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一夜之隔, 苏格兰威士忌实为警方卧底的消息便迅速传遍组织。
震惊、讽刺、漠然……各怀心思的组织成员们期待着那位极少露面的行动组负责人会交出一份怎样的答卷, 但是自那以后,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一切归于平静,唯有几个敏锐的人隐约从中嗅到了一些类似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平静的意味。
纵使表面风平浪静, 但绝大部分人在某一点上观点出奇的统一——那就是默认苏格兰威士忌已经死了。
毕竟清酒那种傲慢的家伙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或者说, 这种事情无论放在谁身上,都无法轻易饶过。
但是逐渐地, 一种全然不同的说法开始沸沸扬扬地响起——苏格兰威士忌还活着,甚至可以说是安然无恙地回到了警方。
这太离谱了, 组织里任何一个代号成员单拎出来, 都绝对无法容忍自己身边养出来的卧底还好好存活于世的这种可能性, 更何况是那个清酒。
不过有人知道, 那种传闻大概率是真的。
比如朗姆, 情报组的负责人永远可以拿到第一手的消息, 苏格兰威士忌的的确确还活着, 甚至可以说是从组织中全身而退。
再比如贝尔摩德,那个见证了清酒自崛起又沉寂的聪明的女人对这种可能性并不感到意外, 清酒的确不会放走苏格兰威士忌,但是清水清会。
事实证明,这件事清水清的确做得出来。
*
宫野志保瞥了一眼正从检测仪器上下来的银发男人,手中整理试验数据的动作没停, 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呐,苏格兰威士忌真的死了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清水清低头整理着衣服, 淡淡道:“我从来都没说过他死了吧。”
“……当我没问过。”这是随随便便就能告诉她的事情吗?!
“好吧。”
过了半晌, 宫野志保还是按耐不住那份好奇心, 转过身继续道:“很多人都说你不会放过苏格兰。”
“但是他们不是我。”清水清对着镜子整理好衣襟, 左右看了看,整体还算满意,“苏格兰的确还活着,仅此而已。”
“因为他曾经是你喜欢的下属?”
银发男人略略思量了几秒,觉得这句话也没什么值得反驳的点,于是坦然地点了点头:“这么说也没什么问题……怎么了吗?”
“没什么,有些意外罢了。”穿着白大褂的少女摩挲着下巴,思索着回答:“我以为你会因为曾经‘喜欢’所以更加恼怒,更不想让他存活于世什么的……”
“我有自己的理由,宫野。”不等对方继续开口,他自然地岔开话题道:“我的身体状况怎么样?还有得救吗?”
“太遗憾了,其实你已经无药可救了。”宫野志保面无表情地吐槽道:“真是的,哪有人会这么说自己啊!”
清水清满不在意地笑了笑,获得了来自少女的一记不满的瞪视。
“具体情况要等这次的检测结果出来,如果你实在没什么事情做,那就过来填填表格吧,你很久没更新过这份记录了……喏,拿去。”
清水清接过那份资料,好奇地看了两眼,随意翻开一页才发现其实是他这几年五感失灵状况的记录册,这个东西他的确是很久没写过了。
“不过有的我记不太清了啊……”
“写近期的就够了,能想起来多少就写多少,笔在桌子上,随便用哪支都行。”
“好吧。”
清水清在桌前坐好,却没急着动笔,他盯着空白的封皮看了一会儿,像是下定决心一般,郑重其事地将其翻开。
宫野志保看到那边严肃的画面,无奈地摇摇头,左右那个东西也没有那么重要,随那个人去好了。
清水清翻开记录册的第一页,同记忆中的顺序一样,他第一次出现五感失灵的状况是味觉缺失,但是他当时并没把这个小事情放在心上。
随后是视觉失灵,某天他的视力极速下降,在研究员们争论是不是哪项手术中视觉神经受到压迫从而导致了这种状况时,他的视力又莫名其妙地恢复了。
不久后,当他的听觉开始出现问题时,所有人包括他自己才终于开始正视起这个状况。
再然后是嗅觉、触觉……直到变为五感的不定期、不定程度地随机出现问题。
研究员们面对他时会从自信到自我怀疑再到焦头烂额,他很久很久以后都没能痊愈,甚至病情还会愈演愈烈,最终这个原因不明的后遗症被判定为无法根治。
清水清又翻了几页,回忆起这种东西没什么乐趣可言,所以一开始的兴趣消散后他直接跳到了末尾,在桌子上的笔筒里拿了一支笔写起来。
有意识地将情绪维持在相对平衡的状态以后,那种五感失灵的状况出现的概率的确低了很多,所以他很快就停住了笔。
“我写好了,你看这样可以吗?”
宫野志保放下手中的试管走过去,接过记录册,却没打开看,穿着白大褂的少女沉默了一会儿,紧盯着眼前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做了一个深呼吸,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缓缓开口道:“清水。”
“嗯?怎么了?”
“如果有一天,我想离开这里,你也会像放过苏格兰一样放过我吗?还是说……你会不留情面地杀掉我?”
两双蓝色的眸子彼此注视着,试图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什么别的东西。
清水清极细微地歪了歪头,他很少用这种带着审视意味的动作去面对这个女孩,但是哪怕有所掩饰,嘴角挂的那抹弧度还是不自觉地放平了几毫,这令他脸上原本温和的神情里突增了几分凉薄。
“不会。”
听到这句话时,有着一头茶色短发的少女的眸子肉眼可见地亮了起来。
银发青年叹了口气,把手中随意把玩中的笔放下,当他坐下的时候两人的高度可以接近持平,这是一个相对平等的姿态,所以他没有选择站起来,而是不那么合时宜地继续坐在原处。
“都不会,雪莉。”清水清抬手摸了摸面色紧张的茶色发女孩的头,语气温和道:“我会把你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带回来?”宫野志保的眼神颤了颤,眼中的光顷刻之间黯下来,她侧过头,避开那束或许盛满包容的视线,低声道:“我知道了。”
清水清不再说什么,手转而落在了在女孩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这是无声的安慰,也是一种别样的提醒。
能够被boss称之为“重要”的女孩,组织中极少数的头脑顶尖的科学家,出生在组织里,按照组织为她计划的路线,一步一步长成了组织最期待的模样……黑色牢笼中的飞鸟,她拥有翅膀,她想挣扎着脱逃,但是太难了,那是仅靠她自己绝对无法完成的事情。
她与组织的牵扯已经太多太多,这是从宫野夫妇加入组织的那一天开始就注定的命运的粘连,况且牵一发而动全身,同样被迫留在组织中的宫野明美也是牵制雪莉继续为组织进行科研研究的关键一点。
脱离组织,不是每个人都拥有这种幸运,能够安然无恙地从这里走出去。
手下的触感很单薄,清水清不可忽略地意识到,哪怕享有天才之名、哪怕再怎么沉着冷静,都无法改变眼前的人其实还只是一个孩子的事实。
他从座位上离开,单膝半跪在地上,即使视角降低,但仍然无法看清垂着头的女孩掩在阴影下的面容,只有从垂在身侧的攥紧的、微微颤抖的双拳才能窥透几分其主人内心的不平静。
那是个孩子,站在他面前的人还只是一个孩子,这一清晰的认知让清水清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
“你怎么会理解我的心情?”女孩低声喃喃。
“……?”清水清一愣。
女孩猛地甩开放在肩膀上的那只手,大声道:“你怎么可能能够理解我的心情!”
带着颤抖的尾音在研究室内回响,随后这个并称不上大的空间里陷入了令人压抑的平静。
我在做什么,那家伙可是清酒,疯了吗,我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我……”宫野志保看着那个依旧垂着头半跪在原地的男人,冲动过后迟来的恐惧感包裹住心脏,她不由自主地退后了几步,颤声道:“抱、抱歉,我……”
“但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是‘清酒’的啊,宫野。”
清水清打断少女带着畏惧感的道歉,自然地站起来,弯腰拍了拍膝盖和裤脚沾上的灰尘,他的口吻依旧平淡,甚至像是在说什么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很少有人知道这件事,其实我也是在组织里长大的来着。”
宫野志保脑子里嗡地一响,她呆在原地,无论大脑内如何叫嚣着离开脚下却仍旧无法挪动半步。
“被父母带进组织、被所谓的天赋困住、被组织寄予厚望、被安排好所谓最适合的人生、在父母去世后又为了某个人而无法真正下定决心出走……就像你成为了组织期望看到的‘雪莉’一样,哪怕中途出了点儿意外,但我最终还是成为了合格的‘清酒’。”
“不要逃避,逃是没有用的,宫野,这是我们的命运。”
清水清走到女孩面前,本能地想摸一摸她的头聊表安慰,却突然想到自己沾了灰尘的手掌,于是那只手在半空中转了个弯,又被悻然放下。
“抱歉,宫野。”
一定会有人来拯救你,清水清深信能够将公主从困境中救出的骑士一定存在,可惜那个人并不是他。
安静的研究室内,银发男人仿佛是已经无话可说了一般,低声再次重复道:“抱歉。”
感谢你的信任,但我并不是那个能够拯救你的人。
*
那个男人已经离去多时了,但穿着白大褂的少女仍旧停留在原地,带着温度的歉意似乎还在这个唯有金属的冰冷感的空间内回响。
原来他们是一样的,原来他们拥有相似的命运。
又过了许久,当目光不经意间落到散落在地上的一份资料时,宫野志保才终于缓慢地挪动起脚步,走过去将其捡起。
是那个人刚刚填写过的记录册。
女孩沉默地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12.7-触觉失灵]
十二月七号,是苏格兰威士忌叛逃的那天。
“什么嘛……那个家伙……我还以为他真的不在乎呢……”
清澈的嗓音在脑海中重新响起——
【“不要逃避,逃是没有用的,宫野,这是我们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