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天,春寒料峭。
姜沃从马车上下来时,只见天边乌压压的云。想来今夜不是下雨就是下雪。
她刚进门,便与臂弯搭着一件披风的陶枳遇上。
“姑姑。”姜沃上前道:“这么冷,姑姑何必出来接我?”
陶枳将厚绒披风给她披上,好似姜沃还是一十多年前的小姑娘一样,总要提醒她多穿一些:“春捂秋冻,我瞧着变天了,就顺手拿了件厚衣裳出来。”
说完后,陶枳又自己笑着摇头道:“人老了,总是爱多操心多唠叨。”
姜沃微微抿唇,没有说话。只是把从马车上带下来的手炉,塞到姑姑手里。
姜沃还记得,安安满月后,她把安安从宫里抱走。
也是那一年,姑姑从宫正司离开,出宫来陪着她一起照顾安安。
一晃已经九年过去了。
当年姑姑感叹一句自己老了,姜沃立刻就能发自内心反驳,说姑姑根本不老。
可现在……其实陶枳的身体一直不错,平素也注重保养,外貌其实并不老。只是人老去,并不一定是外貌最明显,而是会在不经意间露出一些上了年纪的神态和举止。
最是人间留不住。
*
庭院廊下放着不少箱笼——
今年一月贡举后,圣驾要再巡东都洛阳。
定期半载。
姜沃和崔朝都已经定了是随驾洛阳的,故而行装就得早早收拾起来,免得临了儿忙不过来落下什么。
但此时,姜沃看着廊下的箱笼,想起的却是宫中事:这一次圣驾巡东都,太子留在长安监国。
太子,已经十岁了。
*
就在今年正月,太子还给皇帝奉上一套东宫编纂的书。
两年前,太子上禀皇帝,想要采古今文集中的精妙词句,按类别以分,修成书籍传世。
皇帝便指了侍中许敬宗、礼部尚书许圉师、中书侍郎上官仪(李义府被贬后,上官仪提任中书侍郎)等人,辅太子编篡此书。
龙朔元年,此书勒成,共五百卷。
书名也如其内摘录的无数英词丽句一样优美,名为《瑶山玉彩》。
皇帝嘉奖太子后,太子又为许敬宗等编书的朝臣请赏,皇帝亦从太子言,各有所赐。
太子聪颖好文,礼贤朝臣之名为朝野称颂。
**
姜沃进门的时候,就见安安正在窗边读书。因太投入,甚至连她进门都没听见。
“何不试以臣为属国之官,以主匈奴……德可远施,威可远加。”[1]
声如珠玉落于盘。
还是姜沃的手轻轻按在她面前的书页上,安安才抬头。
九岁的小小少女,脸上露出一点明亮轻快的笑:“姨母回来了。”
这样的笑容,映着外头阴沉沉的天空,越发显得清亮。
姜沃没有被这样的笑容迷惑,坚决无情地抽走了她的书,然声音却是不自知的温和:“又忘记了?黄昏时分看书对眼睛不好。”
安安任由书被抽走,笑道:“母后说起过,当年姨母也是这样与她说的。至今,到了黄昏时分,母后都会停了笔墨。”
姜沃把安安方才在念的书,扣在桌上。
是西汉贾谊的《治安策》。
此文被誉为西汉第一雄文,一文写尽汉文帝年间,天下诸多初显露、或是还深埋不显的社会弊端,并提出了许多政治构架。
就比如‘属国论’。
其实姜沃关于属国置官的想法,也基本是脱影于贾谊的‘属国置都尉、丞、侯等官职’的框架理论,目的也与贾谊向汉文帝提出的‘德可远施,威可远加’一致。
只是汉文帝的时候国力尚且不够,并不能实行贾谊将匈奴变为‘属国’的设想。
到了汉武帝时期,才终实现置属国。
这一篇正是安安近来在通读的功课。
姜沃的系统教材里,还有不少历代帝王将相对贾谊《治安策》的批注。
有些后世帝王,姜沃只能在心底对他们说声对不起,匿去其姓名摘录下来,交给安安——不同的角度和不同的思想碰撞,也可以让安安更立体地看这篇《治安策》,毕竟兼听则明。
安安转身去案上拿了一张洒金纸。
姜沃就见上头是媚娘熟悉的字迹。
“姨母,昨日我与母后说起我读《治安策》的一些心得,母后还抄了一段送我!”
黄昏落下,灯烛渐亮。
烛火映亮了北面一整面墙上挂着的舆图。
是大唐最新的舆图。
姜沃如今掌考功属,也不只考察京官,也要考京外官员,于是家中和吏部都挂了舆图。
正好安安看书的时候,也可以对照大唐舆图,去找各州县的位置。
*
大明宫紫宸殿。
黄昏时分,媚娘也立在窗边看了片刻天际,放松双目。
然后转头对旁边皇帝道:“夜里只怕要下雨。”
春秋时节,算是皇帝精神最好的时候,气色看着也还好。只是若不用口脂,皇帝的唇色总是淡白泛紫。
他畏热也畏冷,此时披着一件厚厚的斗篷。
“陛下这次真要留弘儿监国?”
有无太子监国自是大不相同的——
若无太子监国,那朝堂中枢必是要随着皇帝转移去洛阳。
但若圣旨令太子监国,皇帝此番前往东都,就可以只带少部分朝臣巡幸。
皇帝望着天际道:“大哥十岁的时候,父皇下诏,太子‘宜令听讼’。弘儿如今也十岁了。”
“况且,朕都安排好了,三省宰辅俱留长安,尤其是大将军也在,无碍的。”
“让弘儿历练一番吧。”
“他读书这些年,朕看他倒是聪颖勤谨,且这孩子举止也很稳当。只是……心思太细致了一点。”皇帝在太子身边自然安排了服侍的宦官宫人,会常叫来问一问太子的近况。
“朕有时候只是随口说一句,这篇功课未熟,他就要回去再背到半夜。”
太子的师傅们,都道这是太子纯孝恭敬。
皇帝却觉得,这孩子有点像大哥从前,在太子这个位置上,力求尽善尽美。
于是皇帝才想趁他年纪还小的时候,试着监国——听一听见一见朝堂千头万绪的事,哪有那么多十全十美?
更不要觉得东宫书房里,一篇功课做不好,就是什么值得不睡觉的大事。
帝后两人絮絮说着家常。
*
夜里下了一场春雨。
次日清晨雨停后,空气倒是格外清新,草木香气萦绕。
皇帝心情不错,想要出去走走。
于是走到前殿,对已经开始批奏疏的媚娘笑道:“皇后也太勤政了些。”然后伸出手邀请道:“不日便起驾洛阳,今日就歇歇吧。”
“媚娘,与朕一起去东宫看看弘儿。”
媚娘搁下朱笔起身。
一路上,帝后一人还说起年纪相仿的一双儿女。
皇帝道:“安安容貌肖似朕,但性情像媚娘你。弘儿是反过来,眉眼像你,但性情似足了朕少时。”
媚娘颔首。
她当然听过,东宫属臣都赞太子温厚、仁孝、宽和。
正如当年赞晋王之言。
媚娘的目光落在皇帝面容上:经年过去,他的面容变化不大,依旧是温和如玉的模样。
皇帝的眼睛生的弧度格外柔和,使得整张脸上不带一点凌厉感或是侵略性,望之便易生出亲近之感。
无怪当时掖庭里都在说,晋王的脾性是最好的。
但媚娘知道,皇帝真实心性到底如何。
故而……媚娘心底浮起一丝担忧:她只怕弘儿是像足了‘传说中’晋王的性情。
*
东宫书房外。
皇帝摆手止住想要通传的宦官。
帝后两人就在掩着的窗户前驻足——正好听听太子的师傅们素日讲课如何,太子上课又是否认真。
今日讲课的是东宫属官郭瑜。
郭瑜讲的是《左传》里楚世子(即后来的楚穆王)弑君的一段。
正在念着,就听太子开口道:“如此不忠不孝之事,实不忍听闻。圣人何故做此书记录如此恶行?”
郭瑜先是解释道:“孔圣人修春秋,善恶皆在其中,正是要令后人明是非,也令作恶之人,千载之后依旧留有恶名。”
太子闻言颔首:“孔圣人自有深意。然我终不忍读此弑君之恶。”
又道:“《左传》中多有此等不忠不义、不孝不悌、杀兄弑弟之事,还是改换其余书读吧。”
郭瑜领命,改换《礼记》。
窗外,帝后一人未入内而还紫宸宫。
还在路上,皇帝便命程望山去宣召英国公李勣。
回到紫宸宫后,皇帝开口叹道:“弘儿也性情是仁善,朕只恐善太过。”这世上的恶事,哪里是不忍听闻,就不存在的?
皇帝自己经过一朝夺嫡事,对弘儿这个太子,一向是很保护,是给了他独一无一,旁人决不能撼动的地位。
因此只有弘儿出生前就有了名字,嫡次子李显拖到快三岁才起名。
而且李显的一应待遇,别说不能与太子比肩,皇帝都特别注意,不令其超过当年弘儿为代王时候的待遇。
难道是没有任何兄弟能与他争锋,倒是让弘儿性情这样慈柔,连读一读《左传》都不愿意?
李勣很快到了紫宸宫,接到了一个令他倍感压力的任务。
只听皇帝道:“太子未经世事,性情太过仁厚纯恪,朕此番巡幸洛阳,就将太子交给大将军了。”
“正如当年父皇将朕交给大将军一般。”
“朕相信,大将军既能辅佐朕,也能辅佐太子。”
李勣:……
这,他根本不是东宫属臣啊,这是什么突如其来的沉重负担啊。
*
这世上的悲喜总是不相通。
在李勣大将军突然接到一个‘泰山压顶’般的重任时,姜沃则接到了一个惊喜。
龙朔元年一月的贡举,多了一门特科——童子科。
童子科,是取实年十一岁以下的‘年幼才俊、能通典籍者’入国子监或是弘文馆。
皇帝是年后忽然想起,要选几个年龄相仿的少年天才,入东宫伴读。
故于正月召礼部尚书许圉师,令他在今岁科举再加一门童子科。
而今日,姜沃在礼部‘童子科学子’的名单上,见到了一个她等待已久的名字。
华州华阴人,杨炯,年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