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元年的二月,长安城中的柳树发芽甚早,故而拂面而来的风,虽带着料峭寒意,也让人想起春风。
更让姜沃想起那句‘春风不度玉门关’。
算日程,使团应当出了玉门关了。
*
“玉门关在北,自汉以来,出玉门多为战事,因此又称凿凶门而出。”
裴行俭带着波斯王子泥涅师—路北行,路上还不忘跟王子及随行官员们谈天说地,看起来倒真是像一个颇为悠闲的使团。
波斯王子汉语说的不错,很给裴使节捧场。
他在大唐待了多年,知道这位使节已经是宰相了,见他亲自陪自己回国,去宣诏让自己做国王,那真是好生感动。
再回头看看这护送他的使团,觉得无论文武,各个精神昂扬看上去就强兵干将。
这一趟必是平安顺遂。
刚过了玉门关,裴行俭便见奏报使远远飞驰而来,送上自安西的最新战报。
裴行俭就在马上盖过交接公文拆开来看,看后就从使团队伍中将骆宾王招来笑道:“你才过玉门关,吐谷浑招慰使那边,仗都打完了!”
他称呼文成,是按照安西招慰使的官职称呼的。其实文成虽有此官职,但朝上自然还是称呼文成公主的多。
只是裴行俭自己的夫人在做城建署署令,女儿也在做城建署的典事,故而见女官,称呼惯了官职。
不过……
裴行俭见战报上没有什么机密事,就交给骆宾王看,然后眺望玉门关笑道:“有此一战,下回再见招慰使,估计又要换称呼了。”
有此战功,必授统将之位!
骆宾王看过战报,要不是在马上,他都急得要顿足了——他就是去写檄文的,咋他才走到玉门关,仗打完了呢?
那这……他难道要打道回府?他不由抬眼看着裴相,不知道他肯不肯带着自己继续西行。
不比骆宾王,裴行俭身居此职,对天后多年来针对吐蕃的‘离间计’布局,自是知道—些的。
于是他提马鞭指了指吐谷浑的方向:“你这就随这安西的奏报使走吧—一还是去吐谷浑。”
“这—仗绝不是最终。要你写的东西还多着呢。”
比如写几封‘国书’‘战败书’刺激—下吐蕃赞普啊,再写点‘噶尔氏专权乱政’等煽动人心的文章在吐蕃内散布—下,再有,可以替京中的报纸多采风女兵事迹写稿。
总之,文书工作还有许多。
裴行俭还嘱咐骆宾王:“姜相曾道招慰使为人最宁静致远,谦和臧嘉,不会与人争辩打唇舌官司,这才要你过去。”
而正好在看战报上,文成公主率兵将吐蕃赞普一路追到黄河尽头的骆宾王:……
好一个宁静致远,谦和臧嘉。
好一个不会与人争辩一一是不争辩,这直接动手。
裴行俭最后嘱咐了一句:“你的文章向来言辞锋利,适写檄文
,此番是吐蕃侵扰我大唐国土,此去不要有什么顾虑。()”
骆宾王沉声应是:他听懂了,不要怕引起什么后果,捡着严重的骂就完了。
他能做到!
于是他与裴相辞别,准备前往吐谷浑。
“等等。?()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裴行俭及时叫住他,方才见了文成公主的捷报,—时欢喜差点忘了要事。
他虽是骑马而行,但使团中自然也有安排给他这个使节的车。他下马去车上取了一个匣子出来,郑重交给骆宾王。
“这是姜相带给招慰使的,你一路要小心携带,万勿丢失。”
“此物千金难买。如今整个大唐也不过一掌之数。”
骆宾王忙接过来,打成包袱后也不敢置于背后而是放在胸前,表示只要他人能活着到吐谷浑,这东西就—定到,除非他死路上。
裴行俭:……骆宾王这挺好的人,就是说话总不大吉利。
*
待骆宾王走后,使团又行进不远,裴行俭身边的—位年轻人就请命道:“裴相,要到莫贺延碛了。”
裴行俭颔首:“先休整过后再入。”
莫贺延碛,又称八百里瀚海。裴行俭在马上,还不忘跟波斯王子继续聊天,给他讲起了玄奘法师的故事——当年玄奘法师就差点折在这莫贺延碛。
不过这些年,大唐为了跟西域的道路连接不断,方便运送军需也便于商队来往,也修了数个驿站。而且裴行俭还带了指南罗盘,就更保险些。
休整之时,裴行俭就顺带手指点两个年轻参将兵法一一
这是天后从禁军里选出来的,两个方才二十来岁的年轻参军,是刘相整顿过南衙十六卫后才渐渐冒尖的年轻人才。
裴行俭懂得天后之意:要多带带年轻人,就像李靖大将军曾经带师父苏定方,而师父又教导他—样。
出京以来,裴行俭考了考这两个人,觉得确实也颇为出色。
此时裴行俭打开匣子,让骆宾王带给文成公主之物,他也有一个。
就准备让这两个年轻人开开眼,于是招呼道:“王孝杰、郭元振,你们两个过来。”*
*
没错,媚娘最终定下来,跟随使团出发的是两个年轻将领。
狄仁杰,娄师德,黑齿常之等虽都来寻过天后,申请加入护送波斯王子的使团,但他们都没能走成一—
“都出去溜达去了,京中谁做事?”王神玉曾跟姜沃感叹道:“有的人,在的时候你就知道他很能干,但非得走了,才清楚他到底有多能干!”
姜沃赞同地点头。
说来,他们—直知道刘仁轨和裴行俭很卷。但真的俩人—齐走了,才知道他们平时到底做了多少事。
所以狄仁杰、娄师德这种六部九寺的—把手,朝廷的中坚力量也想跑,往哪里跑?
想都不要想,老老实实留下来跟着剩下三位宰相加班吧!
看看辛侍中,被最近的支出之庞大,
() 愁的又快要鬼剃头了。
而且不是想打仗吗?那先练练训兵吧一—刘相这一东渡大海去整饬辽东,就把南衙十六卫的总指挥权又空下来了。
天后就令黑齿常之、娄师德、狄仁杰各负责几卫禁军,直到刘相回来为止。
黑齿常之也罢了,本来就是武将不担任文职,得此任命,高高兴兴就去训兵就去了。
娄师德和狄仁杰则有点小压力:没有去成前线不说,现在还得加两份班。每日在大理寺/工部当值后,还得再去各卫加班加点,查验军伍。
偏生狄仁杰,还被路过的王神玉给教育了一下:“看看刘相,七十五了都能一肩担着尚书省,一肩担着南衙十六卫。怀英啊,你这是正当年,可不能松懈。()”
狄仁杰:……话是这个理没错,但王相说出来怎么这么违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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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贺延碛的驿站中,裴行俭从匣子中取出一圆筒状的物体,先递给王孝杰。
“这叫千里镜。?()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然后示意他:“你放到眼前,对着窗外看看。”
王孝杰双手捧着放到眼前,看清后不由低呼了一声:“这……”
旁边郭元振急了:让我也看看呀!
放下望远镜后,王孝杰不由连声追问道:“裴相,这如何做到的?”明明用肉眼看来,比手指头还小模模糊糊的一颗树,为什么在这个什么‘千里镜’中,竟然能看的如在眼前?
有这样的宝物,他们岂不是能远远看到敌军驻扎地!
裴行俭摇摇头:“此如火药一般,亦是机密方,我不能知。你回京后可以试着去请教姜相。”
“且据她所说,这个千里镜,还不算好。”
*
长安城城建署。
姜沃也在把玩一柄千里镜。
其实玻璃/水晶可以放大物体,古人一直就知道:东汉广陵王刘荆墓里就出土过,外面是金子镶边的水晶石,可以把物体放大五六倍。
于是城建署在做出透明玻璃后,姜沃自然就想到了眼镜和望远镜。
只是真正实践起来,发现远没有那么简单。
书上是说,磨一片凸透镜,一片凹透镜,安装在一个可调节长度的圆柱体两端,就是望远镜。
先不说试磨镜片就花了多久,只说望远镜筒,就没有那么简单,先是色差问题,再是眩光问题——若不对镜筒内部做消光处理,从望远镜一端看出去,会眩光到完全看不清。
大唐没有现成的消光筒,消光材料,只好一点点去试验。
城建署试过黑色的绒布,也试过涂了黑碳粉的纸……总之试了许多次,才勉强做出了能用的望远镜。
将将赶上让裴行俭带着‘试用装’出发。
而城建署还未改造出正式版望远镜,西域就已经传来了裴行俭的捷报。
*
裴行俭率使团到西州后,也不急着继续走了。
反而停在安西都护府,开始召见安西四镇附近的
() 各个部落的酋长,平易近人道:“如今我护送波斯王子至此,欲请王子一观西州各地射猎之风。不知你们愿不愿意去随我游猎?”()
一听说跟随大唐使团去游猎,西域各大大小小部落都极为乐意。
?想看顾四木写的《[大唐]武皇第一女官》第 255 章 裴行俭的一剑封喉吗?请记住.的域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毕竟他们有多爱打猎呢?举个例子便可知——
当年苏定方大将军灭西突厥之时,战败的突厥首领阿史那贺鲁被苏大将军追的跟兔子似的,好容易逃至金牙山下。
当时还是隆冬,天降大雪。积雪平地二尺,兼有雰晦风冽,人马难行。
逃难途中加恶劣天气,也没有拦住阿史那贺鲁热爱打猎的心。他安营扎寨之后,想着这个天气,唐军不能来了,就率众出门雪中射猎去了。[1]
然后就被雪夜奔袭三百里突袭的苏定方大将军,逮了个正着。
可以说是命不要了也得打猎。
此番又有大唐使节带着波斯王子,亲自招呼众人游猎,各酋长如何不愿意?
纷纷亲自带着一众子弟参与:这若是子孙表现好了,说不得将来还有大出息呢。
于是都不是一呼百应,而是一呼万应!
“子弟愿从者万人,乃阴勒部伍。”[2]
姜沃读捷报到这里,实在感慨:裴守约,这主打就是一个就地取材(或者说是拿来主义),都不从京中带兵,直接当地凑了一万军队。
之后,这只游猎队伍就开始出发,一路狂奔。
奔到第三日,别说波斯王子了,这些子弟都懵了——每天跑二百里啊,这哪里是游猎啊,这是长途拉练啊!
而经过三日观察,裴行俭也已经教试过部伍,把不行的人都扔下了。这才明示他的军伍(没错,已经变成了他的队伍),要去抓叛唐的阿史那都支。
之后率军再奔袭两日(可怜的波斯王子又不能被扔在半道上,只好跟着一起跑)。
就这样,裴行俭率众五日奔袭上千里,直取阿史那都支营帐!
势如闪电。
以至于裴行俭都到了阿史那都支牙帐外十余里,他都不知道哪儿的事儿。
他还在悠闲打猎呢。
听闻唐军压境(其实也算不得标准唐军),阿史那都支如遭雷击。
思前想后——“计无所出,自率儿侄首领等五百余骑就营来谒。”[2]
他来拜谒,是想着辩解一二,裴行俭也懒得听。
毕竟他五日狂奔上千里,不是来听废话的。
裴行俭直接将人捆了,搜出了阿史那都支契箭,然后……开始摇人。
很不地道的裴使节,开始以阿史那都支的名义,邀请素日跟他相近的酋长,来此一起商议‘叛唐投奔吐蕃’之事。
之后裴行俭就鸠占鹊巢,占了人家阿史那都支的营帐,开始守株待兔。
收到契箭至此的部落酋长,有一个抓一个。毕竟肯应邀前来的,都是有意叛唐的。
就这样,裴行俭抓了一窝肥兔子,这场‘游猎’兴尽而归。
() 至此,裴行俭此行计大成。
堪称是孤军深入,经途万里,兵不血刃,凶党殄灭![2]
捷报的最后,还有裴行俭给二圣上的凡尔赛请示公文:这次抓到的酋长有点多,是只把主犯阿史那都支和李遮匐押送回京呢,还是都抓回去?
*
这一夜,太极宫的观星台上,姜沃拿着望远镜长久观测星辰。
此时刚过了春分不久,那么在北极的话,应该能看到极昼。
她想起后世书中所记:唐太宗用兵至极北处,夜亦不曾太暗,少顷即天明。[3]
可见大唐幅员辽阔。
此时,裴行俭所见应如是。
*
她放下手里的望远镜。
这次文成与裴行俭两人的战事,忽然让她想起了之前看过的武侠小说——
文成就像是在山谷里修炼了数年九阳真经的张无忌,扎扎实实练兵多年,终成高手后出世而惊人。
其实哪怕有戚将军的兵书,也不代表谁都能在吐谷浑的要城,建成空心敌台打赢这一仗。
毕竟大明曾经就有过‘戚将军修筑敌台只用了十万缗,然后再换人,就用了一百二十万缗’这般事情。
而戚将军的兵书后来流传于世,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对着此书成为名将,也再难见戚家军。
重要的还是人。
如果说文成此战像是修炼得道的高手,大开大合碾压对手,那么裴行俭此战,则像是那种神出鬼没,一剑封喉的刺客。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实打实的战功。
且皆一战成名!
不过,裴行俭已经‘刺杀’完毕,可以打道回府了。
而文成的‘吐蕃之战’,其实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