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三年的春末夏初。
入夜后,风也带了几分温热的气息。
紫宸殿中,常燃不灭的驱蚊草药和薄荷药油的气息交缠,混成一种略带辛辣的奇异草木香气。
每年夏日,媚娘闻惯了这种气息,倒觉得比燃各种香料更好,很醒神。
此时她正对着一面琢成莲花台式的铜镜梳发。
如今京中世家名门最流行的玻璃镜,帝后宫中自不会缺。但皇帝因常头晕目眩的缘故,并不喜欢将亮晶晶的玻璃镜放在寝室内,就搁在了外头正屋。
*
铜镜中多了一个身影。
媚娘手中的梳子被皇帝接过去,他对着铜镜感叹道:“媚娘容色如旧。上月曜初的大婚,你穿着与当年册后时一般的翚翟深青袆衣,朕瞧着与当年毫无分别。”
安定公主选驸马用了几乎整整一年,这期间礼部(没错,还是礼部,所以许尚书如此那般憔悴)同时也在准备着公主大婚的典仪。
于是正月里帝后才为安定公主定下驸马,三月里,新驸马就抬进门了。一应按照新改过的公主出降礼制来行。
而大婚后,公主除了与亲王大婚一般放了三日的休沐,之后就依旧该上朝上朝,该去署衙去署衙。
倒是驸马,因开春以来各番邦使团纷纷离开长安,鸿胪寺的差使也就了了。
帝后念及驸马在公主府上属于初来乍到,还有许多公主府的规矩礼仪需要学,就未再给驸马实缺官,只令他领驸马都尉的虚职俸禄,先在府中熟悉‘做新驸马的日子’。
这样一来,倒是大大降低了帝后对于女儿出降的伤感——因一切实在跟过去没什么不同。
且这确实不能算是公主‘出’降,只能算是驸马‘进’门。
帝后的父母心肠得到了安慰后,已经愉快决定到时候给太平也如此行。
而此时,媚娘听皇帝如此说,就笑道:“儿女皆已成婚,怎么会与当年毫无分别?”
不过……媚娘对着镜子,她也觉得自己未有丝毫暮态。
哪怕偶然会从鬓边发现一根两根的白发,哪怕眼角在笑起来的时候,会有细细的岁月留下的纹路。
但任何人看到她,都绝不会想到‘暮气’二字。
或许是天生如此,也或许是宫中各色膳食补品保养得宜的缘故,但媚娘倒是更相信之前姜沃玩笑似的说起一句话:“权力,是最好的美容剂。”
媚娘能深切感受到,自她摄政来的每一日,在她逐渐握紧权柄的每一日,她都精力愈加充沛且振奋。
只是,在皇帝面前,媚娘自不能如此说。
尤其是她感受到殿内的温热——夏日要来了。
皇帝畏惧每年会让他病重的夏日,就像是小孩子害怕一定会来的黑夜。
这时候总不能跟皇帝说,她也觉得自己依旧精神满满,不逊当年。
于是媚娘温声道:“陛下,人都会老去
的,且我比陛下还要年长。”她撩起鬓边的乌发细细寻着,好在找到一根白发,就给皇帝看。
皇帝放下了梳子。
他惆怅道:“是啊,人之在世,总有生老病死。若是临去前,心知子孙皆安诸事咸宜,就是福气了。可惜……”
可惜,他现在完全不能心安。
储位之事,一直是压在他心口挪不去的巨石。
若说原来,他还总想着把太子掰过来,可现在是……掰都不敢掰了,不,是戳都不敢戳了。
说来,姜沃看皇帝是美人灯,殊不知,皇帝看太子,才是像看美人灯。
这一两年,尤其是近半年来,太子着实多病,别说礼部之事和朝政了,就连东宫一应事务,也是外交属臣,内交太子妃。
太子专心养病尚不及,皇帝怎么可能再去逼迫孩子。
说到底,太子也是个‘官职’,皇帝对太子的不满,是对孩子做这个‘官职’做的不好而不满。
但他绝不希望孩子的安危有碍。
作为父亲对孩子的心,和作为帝王对继承人的心产生矛盾时,当心爱的孩子却不是合格的继承人……皇帝是真的体会到了父皇当年的为难。
“陛下。”
皇帝感觉到媚娘握住他的手,就点点头。
两人走到今日,很多话不用说出口,彼此也俱分明——
皇帝也清楚:急不来的,时间会给他最后的答案。
时间一天天过去,太子或许会身体康健起来,皇帝甚至还在期盼着,大病过一遭后,弘儿连性子都会改好。
当然,弘儿或许也会病弱到再也不能做一个太子,东宫终究要易储。
又或者,皇帝想起明年就能入朝的幼子李旦:这孩子一直温吞吞的不见优长之处,但却也不见劣迹,入朝历练一下,说不准是个合格的继承人。
再者,太子也成婚两年多了,如果太子妃能有育嫡子,他会珍惜这个‘再来一次’的机会,争取培养出来一个‘好圣孙’。
……
有很多条未知的路在眼前。
未知最折磨人,偏生在这之前,他只有等待。
毕竟,他现在对太子,什么都做不了。
且说起东宫,皇帝不免升起另一重烦闷担忧。他随手拿过媚娘搁在妆台上的团扇,胡乱扇着:“这夏日真恼人,不但朕厌恶夏日,兄长亦然。”
皇帝还记得,多年之前,在黔州的侍卫就回禀过,‘每到夏日,大公子白日里也是从不出门的。’
然而这几年,不光是夏日……俱侍卫回禀,李承干几乎很少出门了,他总是常日呆在屋中。
是从哪一年开始的呢?
皇帝算了算后就明白了:是从五年前开始的。五年前,兄长五十二岁。而父皇,是五十二岁驾崩的。
皇帝长叹一声。
**
是夜,姜沃展开一幅卷轴,与陶姑姑同看。
这正是当年阎大
师所画。
姜沃与崔朝未行过什么大婚典仪,当年只是置了一宴,遍邀亲友饮了一杯喜酒。
那日来赴宴的友人,各有所赠之礼。
唯有阎立本最特殊,送的是……白条。
阎大师的白条上写着:贺礼乃今日喜宴图一幅,所至佳客皆绘入画中。
姜沃现在看的就是这幅画。
她跟陶姑姑的目光都落在一个女子身上——曾经的太子李承干之乳母,遂安夫人;后来第一个跟着孙神医学‘产科’的女医,大夫薛则。
姜沃声音很轻,似乎怕惊动了什么:“姑姑今天又去看薛大夫了吗?”
陶枳的语气和神色倒是很平静:“去了,她精神暂且还好。”
姜沃抬眼看向她:“姑姑。”欲言又止。
陶枳反而笑了道:“好孩子,人总要生老病死的。人生七十古来稀,薛则也好,我也好,都已然是高寿之人了。”
她像过去一样,带着姜沃坐到榻前,温声道:“且薛则今日与我说,她做乳母的时候,没有照看好文德皇后交给她的孩子……大公子被送往黔州的时候,又不肯让她随行。薛则那时都想过,直接去地下见文德皇后。”
“还好后来她出宫做了女医。”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教出了很多助产士,救过的难产妇人与孩子,连她自己都算不清了。”
“文德皇后若知,也会欢喜的。”
她也终究要去见她的皇后了。
*
此世间第一位女产科医师薛则,是在上元三年的中秋前夕过世的。
姜沃与陶枳来到医馆的时候,薛大夫已经到了弥留之际,晋阳公主到的比她们更早。
院中,还站了许多在京中各坊间开医馆的女医。
很多人,都是薛则手把手教出来的。
医馆门口有一株桂树,满树的碎白色花朵。
微风吹过,带来甜甜的桂花香气。
原本有些意识模糊的薛则,清醒了片刻。她声音微弱却清晰:“太子……喜欢吃桂花糕。”
薛则的眼神略微有些涣散,落在晋阳身上:“公主,我的事,别告诉承干。”
见眼前人点头应允,薛则含笑盍然而逝。
**
而这一年中秋后的一日晌午,皇帝接到了来自黔州的讣闻。
负责通报的程望山,见来自黔州的侍卫一身素服神色哀凄时,整个人都软了。
他几乎不敢进门去跟皇帝通报这件事。
但又不得不进去。
*
时隔多年,得知兄长过世时的皇帝,忽然就想起了当年父皇驾崩时,他亲手写下的诏书:痛贯心肠,如置沸汤。
今时今日,恰如当年。
李治茫然望着窗外,像是回到了母后过世的九岁,陪同兄长去昭陵的十七岁,父皇过世的二十二岁,舅舅去世的三十三岁……
亲故往事,如入骨之刃。
但他到底已经是四十八岁的帝王了。
李治不去管眼前一阵阵的晕眩,挥退想上前扶着他坐下来的程望山,他只是执拗地站着,问起兄长最后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侍卫叩首忐忑答道:“大公子是午后于院中竹椅上小憩,之后就……去了。”
并没有留下什么话。
但见皇帝神色骇人,侍卫忙绞尽脑汁去想大公子生前几日的言行举止。
是了!
侍卫忙答道:“大公子素来极少与臣等交谈,但那日前,大公子忽然寻了个刚从京中回黔州的侍卫,问他如今的长安城,比起贞观年间又多了几个坊子,多了多少百姓。”
皇帝再撑不住,近乎是跌坐在榻上。
原来如此。
兄长是想家了吗?
那现在,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