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十月,冬已至。
太极宫,太史局。
姜沃站在窗前,见冬风吹过后,挂在窗下的占风铎碎玉彼此相碰。
她伸手托起一片垂下来的玉片。
身后是水在红泥小火炉上沸腾的声音。
“陛下的病,好些了吗?”
听到师父问话,姜沃从窗口处走回来,坐在李淳风对面,轻轻颔首:“好些了。”
李淳风望着火炉道:“先帝曾说过,人情之至痛者,莫过于丧亲。”说及此,他不免又想起一事:“当年先帝曾令人修高祖朝史,待修成后令褚遂良读之,闻高祖与太穆皇后旧事而悲感道‘朕于今日,富有四海。追思膝下,不可复得。’”[1]
姜沃沉然未语:追思父母膝下,不可复得。
于她而言,何尝不是锥心之言。
而正如李淳风方才问的那般,自黔州的丧报传来,皇帝便病了,且是病了两次。
*
头一次自然是刚得到讣闻时,突闻噩耗悲痛难忍。是于病榻上诏中书省拟旨,停朝七日,令以亲王之礼葬于昭陵。
这……当然是于旧例不合的。
大唐开国日久,因各种罪名被废为庶人的皇室宗亲也有(且还有不少),待其身故后,人死为大,朝廷也会予以身后事容光,按有爵之人的礼制下葬。
但之前的旧例,最高就是追抚到‘以国公之礼’下葬。
不过,皇帝此诏,从御前拟诏的中书令,到负责审核诏书的门下省,再到具体执行的尚书省,几位宰相都未就此事提出什么异议。
礼部也就按此诏料理了——许圉师已经习惯了,毕竟本朝违背旧例的事情,已经多的他数不过来了。
况且……要是真按照什么礼法旧例,以李承干所犯的谋反之罪,在贞观一朝,就根本不可能留住一条性命。
而礼部也是直到料理起丧仪来,才发现,此事也并不只是皇帝的一意孤行。
先帝贞观十年所下的《九嵕山卜陵诏》中,曾写明“功臣密戚及德业尤著”者皆可陪葬昭陵。
但都是赐坟茔陪葬昭陵,远近也自有不同。
先帝晚年,曾在九嵕山上圈留一地,令日后陪葬墓勿要设于此处。
而此番,皇帝下诏,则直接选了此地为兄长设陪葬墓。
此地,便在帝后陵寝之近侧。
*
而皇帝第一次病倒,是兄长的遗物全部自黔州运回之后。
那日姜沃依旧奉召去紫宸宫。
她原以为皇帝诏她过去,还是问起兄长生前旧事的。毕竟在皇帝熟悉信任的人里面,姜沃是最后一个见到李承干的——她从海外归来,结束巡按使之职回京前,是先到了黔州。
于是自打中秋后黔州讣闻传来后,皇帝总是诏她过去,一遍一遍问起,兄长当时的情景。
姜沃也就一遍遍的说给他听。
说来,姜沃真的见到了许多个李承干。
贞观中期她耳边听到的尽是太子荒唐之行,只远远看见过的孤僻消瘦的太子李承干;贞观末年奉先帝之命去黔州拜访,见了她直言不讳就问起‘李泰还活着吗’的李承干;袁师周年丧仪上,会与她分析朝政洞察世事的李承干……
以及三年前,她在黔州最后见到的,太过平静的李承干。
那是种,无甚担忧牵挂,因而不畏惧老去和死亡的平静。
而在薛大夫离世后,姜沃于陶姑姑身上,也看到了这种平静——
当时陶枳拍着她的手,声音轻柔到宛如在哄当年还在病中,永远不肯开口说话的孩子:“好孩子,我知道,你会过的很好。”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庇护。
所以,此世没有什么值得她担忧的人与事了。
陶枳的声音,就像窗外的秋雨一样带着湿气,也带着岁月的苍然:“可我念想着的人啊,都在那边了。文德皇后、你的母亲,薛则……”还有许许多多的故人。
所以至为平静,等着终究会去相见的一日。
死亡,于他们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期盼已久的重逢。
*
不过那一次,皇帝诏姜沃到紫宸宫,不是为了再听一遍兄长故去之前的事。
姜沃进门的时候,就见皇帝伏在案上,双手交叠,下颌搁在手背上静静望着眼前的一个匣子。
李承干在黔州所有的遗物,都已经被运送回京。
但只有这个匣子上,贴了个字条,上面写着‘雉奴’一字。
皇帝打开来,里面是陌生的东西——说来,此番兄长的遗物回京,皇帝一一看过来,绝大多数都是熟悉之物。尤其是各色摆设玩器等,都是当年兄长离开京城时他送的,以及后来他亲往黔州那一回又带过去的。
此番,说到底,不过是物归原主。
但唯有此物,皇帝没见过,这不是他给兄长的。
“姜卿,这是不是之前袁仙师送给兄长的?”见姜沃进门,皇帝从伏案坐起身,然后自匣中,轻慢取出一物。
哪怕殿中没有风,此物依旧随着皇帝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响声——
是一枚竹子做的占风铎,竹片互相碰撞叮铃作响。
姜沃就跟皇帝解释道,这占风铎可用于风角占,亦是术数五行占的一种,起自殷商,可听风而辨占卜气候。
皇帝低头望着这枚占风铎,想起了多年前,他看着要去黔州的兄长了无生趣的模样,就去尽力搜罗了诸多玩器,以及花木良种比如葡萄种,一并送给兄长。
当然,从头到尾,李承干什么都没有种出来。
所以……
皇帝低声道:“所以,兄长最后也留了一件玩器给我吗?”
他推开窗户,把这枚占风铎挂在窗下的金钩上,风吹过,竹片响动。
“陛下。”姜沃听了片刻后道:“这不是师父做的占风铎。”
皇帝闻言回头,奇道:“不
是袁仙师还有谁?你送的吗?”
姜沃心中已然有了答案,她摇头后轻声道:“这枚占风铎竹片相串的顺序,有两处是反了的。应当是做的人,并不深解风角占,是对着图谱做成。”
所以,不是任何一位风水术士做的,而是……李承干自己做的。
皇帝像是凝固住了一样,良久,才慢慢的转过头去,再次看向窗下挂着的占风铎。
竹片轻快作响。
皇帝于那日后,再度病倒。
直到入冬,方才好些。
*
此时姜沃与师父对坐,既说起皇帝的病情,自也不免说起京中朝局。
先说起的,是一位太子妃。
不,准确的说,不是一位现太子妃,而是一位废太子妃。
曾经的太子李承干的正妃苏氏,实在是个聪明人。
她曾经在皇室多年,见过这其中君臣父子,更亲自经历过残酷的天家易储争储之事,她很明白帝王之心。
甭管皇帝对兄长的过世,有多么悲痛和逾礼的追封,苏氏都清醒的很——
她从不盼着她的孩子,经过这件事,借着帝王的情感,从庶人之子,变成亲王之子,将来好继承爵位。
相反,她对这件事很是畏惧。
当今储位之晦暗难明,更胜贞观一朝!
苏氏这些年避世而过,是希望所有人把她们母子忘记,让他们能够安心的过日子。
换句话说:活着,平安最重要!
于是,皇帝虽然下恩旨追赠李承干为恒山王,归葬昭陵之阙,苏氏却在第一时间就令儿子上书,坚辞承爵之事,连她自己,也辞恒山王妃之诰命。
一言以蔽之:坚决做庶人白身不动摇。免得有人拿他们孤儿寡母作筏子。
尤其是多年下来,苏氏也多少明白了些皇帝的性子,才不是先帝一朝,他们都认为的‘晋王为人软善仁厚’。
他的心软,只针对特定的人,而且不往子孙后代覆盖(比如长孙无忌的子孙再有人犯事,皇帝收拾起来丝毫不留情。)
苏氏可不想自己的儿子,再被牵扯进本朝飘摇不定的储位之中。
不然,皇帝可能又要‘哭着’处置亲属了。
而苏氏如此避之不及,也足见如今储位有多局势不明,令人揣测。
尤其是近来恒山王过世一事,更令人心思变——让太多人想起了,原本已经成为过去,很多年没有人提起的先帝晚年的储位之争。
而如今,皇帝跟太子一起病着,实在令朝臣们抓瞎:这将来如何是好?
甚至已经有不少朝臣的目光,开始转移到还未入朝的殷王李旦身上:毕竟比起不爱读书好斗鸡,常被皇帝斥责‘玩物丧志’的周王来说,殷王则四平八稳,功课也不错。
所以……今日的殷王,多像当年的皇帝啊,都是不显山不漏水的嫡出幼子,说不定储位就是他的呢!
人心浮动如水,从未停过。
*
而这日,不只姜沃跟师父在谈起朝局。
皇帝亦然。
崔朝奉诏到紫宸宫时,就见皇帝在案前看一张图,走进才发现,是乾陵之图。
帝王的陵墓,都是从登基时就开始修的,乾陵早已修缮完备多年。
听见他进门,皇帝抬起头,还带了一丝笑意:“子梧,你过来看一看。将来陪葬乾陵之坟茔,朕为你选一处离朕近一些的。”
“陛下。”
皇帝抬了抬手打断:“总要先预备起来了。”
“兄长是午后小憩而去,朕或许也是如此。”但逝者可以这样安然而去,眼睛一闭万事不知。
然如没有安排好一切,生者就要承担更多的压力。
“如今这般朝局……”风吹过,窗下占风铎再次叮咚作响,皇帝听了片刻:“就像这风,从来不停。”
“朕已经写好了一份遗诏。”以备事发突然。
“此外,朕还有一个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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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三年的十一月,陈州刺史上奏疏,道‘凤凰见于宛丘’。
太史局亦上奏,此乃吉兆——《尚书》与《史记》中皆曾记,舜帝大德,方有:“箫韶九成,凤皇来仪。”更有“百兽率舞,百官信谐。”*
且时有星象,正应‘女贵也,可益稷’。
帝闻之欣然,下诏大赦天下,改上元三年为仪凤元年。
再诏:加封安定公主,为镇国安定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