理,若是闻人琢对她或者剑兰她们下手,那张真人也能开口介入,只一声便能让他灰头土脸滚回去。”
七师叔看向李白龙,摇头道:“所以那人知道分寸,盯着李白龙下手,漕帮和玄元宗便无合适理由切进去,甚至根本不想干涉。毕竟六大派之间也有默契和潜规则,不会轻易摩擦冲突,否则后患无穷。”
她叹了口气:“原因很简单,百花谷是独立的门派,逍遥自在、不由人管的代价,就是这个。”
“譬如我在本门,漕帮龙头的妹子,平日里叔伯们疼我,本帮帮众敬我,所以百花谷借着我的关系做生意、赚钱,都没问题的,平时遇到什幺小麻烦,漕帮随手解决,那就解决了,也不算什么。”
“可这次的对头是锋林火山,锋林火山又没动我,只是对一个非我弟子的人下手,而且理由堂堂正正。我就算强求大哥帮我,可漕帮并非我家私产,叔伯们会同意我大哥,为了一个跟本帮没有从属关系和利益输送的门派,与锋林火山那样的对手强行冲突吗?”
“玄元宗那边同理,而且情况更是不如,张真人只是下任掌教,而且与掌门师姐的人情,难道会比兄妹手足更亲厚吗?”
这番话让众人默然无声。
过了片刻,卫衡兰涩声道:“所以……”
“所以,中策是,漕帮,玄元宗,选一个。”七师叔语气淡淡,“百花谷左右逢源,借着两派之势,冲天而起,已是侥幸,现在锋林火山窥到弱点,以势压人,除了正式加入一派、成为其势力版图,已别无他法。”
她看向李白龙:“之所以是中策,乃是锋林火山正在构陷于你,如果本派正式臣服玄元宗或者漕帮,敌人计划落空,便会毫不犹豫地陷害你,虽不至死,可你武举之途就到此为止了。”
“因为从今以后,你的每一次科举、每一次升迁,都会有锋林火山背景的人跳出来,不厌其烦地说你有私通魔教的案底。”
“除此之外,本派谋划二甲之事,也必然会被锋林火山阻挠。”
七师叔叹道:“还有最重要的,既然臣服于六大派,无论玄元宗也好,漕帮也好,以后便要受制于人、听命行事……永远跟以前不一样了。”
卫衡兰摇头道:“这个不行,不能坏他前途。”
武举之途,几乎是武者的唯一天路,李白龙如此英才,岂能因此废止!
“那只有上策了。”
七师叔又看了李白龙一眼,目光奇异:“只是也得委屈一下你。”
“……”李白龙耸耸肩,“师叔但讲无妨。”
“我大哥说,漕帮可以帮忙,不用百花谷加入,百花谷也不必加入玄元宗,以后还是独立门派,任由各位师姐心意做事。”
如此优厚,必有条件。
卫衡兰沉声道:“怎样?”
“我大哥有个女儿,想招李白龙入赘。”
七师叔望着师侄,单刀直入:“你若答应,我立刻回信,两个时辰之后,两家便能交换婚帖,你便是漕帮龙头贵婿。你若愿意,今晚就可以去找那什么锋林天骄,当面扇他耳光,他若还手一下,漕帮便让他死在江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