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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武皇第一女官》第 240 章 三件礼法事

作者:顾四木 字数:3697 书籍:(大唐)武皇第一女官

  礼法在权力面前到底是什么?

  这一夜在院中竹椅之上对坐乘凉之时,姜沃与崔朝亦谈起这个话题。

  姜沃手里转着一把轻罗小扇,只是满院都是驱蚊艾草的香气,无蚊虫,但也无流萤可扑。她就拿扇子扑了扑人,问了崔朝这句话。

  崔朝因近来多见皇帝,而皇帝病中又多说起旧事,他就也拿一件多年前的旧事来举例子,事关长孙无忌。

  崔朝刚开了个头,姜沃又叫停:“等下,这样好的举例论证课,我去叫婉儿来听一下。”

  她起身去叫弟子。

  崔朝则去屋内,给婉儿寻一个新的杯盏。

  待婉儿过来后,就搬了小竹凳,乖乖坐在一旁,捧着消暑的谷叶饮,听起了礼法与权力的故事。

  *

  那还是长孙太尉大权独揽的岁月,而长孙无忌当时的脾性,就是什么都要抓一把,朝堂诸事都要过一过他的目才算完。

  不但律法这种他的专业强项要抓,修礼法之事,他也要主抓。

  “那时候,长孙太尉就给皇帝上过一封修礼法的‘建言’。”

  而且题目很言简意赅:《甥舅服制议》。

  其整篇‘议’大体就在议论,舅舅去世后,外甥该怎么服丧的礼法。

  长孙太尉开篇就很直接道:“古丧服,甥为舅缌麻。”这,可不妥!

  讲到这儿,崔朝还停下来考了考婉儿《礼记·丧服》里的五种级别。

  婉儿背道:“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这五种丧服由高到低,守丧之仪也由重到轻。

  故而有句俗话说‘出了五服不是亲’,论礼都不需要穿丧服为祭,就是血缘太远了。

  而长孙太尉的不满之处就在于:舅舅过世,外甥居然只缌麻,最低级别?做为天子的舅舅,长孙太尉觉得,他该为天下的舅舅发声啊!

  于是在奏疏中,长孙舅舅简略进行了几句论证,什么‘舅舅是母的本宗啊’,‘考之经史,舅诚为重’(其实也不知太尉考据了什么经史,反正也没引用文献)之类的话。

  最后——

  一来崔朝记性很好,二来这封奏疏当年皇帝给他看过原版,跟他吐槽过,所以印象深刻,时隔多年也能背出来最后一句:“舅报甥服,尚止缌麻,于例不通,礼须改正。”[1]

  “于例不通,礼须改正……”姜沃重复了一遍后不免感慨,长孙太尉别的不说,这种‘我有个想法,万事给我让道’的劲儿,还是挺霸气的。

  崔朝继续道:“当年长孙太尉的意思是,把礼法里外甥给舅舅服丧,从缌麻改成小功。请圣旨批准。”就是从五等提到四等。

  当时皇帝跟崔朝吐槽过太尉的揽权又爱折腾后,很快就准了:“舅舅要改这个礼法丧仪,彰其‘天子舅父’身份贵重,就随他去吧,又不是什么大事。”

  与其在这种事上跟舅舅较劲,还不如去选两个可用的,不畏惧太尉的官员来的要紧。

  这便是礼法与权力。

  长孙太尉的权力,让他的身份被礼法妆点的更加精美,就像是身上的紫袍金带。

  崔朝说完后,轻声一叹。

  因婉儿在,有些话他没有直接说出口。但姜沃倒是与他感同身受:这点上太子真的不像皇帝。

  也不像先帝。

  崔朝讲完后,姜沃就也给婉儿举例论证。

  只是在讲之前,她还看了一眼崔朝:“我这故事,可对崔氏不太友好啊。”

  崔朝只是含笑做了个‘随意’的手势。

  姜沃就对婉儿道:“先帝年间,曾明发过诏令。”

  姜沃最近到中书省后,也在认真熟习本职公务,看了许多诏令。

  “崔、卢、郑、王等姓,好自矜大……每嫁女他族,必广索聘财,实有紊礼经,实亏名教,理须改革。”[2]

  听姜沃说起这件事,崔朝都不免扶额。

  当时他还在崔家,是亲眼见到被皇帝点名的这些世家,是如何一脸懵兼委屈憋屈的。

  怎么说呢,身份不同,做事说话也不同。长孙太尉好歹还是找了找礼法里原本的记录,然后找了点礼法依据来改‘礼记丧仪’。

  然而换到二凤皇帝那里,纯粹就只扯了礼法的大旗。

  别说世家,就连有的朝臣都完全摸不着头脑——世家之间彼此联姻,都是拿的出来的人家,也要图个体面,下个重财聘礼怎么就‘有紊礼经、实亏名教’了?

  这都毫无因果联系啊!

  何况皇帝您不要光看别人的错处,完全不看自己啊——就在三年前,长乐公主出嫁的时候,您还要给双倍的公主份例,加以重礼,结果被魏宰相给怼回去了,您都忘了吗?

  但甭管二凤皇帝是忘了,还是故意忘了。反正他痛心疾首指出崔卢郑王等世家这点很不好,很违背‘礼法’。

  于是当即诏令时任吏部尚书高士廉(长孙皇后的舅舅)等人,要“剪其浮华,褒贤黜逆”……重修《氏族志》!

  世家:……

  懂了,在这里等着呢!

  “而偏生第一回修《氏族志》,不知高尚书等人是没有领悟先帝的意思,还是。”姜沃忍不住笑了:“还是拉不下脸来,依旧把崔氏等世家定为了第一等。”

  毕竟,当年跟现在的情形还不同。

  世家远叶衣冠,名望天下皆重!

  论礼,论理,论时俗,论名望,不把这四家排到第一等,实在不合适。

  二凤皇帝一看,嗯,暗示不行,那就明示掀桌了。

  他直接道:“我今定氏族者,诚欲崇树今朝冠冕!不论数代已前,只取今日官品、人才作等。”[2]

  大概还顾虑到后世子孙,怕被世家忽悠跑了,还特意加了一句:“宜一量定,用为永则。”

  然后把崔卢郑王扔到了第三等去。

  不装了,摊牌了,不服你们就造反吧。

  如果说礼法在权力面

  前,还是能刚一刚的——毕竟长孙太尉再权倾朝野,也得找找根据才把天下舅舅‘提一档’,那么,礼法在武力面前,就真的只剩下‘好自矜大’了,只能怀旧了。

  虽说人心风俗一时难变,彼时朝野间依旧尊崇这些世家名望。但在白纸黑字的国家钦定的《氏族志》上,世家们就要去第三等上蹲着。

  婉儿捧着腮,双眼听得亮晶晶。

  夜色已深,天际星辰明亮,姜沃笑道:“好了婉儿,听过了故事,回去睡吧。”

  **

  婉儿回去后,姜沃跟崔朝依旧在院中坐着,只是话题从礼法,变成了太子。

  “自打咱们回京,陛下与我倒了好些有关东宫的苦水。”而且,崔朝很怀疑,要不是正好赶上夏日皇帝精神最差的季节,可能这苦水还要翻好几倍。

  以至于崔朝最近叹气频率直线上升,他自己都道:“回京这才多久?都不太到一个月。我觉得比在外面三年都累。”

  “陛下也不懂,与东宫为何父子之间渐生分至此。”

  用皇帝的话说:弘儿除了不做那些‘明火执仗’‘以刀刃伤己’‘扬言要投奔突厥’等惊世骇俗的事儿,别的表现,有时候真的很像当年大哥——不肯与他这个父皇好生交流,父子两人除了帝王与太子之间的谈话,其余几乎再难有亲密之言。

  给皇帝委屈的:“朕又没有偏疼一个‘魏王’,父子之间何至于此?”

  但有的话,哪怕是崔朝也不能跟皇帝明说:大概在太子心里,天后就是那个‘魏王’,甚至是远远超过‘魏王’——父皇已经夺了属于他这个太子的监国权甚至继承权,与了旁人。

  不管那个人是同胞兄弟,还是生母,对一个太子来说,都差不多。

  姜沃亦随之叹气。

  她是想起了蜀地之行,与大公子的谈话。

  那时李承干说过一句:“做太子,像是漫长的,没有止境的一场贡举。”

  人,不是机器。

  是人就会被感情左右。

  如果抛开现在太子李弘跟李承干的能力区别不谈,只谈做太子,不,只是做儿子的心态问题。那么两人可能走到了差不多的心理上的死胡同,开始了‘叛逆期’。

  如果说李承干当年的‘叛逆’,是那种:我就不学好了,我就惹是生非甚至伤害自己,让父亲生气伤心,也感受下他的痛苦。

  那么李弘则是更常见的,沉默的叛逆。跟父母产生了深重的隔阂,觉得父母的管束令他窒息。

  因此他是听不进去父母的‘为你好’,听不进去皇帝的‘你要跟着朕学,跟着你母后学’——他打心底里不接受这种指令式的‘你得学我们’。

  反而像心理学上讲的,完全激活了大脑‘反抗机制’。别人说‘往东’,大脑立刻下意识‘西边怎么不行呢?’

  姜沃第一万次跟崔朝感慨:亲子关系,真是永恒的难题啊。

  然而在皇室里,除了亲子关系,又还有君臣之分。

  **

  而这一夜,紫宸宫中,帝后也在商议儿子之事。

  皇帝这日精神还不错,因而特意问了媚娘:“之前咱们不是商议过,弘儿不急着入朝,大婚后好生养一养身子,若是能早有子嗣就好了。”

  太子已过二十岁,对皇储来说,也该早有子嗣,以安国本。

  当然,皇帝不肯承认,他心里还埋着一点……要不看看孙子行不行的心态。

  媚娘颔首:“说是如此说,但陛下没见诸臣上书的样子,再不令太子入朝,奏疏要淹了紫宸宫了。”

  皇帝蹙眉。

  媚娘缓声道:“罢了,姜相之言有理。弘儿自小熟读经史子集,只去礼部整一整礼仪之事,不会多操劳。也免了那些臣子借题发挥,又生出许多浮事来,倒是搅的朝堂不得安宁,做不得正事。”

  说罢又轻叹:“也难为她了。在东宫事上,其余宰相不开口无妨,她不开口,旁人就背后多有言语,指她怨怼东宫。”

  皇帝按着眉心:“那便如此吧。”

  媚娘将丸药化开递给皇帝:“说起礼部——有一桩礼仪之事,我早就想改了。正好趁着礼部近来在重修太子大婚典仪的各细则,一并改了才好。”

  说来,媚娘摄政三年,也是先抓政令人事,间或还要低调挑一挑将来可用的武将,在皇帝不会忌讳的情况下戳一戳兵权。

  如今总算能腾出手来整一整礼法之事了。

  而她第一件要改的礼法事,也正是跟两个心爱的女儿相关的。

  皇帝接过药碗,随口问起媚娘何事。

  “关于公主出降的礼仪。”

  事关掌上明珠,皇帝连喝药的动作都停了,眼睛都亮了些:“媚娘给曜初挑好了人家吗?”

  今年定下太子妃之后,皇帝也想给女儿定亲,只是一直挑不到合适的。

  媚娘摇头:“陛下,别说定下人家了,若不定下公主出降礼仪,我是舍不得曜初去受委屈的。”

  皇帝不解:“谁敢给咱们公主委屈受?”

  媚娘道:“近来我观先帝诸公主出嫁旧例,见到一事。”

  “先帝南平公主,下降于时任礼部尚书王珪之子。王珪以《仪礼·士昏礼》为戒,令公主亲执笄,行盥馈之道,且受公主谒见。”

  媚娘冷道:“若是曜初出嫁,遵行此礼,那不如留在我身边!”

  行盥馈之道,便是亲自侍奉尊者盥洗及进膳。帝后疼爱女儿,在宫中都未曾让女儿给他们行过什么‘盥馈之道’。

  皇帝听过后摇头道:“不会如此。当年情形不同。王珪海内名士,又是重臣。而且当时王珪在给四哥做老师。”

  当时王珪为魏王师,先帝为教导儿子尊师重教,亲口对魏王说过‘敬王珪如见朕’,以至于魏王李泰当时见了王珪都得先行礼。

  “而南平皇姐,又非朕之嫡亲姊妹,原身份和性子软弱些。”王珪以‘礼法’令其行礼,也就行了。

  而且南平公主也没一直行礼——几年后,王珪之子掺和进了李承干谋反案被流放了,公主转头改嫁了。

  “咱们曜初如何一样呢?”

  媚娘依旧摇头道:“但有王家与南平公主旧例,就总有人觉得那才是‘恪守礼仪’,是公主‘贤德之举’。”

  “曜初将来不做,只怕还有人指责于她。”

  “不如就借着这一回,直接令礼部重修完善公主出降的细则。”之前的礼仪中,就没有明确规定公主次日见公婆,两方该如何做的细节。

  皇帝当即颔首:“好。”

  又嘱咐了一句:“这是要紧事,到时候朕也要过目。”

  皇帝喝尽了药后想了想,忽然又加了一句:“既然弘儿入了礼部,这件事就交给他。”

  媚娘沉吟道:“陛下,还是交给礼部尚书吧,毕竟从前公主置幕府事,弘儿便觉不妥……”

  皇帝打断:“这不同。幕府之事,乃额外加恩于公主。此番,则是保皇室公主之尊。”

  公主出降,与家族之间结两姓之好不同。公主会带给夫家驸马都尉的官职,以及将来与驸马之子的爵位。

  皇帝将瓷盏搁在案上,发出清脆一声响动:“哪怕他跟咱们这做父母的日益生疏。但朕不信,弘儿会糊涂到连妹妹们都不顾。”

  要自己的亲妹妹们去跪别人,服侍别人有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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