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主府。
议事厅。
屋内设有风轮,徐徐转动,将冰盆的凉意吹开来。
待亲卫去引领狄尚书时,曜初忍不住从主座交椅上起身,走到身后摆着的四扇刻雕春夏秋冬之景的宽大楠木屏风旁。
她扶着屏风探出半个头问道:“后面吹不到风轮,姨母热吗?叫人搬一盆冰放在后面如何?”
姜握见她如此,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她与陶姑姑带着曜初玩捉迷藏。
那时她躲在屏风后,安安也是这样扶着屏风边探出一个小脑袋来看她:“抓到姨母了。”
想到这儿,姜握笑着摆了摆手:“这屋里阴凉,并不热。”
曜初却没有即刻回去坐下,而是扶着屏风又看了片刻——
她见姨母将身上的环佩扇坠等物都已然摘了,就搁在旁边的小茶几上。显然是不欲身上配饰发出声音,让人察觉。
在她的事情上,姨母总是很细致的。
哪怕这种坐在屏风后面,替她压阵的不同寻常的要求,也都是她一提姨母就应了。
曜初回到交椅上坐下。
镇国公主府的属官不少,故而议事厅也修的颇大,主座之下,摆放着数十座椅。
此时自然无人在座,殿内空空,只有她独坐高处——
有时候议事完毕,属官们俱告退后,曜初独自坐在这殿中,也会升起一点孤家寡人之感。
但今日,她想到屏风后坐着的人,就觉得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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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握坐在屏风之后,只能听到狄仁杰的声音。
虽然看不到面容神情,但姜握还是能很准确把握他的情绪。
显然在来的路上,狄仁杰也猜到了镇国公主‘有请’的缘故。
因此在公主提起‘卢氏不敬言辞’时,狄仁杰声音里只有苦涩,没什么此事被揭破的意外。
倒是曜初,给姜握的意外多一点。
与刚才还伏在屏风边缘看她的小公主不同,曜初面对朝臣的声音不辨喜怒不怒自威,问话也直白而简洁,带着一种与皇帝相仿的压制感。
姜握是欣慰与感慨并存:曜初面对六部尚书都能如此,想来驾驭自己属臣,更是熟谙而掌控力十足。
而对狄仁杰来说,镇国公主的问题,直指他内心真正之悔。说起来他最后悔的,还不是抓水鬼抓错了,而是——
镇国公主问道:“如此不敬之言?当日狄尚书为何不曾处置?”
狄仁杰一五一十将当日情况道来,不曾隐瞒也不曾夸大:他当日一听这话,当即是驳斥喝止的。
只是,卢堂姨并不听,并且把他扫地出门。而且狄仁杰原觉得堂姨可能是年纪大了,而且丧夫后可能悲伤到脑子出现了问题,于是是想郑重提点表弟几句的。
然而不愧是亲母子,表弟直接关上了院门,直接给他吃了个闭门羹。
狄仁杰出门后望着外面白花花的日头,想着自己
大夏天跑来给自己找事,真是差点当场中暑。()
然而,他上了马车后,就开始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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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够。这样不够。”镇国公主的声音,正是当日狄仁杰离开后的心声。
他只是作为晚辈制止了卢堂姨,可他并不只是卢堂姨晚辈,他还是新朝的一部尚书!
他应该以圣神皇帝所封的官体,正式地处置这件事以儆效尤。
亦或是他可以大义灭亲,直接去圣神皇帝跟前揭发卢堂姨的不敬之言。
否则,这件事若不外传也罢,一旦为人所知,那么皇帝会如何想他呢?
你一个现任的吏部尚书,曾经的大理寺卿就在场,为何不处置此事?有心人抓住此事就可以大做文章——是不是你内心也是如此想的,不愿意跪拜女帝。
若要保自己的官途,显示自己无异心,狄仁杰应当即刻回禀皇帝。
但他也实在不忍去做。
若此话被一位吏部尚书,郑重其事递到皇帝跟前,那卢堂姨一家,最差也得是个发落边疆。
想想已经七十多岁的堂姨,若是流放必然要死在路上,想想曾经的多有照拂。
狄仁杰最终选择了守口如瓶。
但今日这件事,终是被镇国公主得知。
狄仁杰在心事重重中,倒是也有一种解脱之感。
于是在镇国公主说出‘不够’二字后,他坦然认错。
但……
他也很坦荡的表示:守口如瓶只为一点亲戚情分,他本心上并不赞同卢堂姨说的任何一个字。
“臣拜的不是女帝,是能令邦国兴盛百姓安居,遐迩平夷海清河晏的帝王。”
这才是臣子欲追随的帝王。
他顿了顿:“而皇储之事为国本,若陛下询问朝臣之意,以臣之见——”
“皇储,当为能承继圣神皇帝之志者。”而不论什幺姓氏、公主与皇子。
作为六部尚书之一,圣神皇帝看好的宰相预备役之一,狄仁杰当然看得出皇帝的立储倾向。
他是支持的。
其实,作为朝中重臣,狄仁杰与镇国公主的私交并不多,但在朝上常见。
但近来,每每在朝上见到镇国公主,狄仁杰都会有一点感慨,就如今日——
今日公主穿着家常的衣裳,其实比宽大的朝服,身孕更加显眼一点。
这让狄仁杰更加清晰地想起:从有孕到现在,镇国公主一直在上朝,她负责的署衙之事,也从未放下。
她在做一种截然不同的表率。
自圣神皇帝登基以来,如今朝上的很多朝臣,已经习惯了朝上有女官。
但,这真是第一次跟有孕的女官一并在朝上。
毕竟原本如城建署、太医署内或许有女官,但她们本来也不上朝,若有身孕不过是署衙内部安排休假就是了。
但圣神皇帝登基后,越来越多的女官出现在朝上,那必然就会带来一个生育对仕途影响的问题。
() 镇国公主是以自己做了一个先例。
倒不是所有女官都得有子嗣,毕竟这朝上许多女官,都是掖庭宫女出身,本身进宫做宫女后就没打算嫁人生子,有了官职后,更是奔仕途去了。
但有镇国公主此例,这就是可以选择的事儿了。许多如裴宁一般已经成家的女官,不用担心一旦有孕,就得离开朝堂去保胎,甚至再也回不来。
而狄仁杰时常能在镇国公主身上看到圣神皇帝的影子。
他还记得,太平公主和殷王李旦,也是在陛下‘二圣临朝’后才出生的。
那时候的‘武皇后’,也是有孕亦上朝,亦操持庶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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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一年的五月田假,神都中渐渐刮起了一阵流言蜚语。
圣神皇帝看重娘家子侄,甚至将武家子孙封王和亲,正是一种只认武氏为‘自家人’的代表。
然而世家还在文火慢煮,准备先放出点流言捧一捧武氏宗亲,让圣神皇帝为子女和娘家头疼,朝上就发生了新的变故。
六月一日大朝会,御史大夫元万顷(前北门学士,从先帝一朝起就是皇帝的人)呈上了一道奏疏。
并非他自己的奏疏,而是代为呈奏。
是武承嗣状告崔族遗孀卢氏!
说起来,在宅中苦思冥想如何讨好皇帝姑妈的武承嗣,在‘偶然’探听到卢家此事时,真如天上掉下来个金元宝一样,当晚觉也不睡了,直接写成奏疏!
只可惜他如今还是白身,自己无法上朝,只好走流程,请御史台代呈。
而圣神皇帝接下来的做法,也让武承嗣坚信自己做的没错——
皇帝给了他个金吾卫内的官职,让他去调查此事。
武承嗣大为振奋:果然这条路没错,讨好到了皇帝姑妈!
而武承嗣此人,为了自己出头,自然是不遗余力的。他当即以卢氏为中心点,开始顺藤摸瓜,去搜罗往日与卢氏走的近的世家。
以为自己只负责在暗处煽风点火,站干岸看笑话的世家,忽然发现,一转头火烧到自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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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承嗣如同脱缰的鬣狗一样开始到处搜罗世家罪证,对姜握自然没什么影响。
武承嗣比武三思聪明的一点在于,他更会看皇帝的脸色。
所以不但没想过跟‘大司徒联姻’这种攀附事,反而在欲拜访姜府而吃了闭门羹后,就非常识趣再也不来了。
而因卢氏之事牵扯到狄仁杰,于是在六月初的夏夜,姜握与崔朝在院中树下闲坐之时,不免提到了当年初见狄仁杰的情形。
姜握道:“那日我坐在屏风后,听着狄怀英的声音,忽然想到初次见他的时候……”
她捧着茶杯,徐徐道:“整整三十年过去了啊。”
真快。
而曜初,也已然到了她当年的年纪。
崔朝亦想起了旧事。
那时候,他们还住在长安城的延康坊——那
是先帝把从前魏王李泰的超规格宅院直接没收,拆成了五套房舍,分给了他看重的臣子。可以说是非常标准的先帝做派。
不只记得宅院之事,崔朝甚至还记得那一天,延康坊中卖的好桂花糕,有女亲卫买了送进来。
他甚至还记得那日,她吃桂花糕的样子。
就这样,过去了三十年吗?
姜握慢慢算道:“那一年,狄怀英是二十四岁。”
狄仁杰比她小六岁,她那一年刚过而立之年。是做了吏部侍郎后,第一年参与贡举事,是做王老尚书的副手。
如今……王老尚书早已不在世了。
他老人家从宰相位上致仕后,就离开长安归乡养老。故而他的丧仪,姜握也好,裴行俭也好,这些旧日下属都无法亲至,一应丧仪之礼都是托王神玉带去的。
而今,不但当年带着姜握的王老尚书不在了,当年引荐狄仁杰给她的阎立本也已然过世。
有时候,常常见面的人,往往容易忽略彼此的变化。尤其是年少就相识的人更是如此。
因此在她的印象里,总是下意识将狄仁杰认作当年面貌。
然而看不见面容,坐在屏风后,只听着狄仁杰的声音,姜握才更加意识到——他也早不再是,当年去姜宅见她的青年了。
甚至孙女都是能去上阳宫念书的年纪。
而她多年的朋友和同僚,也都未被岁月遗忘。
就在端午前,王神玉还与她玩笑道:“等储君之事尘埃落定,我便能够致仕了吧。我可也是年过七旬,都望着八十的人了,陛下不会真留我在朝堂到九十这般无情吧!”
又说起刘仁轨——问她要给刘相的八十五岁寿筵送什么大礼。
岁月如刀。
“有人把生命比作读书。”姜握手里拿的是最新的报纸,上面刊登着王勃最新的广告文,写的是铅笔。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往前走,人亦在年年岁岁中老去。
两个人一起看廊下日落月升,星辰漫天。
崔朝听到她的声音轻如夏夜中的薄雾。
“死亡就像人在黄昏时分读书。读啊读,没有察觉光线渐暗。”
“直到读书的人停下来休息,才猛然发现白天已经过去,天已经很暗,再低头看书却什么都看不清了,书页已不再有意义。”[1]
或许是有这样一个夜晚,或许是早有心理预期——
当姜握收到晋阳公主自华原送来的讣告,告知她孙神医仙逝后,姜握的内心,与其说是大悲大痛,不如说是一种孤山寂岭,大雪纷飞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