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驿站。
姜沃与滕王谈完后没多久,巡按使的车队也就到了此处驿站。
郭成双的不真实感,在看到巡按使马车之时,终于消失掉了。
因掌驿站,他对各种车舆之制很是了解:与官袍一样,什么品级(爵位)的官员坐什么车,是不能僭越的。
巡按使代天巡牧,用的便是特赐的象饰朱轮车。
回想他这一天过的,简直是如梦似幻。
而在姜侯登上马车时,郭成双忍不住拉住最熟悉的杜审言道:“这,这滕王……”
姜侯都准备走了,怎么滕王没走啊!
杜审言安慰道:“无事,滕王只是借你的地方写一写公文。”
姜沃是把滕王留下来写‘状纸’,巡按使大半队伍也留下来陪同,而姜沃则带着家里人先去拜见孙神医。
太平还特意进去跟滕王道别。
见滕王正在痛苦面具写字,就感同身受道:“滕王叔爷也要做功课啊?那好好写吧。”
滕王闻言更痛苦:果然是黑心侄子和侄媳妇生出来的公主,也不是什么乖孩子!
虽说腹内是如此腹诽,然滕王,明明比太平亲爹还小一岁的滕王,还是努力挤出来一个‘爷爷辈’的慈祥笑容,悄悄自袖中取出一对特意带来的上好红宝钗送给太平。
然后小声道:“好孩子,这件好东西送你——等你回长安后,在你父皇母后跟前儿多说点叔爷爷的好话如何?”
说来,这对红宝钗,是以滕王的身份见识和多年敛财经验,遍寻了库房后,寻出来最好的一对。
确实是罕见的珍宝,哪怕放到宫里去,也绝不逊色。
毫不夸张的说,滕王方一打开匣子,屋中都亮堂了一下,宝光浮动。
这原本是滕王做了两手准备:若姜侯这回巡察不较真,能通融一二,就送给她。但滕王今日一见,就知道这礼不用送了,送也白送。
还不如老老实实把自己知道的都‘交代’了,好用‘戴罪立功’之条例保住自己的爵位和王府。
滕王毫不怀疑,若他再打马虎眼,姜侯真能上书回京——估计他那病弱但黑心的侄子,还有那把自家兄弟姊妹都流放边境的侄媳妇,削他肯定不会手软的。
但意外之喜是帝后的幼女竟然也随行,滕王就准备走一下孩子路线。
太平本就喜欢明丽之物,见这一对红宝钗,痛痛快快就收下了,清脆道谢:“长者赐,不敢辞。”
滕王还未及欣慰,就见小姑娘转身活泼泼跑走了,边出门还边道:“姨母看,滕王叔爷给我送重礼了!”
滕王:……
你还我!
果然很快姜侯就走进门:“滕王多写两条吧——贿赂巡按使,又是一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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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在庐山下的星子镇见到了孙神医。
庐山所占之地其实很大,直到现代,作为景区开发出来的庐山
都只占少部分,山上山下都有村落聚集,山下更有几处小镇。
姜沃见到孙思邈的时候,不出意外也见到了黄芪。
说来,在孙神医笑称道:“小姜来了。”时,黄芪的想法是,哦,原来杜姐姐名姜,而且看起来跟孙神医很熟悉……
直到随行孙神医的卢司马上前称了一声‘姜侯’,黄芪才体会到了跟郭成双一样的‘瞳孔地震’。
谁?谁?
不过比起郭成双,黄芪除了震动外,还深深体会到了‘社死’二字。
因姜侯进门前,还笑眯眯对她道:“你不是想听我亲口说‘欲上凌烟阁’吗?”
黄芪脸红的像是要滴血。
直到孙神医与姜侯进门后,她才思绪逐渐回来,开始像郭成双一样回想,自己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
而回想到她还说起让姜侯给她‘做女吏’时,黄芪在满院药香中抱头蹲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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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见到卢照邻后,姜沃再次感受到了初唐四杰全图鉴的圆满感。
都不用等滕王阁了,可以先登庐山,庐山诗写起来。
在这星子镇上,看庐山更清晰了。
姜沃从开着的窗户望出去,远见庐山:若说庐山诗中,她最熟悉的,还是李白那首‘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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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便是在飞流直下的庐山瀑布前,与婉儿讲起了一位帝王的政令。也是她接下来要端给江南西道世家的‘大菜’之一——
汉武帝的‘告缗令’。
若要说明何为‘告缗令’,不得不先说一说它前一道政策‘算缗令’。
汉武帝时,因屡征匈奴国库有虚,为充实国库,武帝看上了富商大贾,准备宰一波肥羊弄点钱。
说来,先礼后兵这一招,谁都会用,包括汉武帝刘彻。
汉武帝开始也是想‘礼’一波的:他带头捐出了自己的少府(小金库),然后期待着这些掌握大量财富的商贾,能主动为国捐一波军费。
然而,毫无动静。
白捐了自己私房钱的汉武帝:好的,朕的敬酒不吃,那就吃罚酒吧。
很快,在桑弘羊和张汤的一并筹划下,汉武帝出台了‘算缗令’,商人每两千文中要交一百二十文的税(因汉代一百二十文是一算,故名‘算缗令’)。
不但银钱要交百分之六的税,而且商户家的车、船也都要抽税。
百分之六的税率,其实并不高。但人性多半如此:如果一开始,只拿到百分之九十四的钱,其实也就算了。
但如果钱已经百分百到了自己手里,再交出去百分之六,尤其是按财富总数来说,百分之六又是一笔不小的款项,那很多人就不舍得了。
正如此时世家。
对他们来说,哪怕心知肚明是违背律法的。但这些土地已经侵占到手了,再让他们主动吐出来,就不舍得了。
*
说来利益真是世
界上最实在的东西,什么礼法、道理、大义,甚至律法,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往往只有少数人把持得住,会遵守。
因此哪怕是汉武帝之皇威,在出台了算缗令后,一开始也并未收到多少银钱:毕竟汉代也没什么透明的收入记录系统,都靠商户自己报收入交税。因此,富商们多‘藏匿其财’,不肯按数交钱。
藏匿真实钱财数目,不肯主动交百分之六是吧?
于是在算缗令之后,汉武帝很快跟上了‘告缗令’——鼓励揭发,如果被揭发了‘隐藏财产’的富户,就直接没收全部家产,还分给告发的人一半!
人民群众的力量是伟大的,何况还有巨额奖励。
于是很快,隐匿钱财的富商巨贾之家,均被告发,效果斐然:“得民财以亿计,奴婢以千万数,田大县数百顷,小县百余顷……”[1]
针对世家量身定做一版告缗令。这就是姜沃给他们准备的第二道大菜——比起来,滕王只属于标志性前菜。
只有滕王先站出来揭发几家,才会有人敢于继续揭发:有了带头的,就不怕没有后来者。
不过,姜沃今日要教给婉儿的,并非是她早就学过的汉武帝政令之一,而是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
“婉儿已经读过《史记·平准书》,觉得告缗令如何?”
婉儿认真想了想,先将告缗令使国库充盈等看得见的好处说出来,之后又道其弊:“可亦如司马公所言,自此后,民多以举告得财易,‘不事畜藏之产业’。”[1]
确实,告缗令也自有其弊端:检举旁人得钱多么容易,且若是自家辛苦积攒钱财,还怕被人举告了呢,还不如直接躺平。
因而明明是为了更好的税收而施行的政令,但长远来看,又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国家的经济和税收。
告缗令就如同药。
是药三分毒,且人也不能长久的拿药当饭吃。
于是施行数年后,武帝也终究废除了告缗令。
*
姜沃取出一枚常用来起卦的钱币,放在婉儿手上,给她看,任何事物都有正反两面。
在如银河落九天的庐山瀑布前,姜沃很认真对她的弟子道:“婉儿,世上没有一劳永逸之政令,告缗令在武帝当年合用,可解燃眉之急。”充盈了国库,解决了当时‘官府大空’的窘迫,更为抗匈奴提供了银钱保障。
“今日师父或许也要拿来用一用。”通过旁人的检举告发,令世家好生放放血,毕竟指望他们自觉自愿交出侵占的土地是不可能了。
“但有立竿见影之效,并不代表就是百世不易之法。”
正如婉儿说的,告缗令亦留下了弊端。
姜沃郑重道:“所以婉儿,不要害怕改变。尤其是不要害怕改变师父的决定。”
姜沃看着眼前的孩子:她相信,将来婉儿也会立在朝堂之上。
自己应该是她的引路人,而不该是阻碍。
师徒名分,有时候天然带着一种礼法道义的压制,就像皇帝刚登基时,被人各种以‘先帝’谏言,请其无改父之道。
或许将来,也会有人用她来针对婉儿。
姜沃希望,自己不是束缚住婉儿的人。
“婉儿,如果将来,你能改变今时今日师父的各种条例形策,我会很高兴的。”
俗话说得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时间过去,连沧海都会变为桑田,何况是人世之变。
许多当年推出时大有裨益的政令,或许会逐渐变成陈规陋习。
就像科举制,从隋唐打破世家垄断官职选拔人才,到后来的固化,学子们多闭门学经史子集,世事不通。
永乐大帝甚至直接开骂过科举官员大部分是蠢货:“岁贡中愚不肖者十率七八!古事不通,道理不明,此可任安民之寄?”[2]
姜沃终于对婉儿说出了那句话:“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
“婉儿,师父只能按如今世事,来定今时今日之计。将来的事,交给婉儿好不好?”
不要害怕改变,不要宥于先人之言。
这才是她想教给婉儿的,远比‘告缗令’这项政令,甚至比她此番整饬世家更重要的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