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元年,夏日炎炎。
大慈恩寺中香烛之气缭绕若烟云,其内众僧法事与哀哭之声,传出甚远。
贞观二十二年,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请建‘大慈恩寺’追念生母文德皇后为祈冥福,玄奘法师入内主持寺务,传讲佛法。
至今十余年过去,大慈恩寺办过许多场祭奠追思法事。
然而这一次祭奠法事,却是玄奘法师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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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德元年初夏,玄奘法师圆寂于寺内。
据其弟子所言,玄奘法师去的安详,是以《长阿含经》中所记的‘吉祥卧’睡姿而去。
终年六十二岁。
玄奘法师佛理精深德高望重,更有徒步西域取经之传世之举,也一向在皇室建立的大慈恩寺中译经文掌法事,又是周王李显的佛家师父。此番骤然圆寂,宫中帝后二圣也甚为伤感追叹。
佛家一应丧仪法事所需,皆是宫中所赐。
皇城中又有特诏,玄奘法师的遗骨安葬于长安城东一吉地。法师遗骨下葬当日,长安城内外与附近州县的僧侣,以至城中许多信佛的百姓,闻之都赶至长安城东为玄奘法师送行。
今日,则是为法师所做的最后一场大法事。
姜沃换了素服而来,在香烛中静默追思悼念。
皇帝亦命太子前往大慈恩寺,为玄奘法师的最后一场法事收尾。
安定公主与周王李显亦至。
尤其是周王李显,与玄奘法师更有佛门师徒情分,最后的香烛便是他来点的。
礼毕,诸僧侣自恭请太子先行,今日来祭奠的诸位朝臣,也先至门外恭送太子车驾。
侍卫林立的大慈恩寺北门外,安定公主牵着犹自在抽噎的周王,对太子道:“大哥先回宫吧,我与父皇母后说过了,今日带着显儿去姨母家住一夜。”
太子有些不放心,便命侍卫请姜沃上前来,嘱咐道:“夏日炎热,周王又是哭了半日,只怕中了暑气,还望姜尚书多加照料。”
姜沃行礼应下:“臣遵太子嘱托。”
东宫身份不同,幼时,弘儿也曾跟着安安叫过她姨母。但随着太子在东宫开始启蒙读书,见她以官位称之,人前人后,姜沃便也恪守君臣之道。
见太子要上马车,安安就道:“大哥也别只操心显儿,你自己也苦夏,回去宣尚药局瞧一瞧吧。”
太子闻言回头温和笑应。
十三四岁的少年,正好是抽条的时候。姜沃看着太子登车的身影:这两年太子长高了不少,但身子骨看上去却过于瘦削了,甚至比皇帝守先帝丧仪那年还要单薄。
尤其是今春东宫属臣大换血事后,太子眉宇间便多了些忧愁多思之态。
算来少年人的十三四岁,正是一个性格形成的关键时期。从生理规律来说,这是孩子向成人的转变时期,这时候孩子往往不能像小时候一样依恋父母无话不说,若是沟通不好,亲子关系很容易发生问题。
姜沃与媚娘认真提过几回此事。
媚娘也叹道:“有大公子的事在前,我与陛下如何会不担忧弘儿心思过细,会钻牛角尖?素日遇事便开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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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的车驾离开后,安安转身道:“姨母上我们的车吧。”她与李显是乘同一辆朱轮华盖车出宫的。
安安的眼圈还带着点微红,显然是在为玄奘法师而伤感。
姜沃颔首。
倒是李显听了这话,眼里还含着泪,就抬头左右张望,看到崔朝后立刻道:“姜姨母上姐姐的车,我要跟姨父一起!”
姜沃:……
原本李显是很愿意找她听故事的,然而自从帝后嘱咐她,让她‘寓教于乐’,借故事给周王讲讲功课之后,李显就迅速转移了目标——
他简直天然有种小动物似的直觉。
且在李显看来,姜姨母认真起来的样子,颇有几分父皇母后的感觉,令他很有压力。
但崔朝就不同了,他温和到毫无压力感,又会吃会玩,李显迅速倒戈。
四人就如此分了马车。
姜沃与安安一起,最后转头对着大慈恩寺一礼。
上车后,姜沃取过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安安,柔声安慰道:“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1]
在诸多高僧中,玄奘法师算不得高寿之人,六十出头就圆寂而去。但他这一世,先有西行求法,又先后译出经文一千三百余卷传世——
人活一世,肉身至多百年消亡,但如玄奘法师这般,其精神、信念、传说却会一直存在,便是‘死而不亡’,是另一种长寿无极。
安安点头。
她手里握着一串佛珠,这是她幼时初见玄奘法师时,法师赠予的。
姜沃不再多说,这是安安接触到的第一个‘长辈师者’的过世。孩子长大了,不得不开始去体会这人间的人世更迭,生老病死。
马车即将转过街口时,姜沃再次看了一眼大慈恩寺。
她此时置身于朝堂之上,处在此世最繁耀的权力中心,每日见熙熙攘攘之人。然于她心中而言,自身所行却也宛如一场孤身的逆路西行,不知她又能否取得真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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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缓缓行进。
临近家门时,安安开口道:“昨儿我听父皇说起,觉得麟德这个年号改的不大好。”
没错,这一年从正月起皇帝就不痛快,东宫事刚处置完,玄奘法师又圆寂辞世,皇帝心绪差到又想要改元了。
而东宫事,还要从废太子李忠说起。
且说梁王李忠惊惧不安,以至于行止怪异,甚至踩着皇室的底线开始行‘巫术’之举,除了让皇帝大怒废掉他的梁王爵位外,还牵扯出了朝上许多人。
三月里,皇帝就下旨彻查:远在梁州的梁王,是怎么探知到京中之事的?
其实李忠毕竟曾做过几年太子,被废时也十岁出头了,有些故交人脉也正常。何况他打听的是朝事,也并非宫中隐秘。
但帝后二圣依旧以此为由彻查,尤其查了东宫。
四月,便以诸如‘心怀不轨,私传禁中语、挑拨天家亲伦’等罪名,发落了一批东宫属臣。
与龙朔年间,皇帝免了一批东宫属臣的官职不同。这次的发落,明显血雨腥风多了,单流放三千里者就有数位,加起来能绕大唐三圈。
其中又以太子中舍人上官仪罪名最重。
说来上官仪文采过人,对他来说可不算件好事。正因其文采上佳,每任东宫属臣里都有他——
没错,在担任太子李弘的中舍人之前,上官仪也曾被长孙太尉选中,做过废太子李忠的典书。
皇后在听过上官仪那句‘若朝上只有圣人临朝决断,先梁王何至于惊惧担忧自身安危至疯癫?’后,就再不可能留下这种挑拨她与弘儿母子关系的人在东宫。
偏生这句话又不能拿到明面上来作为罪证,于是二圣便以上官仪与梁王私传京中语之罪,将其夺官下狱。
后以上官仪‘不轨窥探于东宫’之罪赐死,家中男丁流放,女眷皆没入掖庭。
说来上官仪因此罪名不得活命,太子自然觉得他太冤枉(也确实并非此罪),大为不忍。因而太子两番上书,又几次面圣向父皇母后求情,道上官仪并无不轨之心,求免其死罪。
皇帝皆不准,甚至第一回对太子说了重话:“太子曾自道‘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如今却屡次三番为臣下求情,岂不令君父伤怀?”
太子至此再不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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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宅。
安安都不用女亲卫放置的矮凳,直接跳下马车,身手颇为灵活轻捷。
她转头对姜沃道:“我想去看看姨母收的那位小弟子。”
安安说的,便是上官婉儿。
上官仪之事,全程由帝后处置,大理寺都只起了个图章的作用,最后盖个章就完了。
朝上各宰辅尚书,更是心里明镜儿似的,没有一个肯沾手这件事的。都是每日照常当值办公,完全不管东宫里今日又流放了几个人。
姜沃也只关注了上官家的女眷。
此时她的一句话,甚至只是令人转达的一句话,也已经够分量到令抄家籍没的兵士守分慎行,不敢欺凌罪家女眷。
至于收养上官婉儿,姜沃在帝后与任何人跟前,都不用额外找什么理由,只是玄乎的一句话:“冥冥中觉得有师徒缘分,应能传承衣钵。”就够了。
毕竟当年她的两位师父,也是在宫道上遇到她,一眼相中就拎到御前去了。
这种玄学收徒的事,也算师门传承。
于是五月底才随母亲郑氏没入掖庭的上官婉儿,在掖庭待了不足一日,就来到了姜宅。
比起让襁褓之中的女儿在掖庭中跟着自己朝不保夕,郑氏自然更愿意女儿跟着吏部尚书长大。且她从前就听闻这位女尚书并无子息,别说她只是要收婉儿为徒,便是这位姜尚书要带走婉儿改为自己的孩子,郑氏也是情愿的——
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
郑氏只盼着女儿过的好。
婉儿至姜宅后,安安还没有见过,今日便想见见姨母口中‘冥冥注定’的弟子。
姜沃想起刚接回来的孩子,不由含笑:“好,我带你去看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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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宫。
太子向帝后回禀过今日大慈恩寺法事后,恭敬行礼退去。
外人都看得出太子的瘦削和心神不安,何况亲生父母。
见太子瘦弱身影,帝后二人竟齐齐叹了口气。之后才似乎被对方的叹息惊了一下,再同时望向对方。
皇帝抿了抿毫无血色的唇,开口道:“朕欲立一位太子太师。”
媚娘亦赞同。
皇帝是想仿照当年父皇令魏征魏相做太子太师,坐镇东宫之旧例。
若是给弘儿配一个威望足够、毫无私心,且能够时时教导太子,并弹压住东宫数百属臣的太子太师,应当会好一些。
皇帝闭着眼睛,把朝上所有的重臣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尤其是宰辅——
中书令之一杜正伦甚为威严且刚正。这种人做臣子很好,但若是做东宫太子太师,皇帝总觉得会出现当年张玄素等人疾言厉色诤谏太子之旧事。当年兄长受不了,如今以弘儿的细致多思,只怕也受不住。
再想想下一位中书令,王神玉……皇帝很快放弃了,这位肯定不行,太子还是要勤勉国事的。
帝王思绪转到门下省侍中许敬宗身上,他倒是原本就是东宫属臣之一。但皇帝早知此人的圆滑:他不会如上官仪一般去太子跟前挑弄是非,但太子行为有失,许敬宗也绝不会站出来劝谏。他就是这样一个明哲保身善承上意的宰相。
其实皇帝有想过姜沃。但一来,皇子公主们都管她叫一声姨母,她素日待孩子们也很和气,教导安安也很随性——像好的长辈但不像能够若挈裘领,镇住整个东宫的太子太师。
二来,皇帝也已经亲自去过城建署,见过她为此操劳沾尘之态,想到她已身兼两职,也实不忍再给她百上加斤。
最终,皇帝还是选定了他最信任的人之一。
自晋王府起就护卫于他,数十年如一日公忠体国,言行从无差池的英国公李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