曜初说出‘敲打’之词后,就一直在留神姨母的神色。
见姨母一时未语,曜初又很快笑道:“说是敲打也重了,不过此事牵扯到他,总要问个清楚罢了。”
“否则此事一发,不但我,只怕母亲心上也要扎根刺,于他前程也不利。”
曜初离座走到姜握身边,显然还有话要说。
姜握便挪了挪让她在自己身侧坐下来。
因怕曜初撞到桌角或是椅子的扶手上,姜握就将手虚虚挡在她的腹部。
曜初见此,还拉着姜握试一下:“现在孩子已经会动了。”
姜握把手轻轻搁上去等了一会儿L,却没觉得动。
曜初就戳了一下她上次感受到胎动的地方:“动一动呀。这个点儿L就睡着了吗?将来可不能这样惫懒。”
姜握按住她的手:这,鸡娃也鸡的太早了吧。
见姨母拦着,曜初暂时放弃了鸡娃,转头说起了正事:“只是……到底也是朝上六部尚书级别的重臣。”也就是这件事直接关联到他,有足够的理由请人来‘问一问’。
若非如此,尚书级别的官员,曜初这个镇国公主的分量还是轻了一点。
不过话说回来,等她做了名正言顺的皇储,只怕与重臣来往,要比今时今日更谨慎。
“我也怕失了分寸。”曜初问道:“到时候镇国公主府的议事厅,请姨母在屏风后一听如何?”
“若我做的不对,姨母也好指点我。”曜初坐在姜握身侧,执起案上的笔:“就像我从前写字,也未见一次就写好的。”
而且……
让姨母来旁听,也不光是指点她,而是姨母亲眼所见,就相当于蓬莱宫中的皇帝见到了。
以消免她与重臣私下往来以谋私之嫌。
曜初的心思无有隐瞒,姜握自然也一目了然。
姜握心下感叹:皇储难做正是如此。
她多年在朝堂之上,皇储是见过不止一个的。至今,那本因大公子李承干所写的《宝珠传奇》,还摆在她书房的书架上。
曜初也是读过的。
欲取宝珠,尤其是欲持宝珠多年,必受其累。
这大概就是皇室独有的胎教吧:她记得,当年陛下有曜初的时候,也是在殚精竭虑为朝事考虑,如今曜初亦然。
**
端午后的田假休沐,是对应麦子成熟时节所放的假期。
故而神都内外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今年又是风调雨顺的一年。
已然有不少农户去南北市的粮米铺子打听米价,准备将今年多收的粮米卖出去。
说来,虽是丰年,但农户也无需担心因粮米多了‘供过于求’而米价过低——
朝廷设有专门的平准署和常平仓,就是为了防止‘谷贱伤农、谷贵伤民’。
似今岁这等丰年,为恐粮食卖不上价,让农户辛苦一年到头落个空,朝廷就会出
面采购粮食囤积于常平仓,使得粮米虽价格较往年稍低,但不会让农户没有赚头。
而常平仓中的粮食,到了欠收的灾年就有大用处了,那时为了防止米价翻了跟头似的往上涨,伤百姓增流民,朝廷就会开常平仓将大量囤积的粮米流入市场。
故而田假的时候,各署衙歇一歇是很有必要的,尤其是户部,等年假后,他们光忙着计算今岁常平仓和物价之事,公务就很不轻快。
*
现任吏部尚书狄仁杰坐在马车上。
一路行来,听着外头的蝉鸣和比往日更热闹的百姓议论丰收之声。
以往他听到这些声音都格外欢喜,甚至不顾夏日炎热,每逢田假之时他都会换了百姓的衣裳,自己去南北市各个粮米铺子问粮米价,再去‘微服’看下常平仓和官吏有没有好好干活。
这还是先帝在时,有一年朝廷预备关中大旱时,他留下来的习惯。
狄仁杰至今还记得,那一年姜相因‘病’辞相位,出京做巡按使去了。
他们是在王神玉王相的带领下,最终做完了备灾赈灾事(当然,中间还见了许多回王相刘相吵架)。
那时候狄仁杰还是大理寺卿,负责的就是严刑查处囤积居奇,高价卖米的商户。
往常,见到丰年之景,狄仁杰都会流连忘返。可今日,他心中记挂着一件事,心事重重,只是让马车快些走。
马车中的桌案上,放了一张请帖。
是镇国公主府送来的帖子。
而且不是什么诗会、宴饮的请帖,就是一张简单的,私人的请帖。
镇国公主在帖子中未说明何事,但狄仁杰断案多了,素来有一种直觉。
他下意识就想到了那件事,那件令他十分后悔的事儿L——
说起来,这朝堂的官位,一级一级的呈金字塔形,越往上走,每一层官员的数量都骤减。
而只有到了一定的高度,融入到一个层级的圈子内,才能得知圈里的一些‘内部笑话’。
比如,姜大司徒真正的诗文水平,就属于现在宰相群体(甚至拜相颇晚的许圉师都不太清楚)的内部梗。
而随着姜握离开中书省任大司徒,且从此后由作诗人变为评诗人后,这个内部的‘心照不宣小玩笑’,最终就会像水消失在水中。
了无痕迹。
日后的宰相不能再懂。
或许只有史书之上,在这几人的《臣子传》中,会浮光掠影一般提一笔“高宗末年,中书令姜沃以应制诗‘调谐律雅,宏溢灵运(时为天后的圣神皇帝亲口赞言)’数得佳作宫灯之赐,诸相为之欣然。”
然而,别说后世人,就算那一场场宫宴上的其余在场人,也不会懂这个‘欣然’的真正含义。
只会如雨水落下,雨水蒸发,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
*
当然,关于大司徒的‘文采过人’梗,狄仁杰是不懂的。相反,他跟朝上其余人一样是相信的。
一来是大司徒这些年挑选擅诗文之人,真是一挑一个准,可见她自己虽珍重笔墨极少作诗,但绝对是雅好诗文的大家。
二来便是大司徒的弟子,如今在中书省的上官书令,当真是倚马千言挥笔而就,且藻丽词清,概多典丽。
再有大司徒的公文,还是很符合圣神皇帝素日夸赞的‘词简英净’‘文约则美’。狄仁杰作为一个卷王,每日要看那么多公文,自然是更欣赏简约美的。
此时狄仁杰想起的是另一个“暗语”。
这是他做了吏部尚书后,才听王相跟裴相说起的——
水鬼。
虽说抓人来给自己干活这件事,姜握也好,王神玉也好,早就在做。
但直接提出‘拉水鬼替身’这个比喻的,还是裴行俭。且也是在姜握当年做巡按使的时候,边干活边拉架的裴行俭,被累出来的觉悟——
当时给裴行俭整的实在受不了,忽然领悟到自己就好似那传说中‘淹死的水鬼必须抓一个替身,才能解脱’,开始寻找替身。
不能光自己硬撑了!
结果,大概是初次拉水鬼不太熟练,他拉来的都是自己家人。
不过,当年看来不太对的‘拉水鬼’行为,如今看来,倒才是成全了裴相家的一门朱紫。
狄仁杰是从王相跟裴相的玩笑话中,得知了‘水鬼替身’这个内部梗。
之后,狄仁杰也认真思考起了拉水鬼这件事。
遗憾的是,他根本没有女儿L,只有三个儿L子。倒是儿L子里,已经开始有孙女,因正好也是七八岁的适龄年纪,他就送去了上阳宫女校。
而正是把孙女送到上阳宫女校,见到里面几个河东裴氏的世家小娘子做老师,才给了狄仁杰另一个灵感。
狄仁杰知道,当今皇帝用人不拘一格。
虽要打破世家门阀,但并不是要把世家一棍子打死。比如王相、裴相就都是正经世家人。
懂事识趣的世家,圣神皇帝也是会给机会的。
于是狄仁杰就拉水鬼去了——
狄仁杰有一个卢氏堂姨,出身范阳卢氏,后来嫁到了崔家,自是标准的世家。
他年少时曾受过这位姨妈的不少照顾。
说来,自高宗晚年的几年常居洛阳,不少官员都随着搬到洛阳来住。卢氏堂姨一家也不例外。
偏巧在先帝驾崩前,堂姨父也去世了。
在狄仁杰看来:如今姨妈寡居,只有一子,表弟也出了孝期,从前既然考过明经的贡举,如今也可以考官了。再有,表弟膝下也有两个与她孙女相仿的女孩儿L,一并送入上阳宫念书岂不好?
如此,也算是这一脉崔氏甚至卢氏,识趣低头了。
而且,姨妈从前总说‘膝下只有一个独子,甚是担心他的前途’等话,如今若知道孙女也可读书做官,岂不是欣慰些。
狄仁杰想的很好。
他在四月的国庆休沐,离开了洛阳城,来到了堂
姨表弟守孝的京外别苑。
世家庭院深宅优美,狄仁杰在外候了片刻,才得到了堂姨的召见,正好见到表弟也在,狄仁杰都没先提家中小娘子出去读书之事,而是先说起堂姨最在意的独子前程。
狄尚书笑问道:“表弟也出了孝期,身上既有功名,不知准备考什么官职?”他还表示自己作为吏部尚书,可以为表弟参谋。
然而,只见卢堂姨板着脸冷笑道:“是,如今你已是吏部尚书,自贵自重就罢了!”
她甚至端茶送客了:“我只有这么一个儿L子,不会让他去侍奉跪拜女人做的皇帝!”[1]
狄仁杰:……
这一刻他的感觉,就像是,他千里迢迢来送温暖,结果迎面挨了个大巴掌。
问就是后悔,很后悔。
我自己做水鬼做的好好的,干嘛非想要伸手抓人呢,何况抓的还完全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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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曜初能收到这份密报,当然不是早早就监视着狄仁杰的举动。
而是卢氏堂姨这种人,能当着狄仁杰说出这话,素日里自然也少不了抱怨之言。
甚至一语斥退狄仁杰后,她不但不隐瞒此事,还把自己‘不畏强权,正言弹压吏部尚书’之事拿出来讲给过亲戚。
她的亲戚是什么人?自然多世家人。
辗转就传到了同为世家,专门收集相关信息的裴宁这里。
“我只有一子,不会让他去侍奉女人做的皇帝。”曜初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笑意终是冷了下来。
“她自己难道不是女子吗?”
曜初与姜握道:“我如今越来越明白,姨母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世上有背叛阶级的人,但整个阶级不会背叛利益。”
这位‘卢氏堂姨’是把自己放到‘世家阶级’,而并不是‘女子阶级’。
所以她会愤恨出此言。
毕竟若是世家荣光还在,以她出身卢氏,嫁了崔氏,她就是这天下的人上人,而且是无需奋斗的人上人——可以靠着娘家父祖姓氏,夫家姓氏,以及儿L子荫封的官职,就‘尊贵’一辈子。
无需她作为人去努力什么。
这样好的吸血虫的一生,却被打断了。
她如何能甘心?
尤其是朝上现在,从帝王到宰相,全都是她眼里的寒门出身女子。
在她眼里,这简直就是比隋末更甚的乱世!是颠倒的世道!
*
曜初道:“这件事一旦被翻出来,狄尚书也是牵扯其中的。”
“他从未对外提过此事。不知他是如何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