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暑热。
从大慈恩寺回来,姜沃先带着安安去换过衣裳,重新梳洗过后,才往婉儿的院落去。
院中多有梧桐修竹,遍洒阴凉。
陶枳见两人从外头进来,就道:“我算着时辰,你们也差不多快回来了,早备好了凉茶。”
姜沃和安安一人拿起一盏饮了,终于觉得自内而外暑气尽消。
陶枳指了指内间道:“婉儿睡着了,乳娘看着呢。”
上官家被抄没之时,女眷尚不能自保,何况乳母等仆役,早都各自流散。如今看护婉儿的乳母还是陶枳新寻来的。
好在婉儿已经一岁半了,乳母更多是起个看护作用。
姜沃撩起内间的纱帘,与安安一并走进去。乳娘见了她们连忙起身行礼,安安摆手,令她不必说话。
一岁半的稚童在栏车里安静地睡着。小脸儿几乎像是雪堆出来的一般细润白皙。因睡得香甜,透着淡淡的新绽菡萏一般的红润。
安安见了,不由先低声赞了一句“生的玉雪可爱。”
姜沃则轻声问了些乳娘今日婉儿的饮食。
*
“姨母。”姜沃带着安安往书房去的路上,安安问起了婉儿的生辰,算了算后道:“她比妹妹小半岁。”
安安有一个哥哥两个弟弟,却只有一个妹妹,且是最小的幼妹,自然更偏爱些。今日见了个跟妹妹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便下意识算了算。
“既然是姨母的弟子,将来令月便有玩伴了。”
姜沃莞尔:“等令月再大一大,你就带她来玩。”
而两人口中的‘令月’,便是小公主的名字。
且说,从屡次更改年号和百官官职就能看出,当今陛下对于起名和改名,是乐此不疲的。
若说今年还有什么让皇帝高兴的事情,那便是给一对儿女定下了封号和名字。
先定下的其实是小公主的名儿。
皇帝想着安安为姐,名为‘曜初’,取‘日出有曜’之意。那么幼女的名字就先择定了月字,又选了有‘吉、善’之意的令字作配。
且令字,除了‘吉善’外,又有‘持节号召于人’之意,也映衬公主的身份。
以此为幼女定下名字:李令月。
封号为太平——在皇帝看来,两位公主连封号也是有关联的:安定太平,取先安定家邦后太平盛世之吉兆。
定下女儿的封号名字后,皇帝又为幼子起名为‘旦’。此字也有朝阳之意。
总之,皇帝是觉得自己起名水准很精妙的:如此一来,龙凤胎幼子幼女的名字是一对。
而两个女儿的名字又能彼此相应,可谓尽善尽美。
*
姜沃的书房里,常有吏部的公文奏疏。
安安见多了也习以为常,有时还会帮姜沃写一写。
但今日,她只是坐在姜沃对面,望着桌上摆着的冰盘,看着滴滴嗒嗒融化的水珠,轻声道:“姨母,东宫事,就到此为止了吗?”
见安安是有心里话要说的样子,姜沃放下了手中的笔,专注地听着:是啊,这几个月东宫事,不单太子身处风暴中心,安安实则也在看着、在经历着。
永徽年间她太小,此番东宫事,才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父母,不,是见到帝王为何,又是怎样大手笔处置臣下。
也是她亲眼见到了,帝王与继承人之间,是一种何等微妙的关系。
让姜沃欣慰的是,在这两三个月中,安安一直很沉得住气。
她没有动,只是在看。
甚至在过程中,都没有向姜沃发问。
姜沃还记得,安安起初听说上官仪的处置之重后,是有些震惊的,当时下意识想问什么,但到底没开口。
此时诸事落定,安安才终于提起东宫这场清洗,问起是否到此为止了。
见姨母只是温和望着她,并没有回答,安安就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还没有吧——父皇母后一气儿处置了东宫这么多属臣,为了安大哥的心,也为了安朝臣们的心,接下来应当会给东宫加以重臣辅佐。”
安安说到这儿,又抬眼看了看姨母:“会不会是姨母……”
姜沃含笑:“若是一圣信重,我自尽力而为。”
其实她早已想过此事的两种可能性:帝后欲稳东宫,或是择数位重臣,均加东宫属臣名分以增太子分量,或是专择一人为太子太师,坐镇东宫。
如果是前者,那朝上宰辅尚书们,包括她估计都会喜提一个东宫属臣的名分。
如果是后者,姜沃觉得,是她的可能性不大。
毕竟,朝上还有更合适的人。
安安还小,或许还未想到这一层。但能想到帝后接下来的大方向,也足见其眼光心性。
此时安安伸手,接了些冰盘里落下的冰凉水珠在手上,声音小小道:“姨母,其实大哥心里很难受的。”
他们兄妹俩年纪差的不大,情分也不错。有些话李弘未必能也未必敢与父母说,但对着妹妹还能微露其意。
安安轻声道:“东宫属臣被发落,大哥很伤感。他去向父皇求情,见父皇为此事动怒伤身,大哥又很自责。而且……父皇好像斥责了大哥,这才更令大哥难受,他觉得自己做的不够好,令父皇失望了。”
姜沃听着安安细碎的倾诉。
近些年来,她与东宫接触不多,太子像是一个有点模糊的影像。但随着安安的诉说,姜沃觉得,弘儿轮廓又逐渐清晰起来。
他是希望,甚至以为一切都能像圣贤书里写的那样——君仁臣贤,只要做君王的善于纳谏,施行仁政,臣子们也会尽忠王事,上下同心,国家自然能得以安乐。
安安还提起太子的一句话:“祖父的《帝范》里,也是如此写的啊。”
故而太子不明白,为何他照着去做,就是错的。
姜沃叹气:是,一凤皇帝的《帝范》里,确实写了‘非慈厚无以怀人’,也写了要善于纳谏,多听臣子谏言。
但……理论跟实践从来不同。
比如一凤皇帝很乐于纳房相杜相之谏,可没见他纳当年世家之谏,依旧把崔氏排到世家第一等去。
姜沃忽然想到:做皇帝,可能就跟学数学一样是种天赋。
古来皇子学的都是一样的公式(经史子集),但就是有人天赋超绝,能融会贯通,看一眼题目就知道代入什么公式,一通百通。
就像是一凤皇帝——说来,他还没受过正统的皇子教育,年轻时候家里还是‘隋朝忠臣’,当时谁也不会想到教他怎么打天下治天下。可就是这样自学成才,成就了一个千古帝王。
但有的人,就是没有数学天赋,学了公式也不知道怎么样灵活应用。哪怕老师刚教会了这道题,稍微改换一下条件,就还是不会做。面对新的题目,脑子里的公式就乱了,不知道该带入哪一条。
如果没有天赋,还想要个不错的成绩,那就剩下一个法子了——大量刷题。
姜沃想,她能看出来的道理,帝后一定都看得出。
他们到底不是常人。
哪怕父母看孩子总有滤镜,但他们两人都有优秀政治家的清醒。他们会努力将太子精雕细琢成一个合格的君主。
而说起合格的君主,姜沃看着眼前的安安,忽然问道:“太子向往的君仁臣自忠贤,安安觉得如何?”
安安显然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因姜沃听她不假思索回答道:“这件事,我与大哥已经说过了。”
“‘仁’固然是好的,然圣人之治国也,固有使人不得不爱我之道,而不恃人之以爱为我也。”[1]
皇帝治国,不能只依靠‘仁’,让臣子敬爱并为之尽忠。
还要有让臣子不得不‘爱之’并‘忠之’的本领与手段。
一言以蔽之:不要靠做好人,让臣子自觉尽忠国事。而是要靠章法制度,君王才能,让臣子不得不行正道。
“所以我与大哥说,他待东宫属臣固然是仁厚宽和,但臣子们未必各个真心向着他——父母总不会害大哥的,故而我劝大哥,若是一时分辨不明,就只听父皇母后的。”
姜沃心道:这个公式,带的就对了。
*
姜宅中,姜沃与安安一番长谈,彼此心意明澈,皆是有些放下包袱之感。
而紫宸宫中,皇帝与英国公一番恳谈后,满意的就只有皇帝了。
英国公走出皇城门时,只觉得盛夏的阳光,烤的他头晕眼花,简直是眼前一黑。
偏生在他走出建福门时,还遇到了正从兵部出来的孙子李敬业。
李敬业一脸阳光明媚地跟祖父问好。
在得知祖父蒙诏是被封为太子太师之事后,李敬业就越发神情灿烂,眉眼张扬都快要起飞了,欢喜道:“太子太师?圣人如此厚恩,孙儿给祖父道喜!”
新任太子太师,英国公李勣,觉得自己受到了今日的第一次暴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