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洛阳贞观殿。
偏殿里堆着许多装满器物的箱笼。
皇帝这次并不摆全幅皇帝仪驾往黔州。只是轻装简行,速去速回。
媚娘边与皇帝一起走到一只开着的木箱前,边与皇帝道:“还好有苏大将军率亲卫随行护驾。”
皇帝颔首:“媚娘勿虑,路上所有船只与馆驿,都已然提前安排好了亲卫驻兵。”
媚娘又道:“皇帝一应要用的药,我都与程望山交代许多遍了。”
边说话,皇帝边伸手从开着的木箱中取出一物,是一只精巧的罗盘——
这只箱子是姜沃送进宫的,是她带给大公子李承干的谢礼。当年与他在师父坟茔前的一夜彻谈,于姜沃而言,实在受益良多。
只是黔州万岭谷的所在特殊,无皇帝手书也去不到,没法亲自再去道谢。
此番皇帝下黔州,姜沃就把一箱器物送进宫来,经呈御览。
除了罗盘、船只模型等新鲜器物外,甚至还有一匣子钱币。
皇帝打开一看,里头是西域各国用的金银币,铸造的工艺和花纹各不相同。
“姜卿有心了。”
皇帝不免感叹人生际遇:兄长做太子时,姜沃还在太史局做太史丞,从未能单独与东宫说过一句话。倒是兄长后来隐居黔州,她倒是成了朝上见兄长次数最多的朝臣。
看过这一只木箱,帝后二人就往后殿走去。
“陛下早些歇着吧。”
见媚娘坐在妆镜前,皇帝忽然想起一事道:“对了,媚娘,多给朕带两盒海棠色的口脂。”
媚娘正在取簪子的手就是一顿。
她从打磨的异常明亮的铜镜里,看到皇帝的身影。但到底是铜镜,看不清面色。
媚娘就转过头来,看着披着厚绒衣的皇帝。
京中多干燥,秋冬时皇帝也会赐给朝臣口脂。只是皇帝和朝臣们用的,多是只用蜂蜡制成的无色口脂。
此时皇帝特意要海棠红色的口脂……媚娘的目光落在他唇上,如面色一般淡白无血色。若是风疾发作时,还会泛起明显的瘀紫。
“好。”
皇帝要遮掩唇色。
原来,朝臣们皆知皇帝圣躬不安,黔州,却是不知的。
**
十数日后。
洛阳紫薇宫的九洲湖上,一叶兰舟划过平静的湖面。
站在船头的船娘有些紧张,小心地尽量平稳地操纵着这艘小舟。
毕竟,里面坐的可是皇后。
“就停在瑶光台外。”
有声音传来,船娘连忙应是。将兰舟稳稳停下,又拴于岸边石柱,这才告退。
瑶光台是赏景台,无人居住。此时四下一片寂静。
姜沃推开所有窗子,看外头秋水长天一色,只觉神清气爽。
随口道:“不知陛下有无到万岭谷。”
皇帝此番出行的一应行程,都是苏大将军安排的,朝臣们也都不知——窥探打听圣踪也是忌讳。媚娘也从来不刻意去问,只是皇帝说起她就听着。
此时便回答道:“若是路上没有风雨耽搁,应当到了。”
圣驾离开洛阳城后,媚娘倒是比从前更忙——因皇帝不在,万事才要更谨慎。有些小疏漏,皇帝在时还无妨。若是皇帝不在,闹出什么事儿来,才显得她这个皇后无能。
因而直到今日,媚娘才有空歇歇,邀姜沃一起于湖上泛舟,还备好了酒馔。
**
这日下晌,李治到了黔州万岭谷。
入谷后不久,转过一道山弯,便见豁然开朗,疏落几处房舍。
且说此处的房舍图,还是当年李治亲手交给兄长的,他自然在图上见过万岭谷的样子。
如今卷图成真——山明水秀,有竹林有清溪的山谷,几处房舍恰到好处地坐落在其中。
但真正走过去推门而入的那一刻,李治竟然有些恍惚:到底是画卷成真,还是他自己走进了画中?
大约是万岭谷没有其余人居住的缘故,李治发现,门上连锁条都没有,一推就开了。
他望着院中摆设:一株海棠树下放着两把躺椅,一如当年昭陵凝英殿院中。
方才门口的亲卫已经与他说过了,秋高气爽的时节,大公子都会上山。
算时辰,差不多快要回来了。
李治就走过去坐在其中一张竹木躺椅上,仰着头看云。
自从做了皇帝后,他好像也很久没这样看云了。
黔州多山,在此处看云,竟然真有些像昭陵处的青山白云。
*
直到门扉声响起,李治才坐起来,正好与进门的兄长四目相对。
一瞬间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李治来之前并未书信告知兄长。
因此李承干见到院中身影时,一瞬间是怔的,也有些讶然,但很快归于平静。
李治望着兄长——在他眼里,大哥与十一年前从昭陵离开时并无变化,令他安心。
虽说在李治眼里,兄长一切如旧,然在李承干眼里,相隔十余年,弟弟却是变了的。
哪怕面容没什么变化,但多年帝王,早已由内而外改变了一个人。
虽说李治就这样简单坐着,穿着的也是常服,但李承干却从他身上看到了曾经父皇的影子……不,是帝王的影子。是在一个位置上坐久了的烙印。
但那又如何。
李承干开口如旧:“雉奴。”
听这一声,李治眼眶发烫,声音微哽:“大哥。”
*
李治觉得,他到了万岭谷后,非等到大哥从山上回来,才一并去探望舅舅,实在是个正确的决定。
因舅舅见了他后,简直像是见了鬼。
先是惊怔了好几息,以至于李治都摆手让带来的奉御赶紧去扶脉,长孙无忌才反应过来。
接着便一连串发问道:“陛下怎么能离京至黔州?长安群臣可知?圣驾如何而来?这一路又是谁护卫陛下?京中诸事如何料理?若有军国大事,又该怎生报给陛下裁决……”
长孙无忌越说越焦虑,神色间全然是不可置信。
他这一串话砸下来,完全没有给李治回答的一点空隙。
李治甚至觉得,舅舅的病都被他刺激好了,起码质问起来中气十足的……
倒是他自己开始泛起隐隐熟悉的头疼。
还好,这不是曾经永徽年间的朝堂上。李承干很快在旁截断:“舅舅别管这么多了,雉奴既然至此,便是一切都安排好了。”
之后依旧坦诚而直白补了一句:“便是安排不好,舅舅也是管不了的。那何必问。”
长孙无忌:……
李治见舅舅被大哥噎住,没忍住笑出了声。
之后轻轻咳嗽了一声收住笑,这才问起舅舅近来觉得如何。
长孙无忌只摇头道:“也并不是什么大症候,不过是人老而已。”
李治沉默片刻:“舅舅好好养着。”
之后留下奉御诊脉——也留给长孙无忌平复心情的时间。
他们兄弟二人则往外走去。
*
长孙无忌的屋舍在靠近后山处,出门就是园圃。
李治望着里面葡萄架子,笑道:“这些年每每通信,我知兄长是什么也种不活的,但舅舅种的的葡萄看起来倒是鲜旺。”
远看葳蕤绿色一片,翠亮可人。
“不过……”李治也有些疑惑:“这时候秋日了,葡萄该成熟了吧。”
他虽然现在看奏疏上的小字费劲,但视力也没差到分不清绿色和紫色。按说现在葡萄架上,应该有累累紫色葡萄串垂着才是。
李承干略微沉吟一二,终是诚实道:“前两年,舅舅的葡萄养的还是不错的。但从去岁冬日起,舅舅身体不好,我就偶然来帮着打理一下。今秋就没怎么结果子。”
李治闻言,对园圃里的葡萄苗肃然起敬:原来是从舅舅手里到了大哥手里。那还鲜旺地活着就很顽强了,倒也不能对它们要求太多。
李承干又道:“虽说结的少,也不是全然没有,咱们进去找一找吧。”总不能雉奴千里迢迢来一趟,一枚葡萄也吃不上。
两人走进园圃后,李承干先去拿了桌上放着的一顶大的竹斗笠递给弟弟。
李治抬头看了看天儿:“还好,今日太阳不晒。我不带了。”他嫌麻烦。
李承干直接给他扣上,然后边系下颌处的麻绳边道:“不为了挡日头,是为了这葡萄架上会掉一种毛虫,一旦落在人的皮肤上,好几日都是刺痛的。”
李治闻言,立刻把手也缩回了袖子里。
两人这才往葡萄架下走去。
这是一片很大的葡萄架,两人边走边找有无结出来的珍贵葡萄。
片刻后,李治终于发现:“这有一串!”
只是,这串葡萄跟叶片一样是翠绿的,在叶片中若隐若现,几乎融为一体。
故而李承乾方才都没发现。
“这葡萄……好绿啊,能吃吗?”李治伸手伸了一半,想到毛虫,又缩回来了,只是袖手围观。
还是李承干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银剪,干脆利落就把这串罕见的葡萄剪了下来:“应当是品种的缘故。舅舅种了许多种葡萄苗,除了紫葡,也有绿葡。去岁我尝着,倒是绿色的更甜。”
李治闻言也想起宫中的贡品葡萄,就伸手摘了一枚,随意擦了擦就放到口中。
咬破葡萄皮的那一瞬,李治见到兄长时,那眼眶发烫却最终忍住了的眼泪,‘哗’就下来了。
直接酸哭。
毕竟李治打小吃的所有果子,全都是宫人精挑细选过的。他这辈子就没吃到过,也根本想象不出,世界上会有这么酸,这么涩的果子。
他觉得自己被这葡萄深深伤害到了,这是葡萄吗?这简直是刺客啊!
李承干原本也摘了一枚,但见弟弟吃完哭了起来,他又默默放下了。
他觉得……雉奴应当不是被好吃哭了的。
黄昏落日,洒向园圃中,为片片绿叶,镀上一层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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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九洲湖上。
媚娘与姜沃也在看落日余晖,便洒湖面,波光粼粼如一湖碎金。
“上次咱们一起看落日,还是几年前。”
姜沃点头:“是,那时姐姐刚刚封后,还未行册封礼。”她们一起出宫去大慈恩寺为文德皇后祈福,之后的半日在东西市走了一日。
直到黄昏时分回宫,去太极宫的承天楼上,一同敲了暮鼓。
那日她们还说起了——
“权势像是一层层梦境,坠入的越深,就越难醒过来。故而人被权势所迷时,往往会做出一些旁人看来荒唐,但自己并不觉得的事情。”
媚娘望着落日余晖,语气和眼睛一样冷静:“弘儿在长安监国已有小半年。朝臣中已有人觉得,太子既然能够监国,皇后便该还政于太子。”
虽说还没有人明着上书向皇帝谏言此事,但长安城的消息,媚娘自有法子知道。
“但我是不会上还政奏疏的。弘儿如今还没法接过朝堂事。”
媚娘转头看着姜沃。
她们说过做对方的锚点,免于迷失在权力里。故而媚娘哪怕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还是想听听姜沃的想法。
“你觉得,我是被掌政的权力所迷吗?”
姜沃摇头道:“不,这封奏疏,姐姐是不能上的。”
“不是姐姐在权势中看不清,是他们看不清——皇后如何能还政于太子?要还,也只能还于皇帝!”
媚娘笑了。
是啊,权力一换手,把有些臣子给晃迷糊了。
他们觉得是在要求皇后归政于渐渐年长的太子,自觉这是天经地义。
但其实,他们要求的,还是把皇后手里的,属于皇帝的皇权交给太子。
皇权,皇帝可以给,但旁人不能要。
甚至不是太子有没有能力理政的事儿——古往今来,多少太子已经足够出色能够治理国家,但皇帝也不放权的?
媚娘和姜沃看得明白,但许多朝臣未必看得明白。或者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毕竟太子年幼,性情又是真的温厚,若是他接过政事,朝上一切萧规曹随,皇后退居后宫,朝臣们的日子会更好过。
这又是占着礼法道理的。
姜沃望着湖面微微叹息:随着太子长大,第一次开始监国,朝堂上的局势,又要为之一变了。
这朝堂,就像是海浪,前浪在岸上碎去,后浪又至,风浪永无止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