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冬时分。
京中昼夜温差大,早晚已经彻底进入寒冬。
姜沃早在官服外头加上了厚披风。
这日黄昏时分,她离开吏部出皇城的路上,正路过尚书省外的官道,却见到了一派热火朝天的情形——
今日正是各地贡士正式到尚书省报考的日子。由户部特意安排了数十人,专门负责统一审核他们的投牒和文解(证明文件)。
摩肩擦踵,熙攘人声,在冬日里看的人都心热起来。
她驻足看了片刻学子报考盛况,这才离去。
*
为避免遇见人,如今姜沃与崔朝凡直接回姜宅,都是换了小巧无纹饰的马车,并不骑马。
车上姜沃就与崔朝说起:“说是十月里贡举取士,其实到了真正开考日,都得来年正月了——这些学子们真是连年都过不好。”
所谓十月贡举,其实十月只是完成了学子们入京报名的事。
之后还有户部记录户籍公文,吏部再与兵部一起安排考场(尚书省都堂),提前排布书令、桌椅、兵卫等事。
王老尚书还要出考卷,再与陛下过目。
诸事繁杂。
以朝廷办事的流程和速度,考前准备做完,正式开考就排到两三个月后去了。
这一回科举定日还属于比较早的,定在了来年,永徽六年的正月十六。
曾经也做过考生的姜沃,觉得科举人真是不容易。
谁不盼着年前考完试,好轻轻松松过个年呢?但这考试安排的,是年节和元宵都不用过了,只专心备考就行了。
崔朝闻言笑道:“其实便是腊月里考完,他们心也不能定——每年都是二月才放榜。”
“且就京兆尹和刑部看来,这么多外来贡子入京,还是年后考的好。”
姜沃就懂了:估计安排年后考试,也有为了治安的缘故。年节下,京兆府肯定不愿意长安城中出现乱子的。
若是年前就考完了,只等着放榜。这些年轻学子心浮气躁又成帮结派的,难免会惹出纠纷事件来。
偏生这些学子里头说不定还有未来的朝臣大员,京兆府是管也不好管,抓也不好抓,简直是社会不安定闲散因素。
既如此,还不如年后考试。
让所有考生过年时候都别出来溜达惹事,只忙于复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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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好,这样我便年后再至国子监。”
崔朝扬了扬手里的公文:“正好年前鸿胪寺也走不开。”
说来,这么多年,姜沃跟崔朝的工作状态,一直是一个高强度,一个常日摸鱼。
只有到年节下,两个人忙碌程度才会反过来。
年节下鸿胪寺忙着接待外邦使臣,崔朝不但不能摸鱼,还得时不时加个班,将没看完的外邦资料带回家中细看,免得接候外来使节(尤其是有时外邦国君亲至)时出纰漏。
在外邦前失了大唐礼节和朝廷颜面,一向是鸿胪寺最忌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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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月,崔朝向皇帝请命,想调任国子监时,皇帝便令中书省下诏,晋鸿胪寺典客丞崔朝,为国子监从四品司业——专掌‘国子、太学’等六学训导之政。
还很是愉悦的玩笑了一句:“子梧,当年在朕晋王府和东宫中,有名有姓的重臣,你可是最后一个离开六品官位的。”
媚娘在旁听了莞尔,也笑着揶揄了一句:“是要好好恭喜崔司业。”
崔朝被帝后打趣,无奈而笑。
彼时立政殿的氛围是很愉快,君臣和恰。
然而接到这个消息的鸿胪寺于正卿却很崩溃,恨不得直接去皇帝跟前哭一场:都快年底了,十月份开始就陆续有远邦进京了。
陛下您怎么能这时候,突如其来调走最鸿胪寺要紧的典客丞呢!
虽没真的哭,但于正卿是真的去立政殿求了,只道今年递了文牒至京的外邦较往年多,求皇帝让崔司业年后再赴任国子监。
皇帝见于正卿年过六十,胡子斑白,又因此事满脸憔悴气色不佳,就准了此请——为了在外宾跟前颜面上的好看,还是让崔朝去迎候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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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此时,崔朝虽在马车上,手里还是拿着一卷公文在看。
姜沃便也坐过去看,口中问道:“是第一回到大唐来的外邦吗?”
崔朝把成卷的公文全部展开来,与她同看:“是,这个国家今岁第一回递文牒至鸿胪寺,遣使团前来。”
姜沃念出上面的名字:“大食人?”
崔朝温言与她大体解释了下:“这个大食离咱们很远,也是个兵力强盛的国家,这些年占了不少周边小国。”
崔朝记性甚佳,哪怕是多年前的事儿,也信口拈来:“数年前,这个大食国还灭了波斯,波斯王子曾来朝向先帝求兵。只是那两年先帝正亲征高句丽,灭薛延陀,未有暇分神。”
“且咱们与大食相距甚远,从前两国又无甚兵戈之争,便未曾应波斯所求发兵。”
且若真发兵攻大食,还要经行一段西突厥之地。彼时西突厥内还乱着,行兵实在不现实。
灭了波斯?强悍向外扩张?姜沃越听越觉得这个国家很熟悉。
正好鸿胪寺的公文上,绘着很简单的舆图,用以标注大食国使臣一路到大唐长安的路径。
姜沃就在脑海系统里点开现代世界地图,就像以往对照那几位宰辅被贬地一样,来寻找大食国对应的现代位置。
很快,古代舆图与现代地图,重合起来。
大食国。原来如此。
她抬头对崔朝道:“等大食人到了,你与我说一声,我想去看看他们。”
崔朝只以为她是好奇心强,就道:“好。”
大食国。
或者说——姜沃脑海里,转换成了自己更熟悉的称呼:阿拉伯帝国。
如今西突厥还在,大唐与阿拉伯帝国,这两个此世纪亚洲的雄踞霸主,还未正式接壤与来往。
尚处于只听说‘对方挺厉害’的和平安静期。
可总有一日……甚至这一日都不会太远,不断扩张的两个霸主,终究要会面以兵戈,要争夺中亚的控制权与影响力。
见崔朝整理细致的大食国资料,又想起他曾经也是这样整理吐蕃风物的——他心思缜密,又很擅长与外邦使臣来往沟通,总能从很多细节,看出外邦当地的人文风俗。
鸿胪寺许多外邦记文资料,都是他这些年渐渐完善起来的。
姜沃不由道:“你之前说更属意鸿胪寺,我也觉得,待国子监事完了,你还是呆在鸿胪寺更好。”
知己知彼,方百战不殆。
*
姜宅。
每次回到家中,姜沃就会先把公务抛下,专心致志去陪安安。
孩子心思其实是很敏感的。
大人有没有专心陪伴,孩子其实都能感觉到。
姜沃换过家常棉衣,走向内间。
内间地上铺着厚实的几层毛毡和皮毛毯,小公主正在自己满地走着,乳母则拿了颜色鲜亮的拨浪鼓,在前面两三步远的地方哄着她。
姜沃边带笑看着,边在屋外圆凳上坐下来,更换专门踩在毯子上的蒲鞋。
然而安安一眼看到了她,就迅速放弃了乳娘和拨浪鼓,对着她张开小手加快走子过来,口中清晰道:“姨母!抱抱。”
一岁半的孩子,慢慢走已经很稳了,但安安见了她心急,步子就乱了。
小孩子走的快,又张着手,一时失了平衡,正好到姜沃跟前的时候,没站稳,小小的身子往前一扑。
姜沃连忙伸手。
却未接及,眼睁睁看安安在跟前来了个匍匐式五体投地。
姜沃连忙蹲身去看。
好在见安安是双手先伏地,没有摔到也没有哭,只是似乎不明白自己怎么忽然趴下了,乌溜溜的眼睛都瞪圆了。
姜沃这才放心,摆手让惶恐来抱公主的乳娘止步,只伸出手,柔和道:“安安,扶着姨母的手起来吧。”
稚子的小手暖呼呼落在掌心。
安安撑着姜沃的手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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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徽五年除夕。
岁大雪。
姜沃抱着手炉在窗前看飞扬雪花。
明日,就是新的一年了。
她嘱咐依旧要去宫门口接帝后的崔朝道:“来回路上一定要慢慢的,这雪一时是停不了了。”
崔朝答应着出门。
这回帝后来赴新年火锅宴,没有再带食盒,而是带了个孩子。
年近两岁半的弘儿被帝后带了来。
兄妹俩在内间很快玩到了一起。
李弘在宫里长大,配好的四名乳母都是严格按宫里规矩来照料皇子,再不敢逾矩出错。
因而弘儿虽小,但举止上已经带了些皇子特有的端正,比起外头的孩子,少了些任性脾气和好奇心。
此时也正很温和安静的陪妹妹玩。
甚至在帝后离开屋前,弘儿还很规矩道:“请父皇、母后安心。”而安安则是小脸儿玩的红扑扑的,对父母摇了摇肉乎乎的小手。
至宴上,皇帝就笑道:“安安如今一点儿看不出早产孩子的样子了。”
“虽说彼时宫里不清净,但媚娘定下将安安交给你,朕起初总不免有些担心——你们两人又还没有孩子,照料起来岂不是生疏。”
“如今看,还是朕多虑了。”
顿了顿后,李治另外起了话:“说来,你们两个……”
才说了一半,就见姜沃执壶,给他添酒:“陛下之赞,臣受之惶恐。”
李治搁下杯盏笑道:“姜卿好会堵朕的话——但朕今日还是要说。”
姜沃忧伤坐下:唉,当一个皇帝非要说话,还能有什么法子?
果然,皇帝宛如‘催生办委员’上身。
“朕早就说过,你们如今有个孩子,难道还怕崔家挟制吗?为何还不要呢?”
媚娘在旁边接了一句:“若真是有此担忧,也可不姓崔,不入崔氏谱牒就是。”
皇帝摆摆手:“这些都是末节,总之,你们得先有个孩子,朕才能为你们安排——不然,安安就要长大了,与驸马差好几岁,只怕不太好。”
姜沃:……
她看没忍住看了看酒壶:“陛下,是不是今日的酒太烈了?”
您要不要听听这都是在说什么啊!
李治倒是一脸理所应当:“你们也知,朕的几个同胞姊妹,婚事上总有些遗憾处。”尤其想起晋阳公主,这个最亲近的妹妹,至今以无心仪驸马为由,还未定亲事,他就焦虑。
“安安是朕与皇后的嫡长女,朕自然早早为她打算——若是你们有个儿子,正好给朕做驸马。”
然后目光在崔朝和姜沃面上拂过,认真道:“朕相信一定才貌堪配,天造地设。”
姜沃已经完全不想说话了,低头看锅里翻滚的肉片。
她不想说也没关系,喝过酒的皇帝,自己就能说下去。
他继续安排未来:“若是女儿……这倒是有些麻烦。”
“虽说你们现在若生个女儿,是与弘儿年纪相当,朕也信得过,你们教出来的女儿必然是好孩子。”
“但朕自己是经过的——太子妃,将来的皇后,才貌都是其次,最要紧的是心性合宜。”
姜沃不由抬头:弘儿?太子妃?
虽说皇帝易换储位之心,已然是朝臣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然姜沃也是第一次听皇帝这么明确的提出,弘儿将来会是太子。
是宫里发生了什么?
还是陛下……
不必姜沃再猜下去,皇帝直接道:“除夕前,太子给朕上了一道奏疏,自让太子位。”
姜沃闻此默然。
也实在是无话可说。
如果说过去的王皇后鸣珂是糊里糊涂,不知皇后位怎么坐怎么守。那么太子李忠则是,清醒也没用,只要扶持他的人倒台,他就毫无办法了。
他作为庶长子,被柳奭等人选中起,就已经注定了今日。
除非是惊世之才(还要佐以天命加身),才能在这种境地下有机会保住自己的太子位,才能翻盘。
可李忠,只是个寻常的皇子而已。
这一年来,姜沃在朝中,也听过许多东宫事。
东宫属臣屡屡被皇帝调离,剩余属臣也都尽力避走,能寻门路调任旁的署衙的都早走了,剩下走不了的,有天天装聋作哑在东宫呆着的,也有直接畏事解官而去的。
最要命的是,皇帝完全不禁止东宫官员的流失。
甚至还曾在某次常朝,似有若无般道:“太子不过髫丱之辰,柳奭、褚遂良便结赵国公,频烦进说,以长幼之序劝立东朝。如今看来……”[1]
然后话未尽,只长叹一声。
这一声叹息的内涵可太多了!
朝臣们如何能不浮想联翩。
尤其是今时不同往日。
当年皇帝无嫡子,太子是以‘长幼之序’得立。
可如今,皇帝已立武皇后。
皇后是有儿子的!
皇帝这感叹,如何能不传开?太子又如何不知。
太子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如此重重压力下,自然惧不内安。
这种不安又致言行失矩,在皇帝前常露出忧虑恐惧之色来,好似面对的不是父皇,而是刀斧手一般。
皇帝便越发少见太子,只令他在东宫闭门读书。
朝臣皆深知,太子与圣人父子疏离至极。废太子,不过是个时日问题。
至今今岁末,不管是出于旁人的授意,还是太子本人真的受不了了。他终于递上了‘自请让东宫’的奏疏。
既如此……
姜沃道:“来年春日,应当就有朝臣上奏了。”
太子的东宫就跟筛子似的,什么事儿都瞒不过外头的朝臣。自东宫递奏疏到御前,估计耳目聪灵的朝臣,此时已经得信儿,筹谋着请皇帝改立太子之事。
这也是一桩顺应帝心的功劳啊。
姜沃眼前甚至浮现了一幅画面:许敬宗李义府两位,可能此时正在家中奋笔疾书,连年夜饭也顾不上吃。
毕竟,自从上次他们参奏长孙无忌谋反不成,就总有点心病和焦虑,觉得未彻底切中帝心,生怕皇帝心里给他们记下了一笔。
他们二人必然会抓住这次机会,顺应圣意。
只是……
姜沃想到正月里的贡举与二月里的放榜——若有朝臣要上奏改立太子,估计也得等贡举放榜过去吧。
各地学子都在京中,朝中还是以安稳为上。
因往往就是这些还未入朝的学子们,最爱议论朝事指点江山。偏生他们又都会舞文弄墨,很容易把一件朝事,闹得沸沸扬扬流言满天。
*
然而,姜沃还是高估了许、李二人的耐心。
正月十六日。
元宵后的第一日大朝会。
姜沃未至大朝会——吏部许多官员都告假未至,因这一日是贡举进士科开考日。
作为考官,姜沃是身在尚书省都堂,看着兵卫审查过的学子鱼贯而入。
进士科正式开考。
姜沃之前未去向王老尚书探问考卷,此刻卯时已到,才与学子们同时拿到他老人家出的进士科五道时务策题。
正在与老尚书请教,就见有吏部的书令飞奔而来,告知二人今日朝上大事。
门下省侍中许敬宗,弘文馆学士李义府上奏,如今国有正嫡,国本未正,非国家之福。
奏请陛下改立嫡子。
王老尚书闻言也不免一惊——倒不是惊这个事,以王老尚书人脉也早知太子‘自请让位’,东宫将要易储。
他老人家惊的是这个时间。
此时王老尚书看着鸦雀无声,正在进行进士科考试的都堂,心内升起些不满:许侍中这也太急了吧,这还在贡举期内呢!
倒是姜沃忽然冒出来一个想法:诶?许李你们二位,尤其是李义府,之所以这么急……
不会是特意挑了她不上朝的这一日,尽早上奏吧。
*
好在许李二人上奏虽急,也甚合皇帝心意,但皇帝未急。
许敬宗李义府正月上书,皇帝先将此事押后。
待二月春榜放出,贡举事毕,除了考中留京等待吏部进一步考核授官的学子,其余各州贡子都大约散去后,才着手处置国本事。
永徽六年三月。
皇帝下诏:以皇太子忠为梁王、梁州刺史,即日出京赴任。立皇后子代王弘为皇太子。[2]
百官拜贺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