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兵部。
因东西边境皆有战事,三省六部各署衙的官员值夜人数都骤增。
兵部更没的说,基本—半官员夜里留值。
皇城外的军器监,今夜是兵部侍郎程务挺亲自于此当值。
数盏油灯下,他正在聚精会神重核甲坊署、弩坊署等各部的军械出入数量。
别说这会子是战时,就算是平时,这种军器缮造的机密部门,人与物的出入都卡的非常严格。除非有兵部尚书的亲笔批文,否则寻常朝臣都是进不来的。
“程侍郎,这有一份……”
程务挺的核算过程被打断,蹙眉不快道:“什么公文非得现在批?”
来回事的监作忙回道:“是请入广备署的公文。”
程务挺眉头皱的更紧:“广备署跟旁的署还不同,除了尚书还需一位宰相的亲笔批文!”
监作小小声道:“不只有宰相的亲笔批文。是姜相本人来了。”
程务挺:……那你能不能一开始就说重点?合着你跟我扯半天,宰相在门口候着我呢!
你怕不是李敬业派来专门扯我仕途后腿的吧。
程务挺立刻起身出门相迎,毕竟姜相要入广备署,又跟旁的宰相这不同——若无她,这广备署也不会有的。
广备署,听名称不像弩坊令等,—听就知道营造什么兵械。甚至在兵部,也不是所有官吏都清楚,这广备……备的是火药!
不,准确来说,从贞观年间有火药起,到现在,已经是各色火药军械了。
所以他们这军械监,是建在皇城外头,且是靠山的最偏的—个角落。
程务挺亲自把宰相送到广备署门口,又尽忠职守道若姜相只是来点查火药可。但若要拿走,哪怕一根最细的火药筒,也都得有一圣的批诏。
姜沃颔首:“好。”这些严格的规定,当时她还参与制定来着。
程务挺问过姜相不需陪同后,这才转身回军器监大堂。
然后就发现,姜相若要拿走火药,也不需要一圣批诏了——天后亲自到了。
*
“你只有很忧心的时候,才会来这儿。”
姜沃闻声转头,在幽暗中只能勉强看清媚娘的轮廓。
毕竟广备署与其他军械不同,要避明火。如今这里都是—间间坚固的彼此隔绝的水泥屋封存着不同的火药军械,屋内禁止明火,只有廊上的光透过来,所以显得幽暗。
幽暗中,姜沃道:“姐姐,我想起之前去吐蕃出使的事了。”
媚娘记性很好:“我记得你跟我讲过,吐蕃人极尚武。”也只服武力。她知道姜沃在担心什么,就继续说下去。
“别说是对敌人,就算是对本国子民,吐蕃亦用刑严峻,小罪即剜眼鼻,囚人则于地牢之中。甚至宴宾客之时,都是驱赶牛羊,令客自射牲口以供酒馔。”[1]
事事彰显武力,是没有实力,就不能讲道理的
地方。()
在吐蕃的眼中,弱就是没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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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成去面对的就是这样的敌人与险境。
“哪怕已经尽所能做过了准备,哪怕推演来看大概率是能胜的,但……”概率这种事情,再小也可能发生。未知就令人担忧。
媚娘道:“嗯,现在你知道,当日你在江南西道要检田括户,我心情如何了吧。”
姜沃:……
媚娘说了句玩笑话,冲淡眼前人的担忧情绪,然后走过来道:“文成率女兵守备吐蕃,是会有危险,但当年主动上书,请出使吐蕃,是她自己迈出的这一步。”
“况且,你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文成不是空手而去。”
媚娘看着这广备署内摆放整齐的,看起来就令人倍感安心的火药兵械:“比起上回,似乎又有些新的,你与我说说?”然后又心算了下西北的战事与回禀的时间差道:“说不定此时,文成也正在用这些克敌。”
两人并肩走过一间间水泥屋,姜沃挨个说过去:烟球、火药箭、蒺藜火球、铁嘴火鹞……*
说着说着,姜沃心情也平复了一一没办法,出生在新的种花家,清楚近现代的各种历史,种花家的人,怎么能没有点火力不足恐惧症呢?
这种病,就非得达到这种‘富则火力覆盖’的强度,才能稳住心态。
走到最后一间屋子,媚娘的手轻轻放在一柄出弩火药箭上的弓/弩上。
她的声音在—片昏暗中,带给姜沃像是军械库一样的安定感。
媚娘道:“是,执刀必会有危险,但你我能拿起刀,总比空手任由人主宰的好!”
不等姜沃回答,媚娘又放缓了声调:“好了,我知你都明白,就是关心则乱。”
“既然你也睡不着,咱们继续回去看奏疏吧。”战事一起,军饷、军需、人员调动……不知添了多少事情要决断处置。
姜沃久违听到媚娘的‘怀民亦未寝’,不由笑道:“好。”
她们做好她们的事儿,然后,相信文成必能做好自己的事。
姜沃没坐自己的马车,而是上了天后的马车,进入皇城后,就也可不必下车。
马车自丹凤大门而入,路过熟悉的宣政门时,姜沃掀开了帘子,就见遥遥分列宣政门东西的三省六部九寺各署衙,皆燃灯烛。
灯火浮动在夜色中。
是闪光的大唐。
**
吐谷浑。
虽说钦陵觉得自家赞普不能去鄯州主持大战,但他既然放心兵分两路,也就是认可芒松芒赞打仗水准还是合格的。
而芒松芒赞虽然在心态上很轻视敌人,但也没有忘记收集战报。
其中有两条,是副将单独报上来的:一条是‘沙州城内只怕有火药’,据抓到的吐谷浑人口供道曾见过沙州荒原上火光冲天,不似寻常大火。
“大唐有火药,咱们不是在早就听说过吗?”芒松芒赞还是挺合格的吐蕃王,会打听大唐动向。
() 接着又有些不服道:“况且火药而已,咱们也有啊。”
说来,自古就有火攻—法,在箭上涂抹油脂、硫黄等助火‘药’,点燃后用火箭去射杀敌军,尤其是火烧对方的营房粮草很好用,吐蕃也不是没用过。
在芒松芒赞看来,大唐的‘药’便是先进些,又能如何。
外面可是冰天雪地啊,而且他们也不是固定不动的营房辎重,任由人烧。
因大唐之前的火药都用在东边攻高句丽坚城上,西边各属国还真没怎么见过大唐的火药(比如西突厥,苏大将军还没用上火药,就结束了),更不知这些年,大唐火药学的发展。
不过,也不能怪芒松芒赞收集了这条情报,也没太当回事——
当—个人没见过飞机的时候,是根本无从想象有飞机这种东西,再怎么描述,他也只会当成一种特别大的鸟。
说来,芒松芒赞倒是对第一道情报比较感兴趣,因他是要率兵攻打沙州城等边境重城,因而对于城池的变动自然更在意。
“城墙外,建了不少奇怪的‘瞭望台’?”
“瞭望台有什么奇怪的?”他招来去刺探的斥候细细询问。
斥候表示,正常瞭望台都是高高建在城墙之上。但据他们远远看着沙州城的‘瞭望台’,却是都依托城墙而建,高低错落。他们之所以定义为瞭望台,是因为那些石砖搭起的建筑,都四面开窗,肯定是为了往外瞭望的。
但建的那么低?瞭望啥啊?
芒松芒赞想象不出,蹙眉道:“罢了,到了就知道了。”
**
沙州城外。
文成身着甲胄,在不同的空心敌台之间巡视,嘱咐里面的女兵,再次检查火药等各类军械。
让吐蕃军队迷惑的‘瞭望台’,其实是戚继光将军兵书中,专门用于防范敌人的‘空心敌台’。
说来,文成已经不需要再看那本纸张版的兵书。
她已经将其背的滚瓜烂熟,甚至闭上眼,还能浮现出哪一页上有—个多余的墨点这种细节。
在这本兵书前,文成不是没看过兵书中的守城之道。比如《兵法》中就有教导“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等军事理论。*
自古以来的兵书大抵如是。
但姜沃赠与她的那本‘戚将军兵书’决然不同,文成初看就很惊心,而等到她自己开始着手练兵构筑防线,才知道这样一本兵书到底代表了什么!
比如防敌,戚将军不会写‘藏于九地之下。’
他写的是‘今建空心敌台。其制高三、四丈不等,周围阔十一丈,有十七、八丈不等者。’*
书上还贴心画了构造图,并且写清了在‘冲要之地’要隔五十步到一百步建—座敌台,缓地可以相隔两百步建—座敌台,如此才能两台相应相救。
而这些空心敌台正是用来御敌守城!
之所以叫空心敌台,
是因其‘中层空豁,四面箭窗’,兵士守在其中,用火箭外击敌人。
同时,戚将军连布阵排人都写的明明白白:—座敌台中需要数十人,其中百总负责调度外击攻势,还有副手负责点数安排敌台内的军械辎重,另外数十人听令而行,轮番上阵。
若训练有素,排布得宜,便能做到‘敌矢不能及,敌骑不敢近。’*
文成看过后,掩书而叹:如此战术,那确实敌矢不能及,毕竟己方人都躲在厚厚的‘堡垒’中,只负责有序输出即可。
写这本兵书的戚将军,在书上也写下过,自他守北境,匹马不入关!
文成在数十座空心敌台之间巡视完毕,最后登瞭望台远望—一那么,她也能做到,只要她守吐谷浑,吐蕃匹马不得踏破吐谷浑入大唐陇右之地!
*
“这是什么?”
“发生了什么?”
以上,就是芒松芒赞到沙州城外后的感想。
他真的不知道是怎么输的!因吐蕃的兵士根本就没有接近沙州城墙,也就是,根本还没开始正式攻城!
芒松芒赞也从未想象过,冰天雪地原来还能变成火海—片,而且不只是火海爆响,还有浓烟滚滚一—骑兵最擅长机动性,也就是说……最容易跑丢。
浓烟之中,队伍首尾彼此不能相顾。
这便是姜沃给媚娘介绍的广备坊新产品,也是她薅了后世《武经总要》里的羊毛,通过火药让光备署制造出的大烟球。
说来,媚娘的判断确实是没错,姜沃是关心则乱。
因按理说,文成守城这一战,可以说是降维打击了——在此之前,吐蕃是真没见过这些东西,所以就会出现他们对着火药完全不怕,就像见到烧火棍一样,直接不闪不避冲上来的神奇局面。
*
“撤!撤!”
芒松芒赞在率三万精兵来沙州前,从未想过,自己会说出这两个字。
但他现在……不得不说了!
再不撤,难道要带来的将士全部死伤在沙州城外吗?!
虽说他依旧不明白,那种霹雳爆响之物到底为什么有这么大的杀伤力,而且射程这么远(弩坊令:谢谢来自敌人的肯定)。
但芒松芒赞已经了悟了:原来,这才是大唐的火药!
*
敌台的指挥是按照‘五台一把总,十台一千总’这样层层节制的指挥。*
而总指挥,无疑是文成。
她于瞭望台上见吐蕃撤军——
“追!”
女兵们按部就班迅速分为两组:除了留下整理军械继续防御沙州城的,其余皆上马随文成追击吐蕃溃逃的队伍。
战场上的浓烟方散去大半,但火光未歇。
火焰与日光一起,照亮了这些坚毅的,染着灰尘的脸庞。
文成之前就写信与姜沃,说过这些女兵的来处——她们多半是来自于吐蕃与吐谷浑和安西四镇相接的边境村落、
城镇,在吐蕃和当时与吐蕃联盟的引月部铁蹄下流离失所。
她们见过铁骑呼啸而去,践踏尸骨,也见过暴骨盈野,血染故土。
那些不能忘记,血脉相连的尸骨与血。
文成看向她身边的亲卫:她印象很深,这是她从荆棘丛中发现的女娘。其家人俱已被屠戮,为了不被敌军寻到,她就躲在了人、马不能至的荆棘丛中,两天都没能吃喝,差一点就活不下来。
刚开始,文成都不敢给她粮米吃,是先喝了一天的浓盐水浓糖水。
现在,攻逃转换。
该换敌人落入荆棘丛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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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于耳畔呼啸而过。
那一刻,芒松芒赞几乎以为自己死定了。
还好!这一箭射偏了一点!
芒松芒赞尽全力催动身下良驹,飞奔逃命。
“公主……”文成身边的亲卫有些诧异,她亲眼看到,公主引弓之时侧了一点。
文成放下了手里的弓。
“他还得活着。”
文成想起了数年前,她与天后和姜沃制定的‘离间之策’。
如今钦陵的家族噶尔氏在吐蕃是一手遮天,钦陵足足有五个兄弟,有的把持内政,有的跟他一样征战沙场手握军权。
她若是杀了芒松芒赞,噶尔氏只怕内心还要感谢她。而且王身死吐谷浑,吐蕃上下一时必然群情激愤同仇敌忾,噶尔氏倒是更容易在乱中凝聚人心。
当然也怪芒松芒赞不争气——文成有些遗憾的想:但凡他有个大点的儿子能够跟噶尔氏对抗也就算了。
偏生芒松芒赞独子才两岁,只好让他回去了。
但不能让他回去的太简单,要让他体会一下这种被人追的丧家之犬的感觉,再体会一下差点被人一箭射死的濒死感。
然后,芒松芒赞估计就得想一想,是谁把他安排来吐谷浑的。
钦陵负责战事,难道真不知道吐谷浑的城池如今竟然有这种‘瞭望台’?不知大唐手里有如此厉害的火药?
若不知,那也是钦陵的大失职!
若知道……那可就是谋害君王了。
当然,芒松芒赞想不到也没关系,她们会给他提醒的。这些年,何止吐蕃一直在收买吐谷浑内的将士朝臣?
于是,文成并没有死追芒松芒赞。
她只是将人追过了星宿川,过了柏海——
文成下马长久地伫立。
“北望积玉山,观河源之所出焉。”[1]
这里,是黄河的起源。
她如今站在了这里。
激流河水,映照军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