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紫宸宫。
院中的树叶被烤的打了卷儿,蔫了吧唧掉下来,白花花的日头,看着就让人心中燥热难安。
不过因皇帝病中厌声响,这紫宸宫附近倒是不闻蝉鸣,宫人每日都要辛辛勤勤上树沾蝉。
媚娘抬头,见姜沃直接从窗旁冰瓮中拿了一块冰握在手上,就阻止道:“不要直接捏着冰。”
朱笔点了点案上摆着的一只水晶碗:“这里有浸着的玉鱼。”
专门用以夏日握在手心,凉润消暑。
姜沃就从窗前转回来,坐在媚娘对面,看媚娘批奏疏。
说来虽都是宰相,但她也觉出,在中书省比在尚书省时,能在御前的时间门多多了——毕竟中书省掌诏令,诏令又出于御前。
她这不是紫宸宫消暑摸鱼,而是在等着天后下诏。
案上放着的小冰山,在夏日里散发着丝丝缕缕寒意,就如同媚娘的声音:“其实,我是真不想弘儿插手公主出降的礼仪事。”
无奈陛下坚持。
媚娘后来又试着劝了下,发现皇帝这次很坚决。
她就觉得,自己都被陛下传染的头疼起来了!
姜沃颔首,她自知媚娘之意——
太子入礼部后,媚娘是想要借‘天后令太子重修部分礼法’之事,来试一试朝中的人心向背,分辨朝中臣子们的战队,最后再向诸朝臣明示权柄。
但问题是,媚娘准备好要让太子修的礼法,是另外的事情!
“事关曜初和令月,我原想着快刀斩乱麻,咱们就定下来。”不要让朝臣们把两个公主的事儿,放在嘴里颠来倒去的议论。
甚至为防着朝臣们盯着公主下降的礼仪挑刺儿,媚娘还特意预备了后手,那就是她安排给太子的‘礼仪任务’。媚娘相信,等到她那条诏令一下,保管没人再关注公主们的出降事。
可谁料,计划全被皇帝打乱了!
皇帝此番竟格外坚持,非要让太子来掌‘修公主出降礼’之事。
媚娘:……
毕竟敲打东宫也好,警示威压朝臣也好,媚娘是真没觉得比两个女儿的婚事重要。
不由她亲手操办,万一生出什么波澜来,让女儿们在婚事上吃了亏,这就得不偿失了。
媚娘罕有的‘只缘身在此山中’,而姜沃其实旁观者更清些。
屋内哪怕没有旁人,她的声音也放的很轻,几乎不闻。也是她与媚娘彼此太熟悉,能辨对方口型,若换了陌生人,她这个音量哪怕并肩而坐对方也难听清。
她坐在御案对面,手中捏了一只冰凉的玉鱼:“陛下此番这样坚持,或许是在考较太子的‘友爱’之道,在观察太子将来会如何对待弟妹。”
“姐姐是做母亲的,可能看周王还是孩子,但……”
但周王李显也十五岁了,按例可入朝了。
因太子一直在‘读书’,周王自然也就没班于朝列。但孩子们一日大似一
日,过几年殷王李旦也会长大——皇帝也不能一直压着所有儿子全都在宫里读书(尤其是李显同学,被关在宫里也不太读书,前几日还因为斗鸡被皇帝怒而关禁闭)。
若是将来太子与诸王同时在朝中,皇帝自然要担心,儿子们会不会重蹈他们兄弟三人当年的阋墙之事。
他总盼着自家儿女之间门能够和睦亲密。
媚娘手中的朱笔停下。
也是,先帝当年下定决心立晋王为太子时,就曾很直白道,不止站在国家的角度考虑,更站在父亲的角度考量:若选魏王,只怕废太子和晋王皆不存,唯有选‘仁厚’晋王,三个爱子才都能保全。
当然,最终结果吧……不知道魏王后来去地底下有没有哭着告状。
姜沃将手里的玉鱼放回水晶碗,重新挑了一只圆滚滚的小乌龟:“姐姐,其实陛下这道题,并不太难。”
当然,既然是‘考较’,还是有一定难度的。
尤其是对太子来说,有难度——
一来,太子本人素来就很看重礼法,朝臣皆知。二来,礼法对太子也很重要。
说起如今还在京中的三位皇子,都是帝后的儿子,为何只有长子李弘是稳稳的太子?正是因为礼法所定:立嫡必长。
当年魏征维护太子李承乾,诤谏二凤皇帝不得再偏心魏王的最根本依据,也是礼法:“自周已降,立嫡必长!所以当绝庶孽之窥窬,塞祸乱之源本。”[1]
故而维护礼法是对太子有益的,能增其令名贤名。
然而皇帝对太子(也是将来的皇帝)的期许,却是盼着他爱护弟妹的情分,能更重于礼法规矩。
尤其是在皇帝看来,这些不太要紧的礼法,专门委屈人的规矩,太子理当为了妹妹们改一改:朕会将天下都交给你,更是将其余儿女亲眷也都交给你,承此家国之业,自然也要担起责任来!
就是不知道,这道考题,太子能不能通过了。
而媚娘听姜沃说到‘考较’二字,其实心中就全然通明一片了。只是,她不由想起了自己对此事的抗拒和担忧——
陛下还相信着,还敢考一考弘儿。自己,却是下意识都不敢再考弘儿了吗?
明明是夏日,媚娘却觉得握住朱笔的指尖有些发冷,直到有温热掌心覆在她手上。
姜沃轻声道:“无妨的,总之还有咱们兜底,无论如何不至于委屈了曜初和令月。”
媚娘颔首。
她正要说话前,听到门扉轻轻被叩响的声音。
过了三息后,才有人小心推开了一点门,严承财的声音传进来:“天后,刘侍郎到了。”
媚娘沉吟片刻道:“让他进来吧。”
很快一位四十岁左右,看起来清瘦干练的中年官员走进来。他先向天后行礼,又转头垂首问好:“姜相。”
此人正是刚刚升任中书侍郎的刘祎之,如今姜沃的直属手下,从前的北门学士。
同时他还有一个身份,同样
也是掌谏太子的‘左谕德’,是多年前,媚娘就放在东宫‘照看’太子的人。
其实原本媚娘宣他过来,是想让他继续履行职责,劝谏太子该如何修‘公主出降礼仪’的。
但现在,媚娘改了主意。
她道:“中书省公务繁忙,你如今既升任中书侍郎,东宫谕德之职,便不必任了。”
这次,她也不会再干涉太子的想法和做法了。
刘祎之先是一怔,然后才恭敬应是,同时低下头掩饰自己内心的狂喜:他终于不用再受夹板气了!
天后令他去‘随时劝谏’太子,但问题是,太子也得愿意听他的啊!刘祎之总觉得,有的事儿他不开口劝,说不定还会更好些。
而凄惨的是,不但太子对他冷淡如冰不愿见他,每次太子但凡做了什么不入天后心意的事儿,天后也会点他,问他是怎么当差的。
点的刘祎之每每想撞墙:他能怎么办啊,那是太子殿下,他总不能捆着太子去干什么吧。
如今他终于不用夹在中间门啦!
刘祎之小心控制自己的声音,千万不能流露出什么欢喜来。
头也垂的更低了,直到听到天后下一句吩咐:“到中书省后,多为姜相分忧,便如侍我一般。”
刘祎之才敢流露出些振奋之意,铿锵有力答了‘是’。
“退下吧。”
刘祎之出门以后,觉得这盛夏的天气,简直是太美妙了!他健步如飞奔去东宫去太子跟前辞行,还很是落了两滴不舍的眼泪,得了太子的赏赐后,再次磕头谢恩。
然后当即去到东宫属臣的署衙,迅速打包走了自己的用品。
飞速打包的时候,刘祎之还想起一件事;他在礼部的好友私下告诉他,陛下有意让太子重修什么跟公主有关的礼仪事。
当时刘祎之还在担心,天后一定又会让他‘建言’太子,他又要夹在中间门难做人了。
没想到啊峰回路转,他逃出生天了。
谁管太子会怎么做啊,快跑!
**
太子是怎么做的呢?
当‘太子令礼部上下礼官,按典共商公主出降礼仪’的消息,从礼部传来时,姜沃沉默地放下了手中的毛笔。
心中只有两个字:完蛋。
这种礼仪能令群臣商议吗?不能!只能由上而下硬改!
就像当年二凤皇帝直接指派人去改《氏族志》一样,太子应该先自行定好利于公主的礼仪(至少也要有个态度),然后下命令,让礼部官员去扒拉经史子集给自己的礼法找有利证据!
这是上策。
再不济还有中策,太子哪怕不想担这个‘破坏礼法’的责任和名声。也完全可以先拟定好一份计划,然后私下呈给陛下或者天后,由二圣下旨。
姜沃忽然想起一句话:就像是学生,在面对一场棘手的考试时,可以是苦学做题,甚至可以是作弊。
结果……太子在做题和作弊之间门选择
了……作法。()
这是什么迷惑行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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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让礼官去共同商定礼仪,他们会如何定还用说吗?王珪这个贞观一朝的礼部尚书不就是例子吗?
当然是会引经据典,弄出一套完全符合‘人伦尊卑礼法’的流程出来。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还不如太子自己按照礼法制定一份‘公主出降礼仪’,哪怕不合帝后心意呢,起码经手的人少。
姜沃得知这个消息时,都不用紫宸宫宣诏,直接把手里的公务交给刘祎之,自行往紫宸宫去了。
刘祎之忙接过来,看着走向外头炎天暑热的姜相,庆幸而甘之如饴的工作了起来。
能好好办公,真好啊。
*
“明日一早,请长乐长公主、新城长公主进宫吧。”
晋阳公主随孙神医在外,城阳公主则是随驸马去房州了,两人皆不在长安。只好先请那两位了。
媚娘看着姜沃带来的一份先帝年间门旧档,简直跟皇帝的动作如出一辙,抬手掐了掐眉心,令宦官出宫传旨,明日请两位长公主进宫先商议一下。
吩咐完毕,媚娘把眼前这份令她糟心的旧档推开。
接过姜沃递上来的薄荷油,媚娘边倾倒边口中冷道:“我原以为南平公主之旧例,就是麻烦事了,原来,还有这一桩旧事!”
姜沃道:“也难怪姐姐不知,襄城公主出嫁时,是贞观初,而公主过世都二十年了……”
媚娘的手重重拍在案上:“但礼部一定能翻出这桩旧例。”
毕竟礼官和御史,最擅长的就是‘因循旧例,请复旧章’吗。
而襄城公主的旧例,又实在符合他们心中的礼法规矩,他们只怕恨不得给皇室都套上这个模板才好——
贞观初年,襄城公主被指婚给宋国公萧瑀长子。按照隋唐以来公主之例,凡公主出降是住在公主府的,正所谓‘令有司营第’,这是写进大唐典仪制之中的公主应有之分。
虽说襄城公主并非长孙皇后所出,但她是长女,先帝自也是上心的,下旨给女儿营造府邸。
然而……
襄城公主上书请辞道:“妇人事舅姑(礼记中称公婆为舅姑)如事父母,若居处不同,则定省多阙。”表示:如果公主单独开府的话,岂不是没办法晨昏定省侍奉公婆?那怎么能行呢。于是请辞父皇为自己建造公主府。而且是‘再三固让’,坚决请辞。[2]
最后二凤皇帝也就只给女儿修了修宋国公的府邸,就这样了。
时士族盛赞公主:行匹庶之礼于舅姑,前所未有之孝睦女子。[2]
媚娘又击案道:“是前所未有,何等荒唐!若是因她当年‘沽名钓誉’之举,带累了曜初令月,将来我便从她儿子们身上找补回来!”爵位官职都别想留。
姜沃闻言又从袖中取出了下一张纸:襄城公主的子孙谱。
饶是媚娘在盛怒之中,也不由露出几分笑意。
姜沃这才安慰道:
() “姐姐也别太担心,襄城公主为长女,如果先帝真的嘉奖她的言行,那么之后所有的公主都该按此例行才对。”()
可并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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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一朝那么多公主,甭管嫡出庶出,除了这位自请‘不建府’的最年长的公主,其余公主全都有自己的府邸。
就连媚娘之前拿来举例的南平公主,哪怕被礼部尚书要求行了‘执笲盥馈之礼’,也还是有自己公主府的,几乎不去王家。
以至于后来王珪病了,二凤皇帝还得专门给女儿下个诏,让公主去探望下公公。[2]
然而媚娘依旧心烦不能释怀。
屋内无人,媚娘甚至点着档子上一句话,前所未有抱怨了起了二凤皇帝:“先帝也是的,既然也不按襄城公主此事为例,何苦要赞一句襄城公主‘雅有礼度’!只怕要有礼官抓住这句话不放!”
姜沃也没多说。她知道,媚娘不过是白抱怨。
媚娘是很清楚的:礼法,是一件神奇的东西。
一个掌权的帝王可以像捏泥人一样,把礼法塑造为自己喜欢的形状。但这块泥巴,可以捏,却谁都不能扔掉它,都只能利用它。
因礼法正是教化天下之法,说白了,也是帝王的御下之法。
这便是“礼乐达,天下习而安之。”
不光是先帝,哪怕是媚娘现在恼火成这样,但在外人面前,也不能公开说襄城公主的‘孝道’是错的。
但她现在,真的很希望,这位襄城公主从来没出现过!
夏日炎炎,姜沃也不想媚娘再上火了,继续温言开解安慰道:“咱们这么想,襄城公主这件事就是一包深埋在土里的隐形火药对不对?”
“虽说此时翻出来,处理起来有些棘手。但总比咱们不知情的时候,忽然爆了来的好。”如今还能跟两位长公主商议一二。
毕竟,要是有礼官以此为例,想动一动公主府,是她们谁都不可能接受的。
*
姜沃在紫宸宫前殿,‘顺毛’安抚媚娘之时,并不知崔朝刚奉诏到紫宸宫后殿。
皇帝如今,虽对许多朝事不闻不问,但这件事他是很上心的。
因此几乎跟媚娘同时得知了,‘太子令礼官共商公主出降礼仪’事。
崔朝进门的时候,就见皇帝正坐在榻上,手中慢慢对着棋盘自行摆棋子,然后语气平静到有些诡异,与崔朝说了这件事。
崔朝一时无言。
说来,因皇帝视力不好,他们素日下棋的棋盘,比寻常的棋盘大很多。
原本崔朝也没觉得棋盘大有什么不好,直到今日才发现:大棋盘的不好处就是——皇帝陡然将棋盘掀翻于地时,动静特别大。
黑白棋子如冰雹一般‘噼里啪啦’洒落一地,加上硕大棋盘砸在地上的声音。崔朝都不用出门,就可以想象,外面宫人们一定都惊惧极了,应当已经跪了一片。
崔朝倒是没跪,他小心避开地上棋子往前走:“陛下保重……”
皇帝出言打断,问了个崔朝无法回答的问题。
“朕当然要保重,东宫如此,朕敢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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