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朔元年。
一月。
灞桥旁的新柳,是一种过于青稚的嫩绿色,远看简直像是一团轻柔的绿色雾气笼罩在树上。
灞桥,向来是送别之地。
姜沃今日没穿紫袍官服,只是穿了寻常衣裳,来此送行。
她并未折柳,只是安静坐在亭中。
*
长亭中。
狄仁杰举杯谢过。
他还真没想到姜侍郎会亲来送他。
他说了此话后,姜沃不由笑道:“你未想过我来送你,朝上许多朝臣也未想过,你会放着大理寺得五品官不做,自请外放。”
自打进士登科,狄仁杰便入了大理寺。
这些年,他每岁考评都是上等。只是大理寺一直未有上层实缺空出,他的官位才一直没动。
去岁末,大理寺一位五品‘大理寺正’致仕,朝臣基本都认定狄仁杰要接任这个位置。
五品以上官员,需圣人制授。
姜沃于吏部也拟了狄仁杰的名字,准备报到御前。
然而就在这之前,狄仁杰来到吏部,提出想要外放。
他言辞向来坦率,行过礼后,开门见山对姜沃说明来意:“姜侍郎,我听闻去岁宁州刺史病逝于任上,如今还未有接任者,只是由宁州长史暂时代任刺史职?”
姜沃颔首:“是有此事。”
宁州,地处甘肃。
宁州刺史可不好选,几乎没人愿意干——
此时西北之地的苦寒先不必说,只说宁州因地理位置较为特殊,向来是战乱频发之地。
当年为了防突厥,先帝就曾在宁州屯兵。
因自隋末起历战无数,宁州别说府兵惯于作战了,连当地百姓几乎都习惯了有事战,无事耕。
也就是说,此地民风格外彪悍。毕竟是经过战争的洗礼才活下来的百姓。
而唐灭突厥后,宁州的情况就更复杂了,变成了戎汉混杂。
既如此,就少不了冲突矛盾。两方又都是暴脾气,经常一言不合拎起刀就是干。
而治下一旦出现乱子,当地官员的考评当然大大受影响。
总之,宁州刺史可是个出了名的苦差事。
这不,从去岁至今,明知道有个‘五品刺史’的官位空缺,但朝中愣是没有人想要,甚至生怕点到自己头上。
*
其实就算有人贪图这个五品的官位,想要去宁州混资历,姜沃还觉得不放心——
宁州地理位置紧要,吐蕃若要进犯大唐,便可经陇右,此地必得经年屯兵驻防。
再有……
几乎与姜沃的思维同步,狄仁杰道:“宁州不但是屯兵地,其下壤甘,更有大片平原,水草丰茂。是我朝豢养军马之处。”
“然这两年,宁州每年供给兵部的军马,较之从前少了两成。”宁州当地报的是一年是旱涝不定水草不丰,一年是马匹不幸染了群疫。
也不知是真的天灾,还是当地吏治出了问题。
显然,狄仁杰对宁州已经很全面的了解过了。
他目光坚定澄然:“姜侍郎,我想外放宁州为此刺史。”又加了一句:“若是我资历不够,我也愿意去做长史,让原本的老长史升任刺史。”
姜沃从桌上拿起一道公文:“你应当也知,吏部已然拟了奏表,只等一圣朱批后,你便是大理寺正了。”
如今的奏疏,皇帝不会每份都朱批,百司奏表,只有皇后朱批的,也一样通行。
因此朝中都称一声‘一圣朱批’。
大理寺正,五品。
宁州属于下州,刺史官职,亦是五品。
但两者差距甚大,一个是掌刑狱科条的京官,一个却是去苦寒多纷争之地,做吃力不讨好的刺史。
姜沃问道:“你决定了?”
狄仁杰点头,又格外对她解释道:“我知当年姜侍郎荐我去黔州,随赵国公与大公子编纂修订律法,是对我寄予厚望。是想我在大理寺磨练,之后也能为国朝修订律法……”
因而他来求外放的时候,其实心内是有些挣扎的。
他是个心正的人,旁人的扶助都一直记在心上。
狄仁杰从没忘记,当年阎立本阎师带他往姜侍郎府上行卷之事。更没忘记当年他往黔州去的旧事——能跟随赵国公修律法,于他实在是极珍贵的机会。
且狄仁杰也知道,姜侍郎今岁预备举荐他为大理寺正。
他此时来要求外放……总觉得似乎有些辜负姜侍郎的好意。
姜沃观他神色,一眼看透他心中所想之事。直接摇头笑着打断:“不,怀英。我对你的厚望,是有修律,却绝不止于修律。”
狄仁杰微怔。
抬眼见对面人笑意温和,声音一如既往的沉定,似乎让听者心中也跟着平静下来——
姜侍郎对他道:“只盼怀英此去,能够抚和戎夏,整顿宁州吏治,更精屯兵事。”
文武兼备,能够经营一方,爱民安民,方为大唐相才!
狄仁杰郑重道:“吾虽不才,自当勉之!此去必尽全力,以求不负朝廷所托,不负姜侍郎成全。”
*
这一年一月里,姜沃不但为狄仁杰送行,还接到了一位归人。
裴行俭入长安城的时候,心中也颇多感慨。
从去岁一月随大军出征百济,到今岁归朝,足足一年的时间啊。
裴行俭久违踏入吏部侍郎院后,就见山茶树下,蕉叶覆鹿的案桌旁,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姜沃已经备好了茶,算是替他接风洗尘。
见他进门,姜沃就笑问道:“裴侍郎缺值一年有余,不知该如何算考评?”
裴行俭已经换回了绯色官服,但行走起来,还有种军中的凌厉之气难改。
他走过来坐下,喝了一盏茶后才带着幽幽抱怨道:“旁人就算了,唯有姜侍郎,是最不能说我缺值的——若非姜侍郎在朝上提出的那‘新宗属关系’条例,我怎么会耽搁到如今才回京?”
去年十一月,师父苏定方都已经带着百济(前)义慈王回京了,他却还得留在百济。
原因便是,眼前这位调侃他旷工一年的姜侍郎。
裴行俭心有戚戚焉:什么叫‘恶人先告状’啊,若非你在朝上提出大唐对属国‘统’而不‘治’的问题,朝廷没有后续一系列的条文发往熊津都督府……我早回来了啊!
姜沃莞尔,以茶代酒敬他一杯:“是,还要多谢守约在新罗和倭国,替我们‘一类属国’的安置进行具体试点。”
*
时间回到显庆五年七月。
姜沃在李勣大将军主持的尚书省大会上,提出了一个对属国‘统’而难‘治’的问题。
等大朝会的时候,尚书省就作为一个大的议题,拿了出来。
彼时朝中已经确定要‘倭国’变成‘属国’。
那‘属国’要如何治理呢?
“这些年来,大唐与属国的关系,基本只维持在‘朝贡’和‘册封’。是形服而心犹未化。”
直白来说,有的甚至只维持一个名义。
姜沃拿了吐蕃来举例子:“吐蕃亦在贡表中称臣。”因出使过吐蕃,还曾拿此事亲口问过禄东赞,因此姜沃记得很熟。
“陛下登基之初,吐蕃就派使臣前来,送上赞普亲笔贡表:天子初即位,下有不忠者,臣当勒兵赴国讨除之。”[1]还献上许多金银珠宝。
“只观此贡表,看其贡物,当真是言辞恳切恍如持节忠臣,其心天地可昭。”
然而这些年,吐蕃背地里却是小动作不断,寇吐谷浑边犯大唐界,挑动其余属国谋反——都是吐蕃干过的事儿。
*
彼时朝上便有朝臣提出——
不是不愿意‘统治’。
而是真没那个条件。
广地劳民。如今大唐本土的子民都不够,是绝不可能迁人去外地的(除非流放)。不但不能迁人出去,每每征战后,还会内迁一部分子民。
那就导致了,哪怕灭国后,也只能是依旧靠当地人治理当地人。难免得其民,却不足以使令其民,以至于叛乱频发。
越偏远的羁縻州,朝廷掌控力就越弱。
若是属国叛乱太频,也不能每回都大兵征伐,有时候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总不能为了真的‘治’这些偏远之地,就伤及国家根基吧。
*
“那就给属国分类如何?”
姜沃心中也清楚,以现在的大唐,要想真的又‘统’又‘治’其下所有属国,根本不现实。
比如西域有些还不如一州之地大的属国,专门去‘治’他们也没啥用。本来人家就绝无叛唐的实力和野心(当然,大唐若是没了他们很快就会去抱新的大腿)。
再比如此时的吐蕃,也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再被大唐‘治’住的。
这种就先统统分到一类属国里,走原来的‘朝贡’和‘册封’宗属关系——对方给大唐面子称一声宗主国朝贡,大唐也给对方面子,回以册封。
重点是一类属国。
是有一定实力的,与大唐更近的,‘治’后才能长久安定的附属国。
这种属国,就不能放任它们只走个名义上的朝贡,平素对其国内政事不闻不问,消极管理。
若是如此,就会像高句丽一样,哪怕被打下来,这些年也一直叛乱不断。
而之前的宗属关系,甚至还允许属国来大唐学习先进文化技术,以丰本国。
这相当于给予了他们属国的优待,但他们又不履行属国的义务——如此这般赔本买卖,姜沃觉得实在是不划算啊!
治理的经验是要不断通过实践积累的。
因此,姜沃提出,以‘新罗’和‘倭国’这两个属国,作为‘一类(应统且治之)属国’的试点地,推行下新的,以大唐根本利益为核心的‘宗属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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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再次布置作业——五品以上朝臣都要写策论,群策群力。
而姜沃很多时候都在感慨:比起朝上这些腹黑老狐狸,她这个人,真是善良、正直、温和的五好官员!
比如姜沃想的法子,是在当地设置‘都尉’‘译令’等官职,能够了解属国内部的政治经济,以及王权更迭等大的国家变化。
再比如编当地民数,统计户籍,又或是让属国行大唐律法等‘正经统治’法。
而朝上那些老狐狸,一出手就是类似于‘送子弟入质’的卡脖子政策。且还不只要求王族子弟入质。他们听说新罗和倭国,都有历代为官的大家族后,就决定:来,把这些人家的子弟也送进大唐来,族均一个进修学习的机会。
有子孙在唐朝做人质,想叛唐的时候,是不是得掂量一下?
还有提出‘君王亲朝’的——不要每次都派个使团来就完了,为表属国的忠心,君王每三年亲自朝贺一次不过分吧?
令属国君王亲朝,也是为了震慑和敲打:若是私下谋划着什么的君王,如何敢应诏亲自入唐朝贺?
姜沃听着这些老狐狸在朝上,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如何更好地掐住属国的七寸,好令其心身服心服。
心道:啊,你们政治家真可怕,心真黑!
完全忘记了,自己才是提出‘新宗属关系’,以及一类属国一类属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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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朝论,最终形成了‘一类属国’的十一条例。
公文是九月里送到原百济,现大唐熊津都督府的。
其中关于建立属国‘都尉府’,安排朝臣等吏部工作的条例,共有五条。
于是原本打算十一月份跟着师父一起回国的裴行俭,因身为吏部侍郎,被迫留在异国他乡加班。
日常坐船辗转于新罗与倭国。
连大唐新岁那日,都是在新罗过的。
最要紧的是,吃的还不好。
饶是裴行俭武将出身,平素不怎么讲究衣食住行。但过年都没吃上顿好的,还是不免有点委屈。
颇觉月是故乡明。
至今年一月,新罗与倭国的‘都尉府’初见雏形,裴行俭方还。
结果一进门,就看到让自己异国漂流过年的‘元凶’,悠哉如云,坐在山茶花下,还带笑问自己为何‘缺值一年余。’
裴行俭长叹:唉,这世道人心,怎么变成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