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蓬莱宫。
比武承嗣更早到御前的是镇国安定公主。
她是在府中听过回禀后就入宫了——
晌午,李慎修匆匆入内道:“公主,武承嗣确实开始不满足于抓真正有违律法、怨怼攻讦朝廷的世家了。”
这月余来,武承嗣获得的消息也好,抓的人也好,都是经过镇国公主府筛选过的。
然而现在,武承嗣显然是开始贪心不足蛇吞象了。
觉得有罪证再抓人,实在是太慢,也不够‘出彩露脸’。
在顺顺刚开始回禀此事的时候,曜初还有闲情逸致,拿了掌心差不多大小的紫砂壶,给自己慢悠悠倒了一小盅荷花茶。
香气散漫在屋内。
她是喝惯了茶的,只是孕期总要少喝一些。于是姨母给她送了一个掌心壶,让她每日只能喝这么一小壶,还得是清淡的花茶。
听李慎修这么说,曜初丝毫不意外。
“那就按我之前安排的去做吧。”
既然一条蚯蚓(曜初已经从姨母那知道了蚯蚓的比喻),不肯好好在土地里翻地松土,而是非要钻出来咕蛹着恶心人,那就可以当众处置掉了。
但李慎修没走,她还得汇报公主更重要的事情:武承嗣到底冤枉错抓了谁,或者说,到底得罪了谁!
其实要不是公主有孕,而且已经马上有孕七月,女医嘱咐过什么事什么话都缓和说,方才顺顺刚进门就要直接用感叹句回禀了——
“公主,武承嗣他作大死!竟然以一首诗,还是一首咱们出版署审核过刊登的诗词为构陷之由,抓了大司徒的好友!”
而曜初见她没走,当即就明白,武承嗣那边出了点‘小意外’。
于是曜初放下紫砂壶问道:“武承嗣抓了谁?”
李慎修迅速答道:“卢司马卢照邻。”
曜初当即蹙眉:这真是……怎么这么会变着花样的找死啊!
李慎修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接着道:“公主,横竖武承嗣都得无。”因公主有身孕,李慎修还很谨慎引起了‘死’字。
“但咱们这边已经诸事都备好了。”
她们已经给武承嗣准备了嘎的流程。
若是武承嗣又跟武三思似的,被陛下一香炉砸到殿中省去等死,她们这里倒是白准备了。
公主下一步计划的推动,多少要受到一点影响。
想到这里,顺顺也生气起来:怎么武承嗣就不肯通情达理,好好按照她们的安排去死呢!
但恼归恼,李慎修还是要从她们的计划出发,建言道:“公主能否劝一劝陛下息怒,今日先不处置他?”
就算是要处置垃圾,也可以废物利用最大化的。
而此时,曜初还不知道,武承嗣准备‘有理有据告大司徒’一状,于是只颔首道:“旁人劝不住母亲的,我进宫一趟吧。”
*
蓬莱宫。
皇帝自然也知道女儿L为何入宫。
此番无论是武承嗣,还是背后架桥拨火的世家,都是镇国公主府去安排处置的。
宫中只是知道,但皇帝从头到尾并未插手去管。
此时听女儿L坐在面前回禀——
曜初将这月余来的事儿L细细回了一遍:这之前武承嗣由卢氏为起点,揪出来的世家,都确实是身有罪状。
不是如卢氏一般在世家内诋毁朝廷,便是私下小动作不断,自己不能出仕得不了官,就总想给旁人添点堵。
譬如总有些守旧的世家,把诸如裴行俭这种,打成世家叛徒。
故而圣神皇帝令‘鬣狗’一样的武承嗣去折腾一下这些世家,朝臣们心里明镜似的,其余正经做事的世家朝臣也并不畏惧。
但武承嗣若开始肆意攀咬,连卢照邻这种与世无争的世家子,都会因为一首《长安古意》被他抓走,那就会引得朝堂惶恐,得不偿失了。
这条蚯蚓,用的差不多了。
曜初请命:“母亲勿恼,让女儿L处置掉他吧。”
皇帝允准。然又补了一句:“尽快。”
“是。”曜初在来的路上也得到了新的情报,因武承嗣抓了卢照邻,还是姨母亲自去接的人。
本来因孙神医之事,姨母近来就心情伤感,偏又出了这事儿L,牵扯到姨母另一位年少旧友。
这让曜初也觉得心烦的很,觉得武家人真是专会跳着脚的作死,好似非要往太阳下爬的蚯蚓。
于是她重复了一遍皇帝的嘱托:“女儿L一定尽快处置。”
然而曜初话音刚落,就见严公公一脸惶恐的进来——
“回陛下,武胄曹在外求见陛下。”武承嗣现任官职,金吾卫从八品胄曹。
这也是他着急立功的原因。这个官职,在他看来,实在是太低了,与他的身份和功绩都不匹配。
严承财回过武承嗣求见后,就见陛下与公主母女两人,几乎同时露出了蹙眉厌烦的神色。
严公公:……我好惨。
主要是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回禀完:“武胄曹求见,是欲,欲状告大司徒包庇徇私枉法之罪。”
一口气说完的严公公,当即垂头屏气敛声。
而那一刻,曜初都忍不住怀疑:莫不是武承嗣看透了她的计划,所以要鱼死网破?
拼着他今天就是,立刻就死,也要让自己不能利益最大化?
就好似:阎王要我五更死,我偏不,我偏就三更上吊?看看阎王拿我怎么办?
但当曜初看到武承嗣走进门,那种努力压制着兴奋,俨然一副抓到人把柄小人得志的嘴脸时,她就确定了:嗯,果然是我想太多。
她反思自己:不要总用人,尤其是正常人的思维去衡量蚯蚓。
而看过武承嗣嘴脸后,曜初甚至下意识去看御案上的香炉——她都手痒,何况是香炉就在手边的母亲。
早知道让严公公挪走了。
倒是武承嗣叩首过后,见到镇国公主在侧,有一瞬间的犹豫:他知道皇帝的子嗣都会称大司徒一声姨母。
其中又以镇国公主,据说年幼时被大司徒抚养长大,与之关系更密切些。
若是自己当着她状告大司徒,镇国公主会不会为大司徒求情?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正是武承嗣觉得可以状告姜握的缘故之一——
一个宰相,既掌尚书省位高权重,又与皇嗣们走的这么近,这是要干什么?这是要做先帝一朝长孙无忌吗?
尤其是……
武承嗣不再顾及镇国公主还在侧,直接呈上那首《长安古意》:“陛下请看此诗。”
“臣素闻大司徒亦是李唐太宗、高宗两朝臣子,颇得重用。如今有卢氏子做此‘反诗’,臣还未及审讯,大司徒竟直接将人带走!”
“包庇至此,实不知其心为何!”
只怕也如此诗中一般,是怀念李唐的长安呢。
武承嗣继续道:“况且,这也不是大司徒第一回行此事了。”
其实憋到现在才来告姜握的状,武承嗣还觉得自己很‘谋定后动’很懂得‘小不忍则乱大谋’。
毕竟自己刚得到金吾卫官职,还没有‘立大功’的时候,对大司徒的‘不法举动’就忍住了没有当场告状。
“卢氏是吏部尚书狄仁杰的堂姨,她口出如此大不敬之言,狄尚书也难逃罪责!”
当日他想牵扯狄仁杰的时候,就是大司徒保的狄仁杰。
哦,还不只大司徒……
武承嗣眼睛还忍不住溜了一下旁边的镇国公主:她在朝上也出言附和保狄仁杰来着!
武承嗣虽然没有明说,但暗示之意已经很明显了:大司徒、镇国公主这么保一个吏部尚书,岂非结党营私谋权夺利?
陛下明鉴啊!
曜初把他那点心思看得太明白。
因此要忍着不去看手边任何能砸下去的东西。
同时又忍不住抚了抚肚子:难为这孩子,还未出世就要看恶心之物。今晚回去,要把姨母送来的各种雅致风景人物图多看几遍才好。
再从太平那里宣几个好的乐人来,以雅乐清一清耳朵。
*
依旧是那句话,如果说武承嗣哪里比武三思强,那就是看皇帝的脸色。
在圣神皇帝放下那首《长安古意》,抬起眼来的瞬间,武承嗣当即就胆战心惊两股战战起来——
陛下这绝对不是要嘉奖他的神色!
于是武承嗣‘噗通’就跪伏在地。
“陛下,臣只是一片忠心,凡有可疑之人之事都不敢欺瞒……”
圣神皇帝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你是什么东西?”
武承嗣的叩首和辩解声,不由停住。
什么?
他在来状告大司徒之前也是想过,皇帝或许会更信任自己的心腹重臣,或许会斥责于他。
于是他都设想过皇帝一旦大怒,怎么为自己辩解求饶。
但他没想到过,皇帝会问这么一句话。
而且是没有丝毫怒意,甚至没有丝毫感情,似乎真的在疑惑,他是什么东西。
以至于武承嗣都懵了:什么东西?东西?难道我不是个人吗?
他瞠目结舌不能回答。
武承嗣忍不住抬眼偷觑了一下皇帝,然后连忙叩首道:“臣,臣愚钝不知。”
圣神皇帝手中的朱笔指着武承嗣:“记住,你是疥癣,是蜱虫。”[1]
“你要明白自己是什么鄙贱之物。”
说了两句话后,圣神皇帝甚为厌倦,显然觉得多看他一眼都是浪费,于是收回朱笔,只淡漠道:“滚。”
于皇帝而言,若非女儿L还在旁坐着,若非知她已有安排。
最后这个字,便不是‘滚’了。
而在武承嗣眼中,只见,随着皇帝的动作,其朱笔上一滴血红的朱砂,‘啪嗒’滴落在桌子上,殷红如血。
像是武承嗣曾经在刑场上看到过的人头落地——
直到这一刻,武承嗣整个人才从吓傻了的状态挣脱出来,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把头伸出了水面,感觉到切肤的无穷无尽的畏惧。
姑母,不,皇帝。
真的会杀了他!
甚至不是对一个人的杀意,而是,而是如皇帝方才所说,对一只蜱虫,一块疥癣,要蹙眉抹除掉的厌恶之意。
他几乎就要趴在地上哀哭求饶。
支撑他没这么做的就是,他还记得打听到的消息:圣神皇帝喜洁,是厌恶人哭的鼻涕眼泪的求她。
“是,陛下,臣这就滚……”
“站下。”这却是镇国公主的声音。
武承嗣再也忍不住,当场委顿在地。
只见镇国公主随手指了个宦官:“给他拖到偏殿去,把这副嘴脸收拾体面了再出门。他到底现在身上还有官职。”
*
被宦官奉命‘收拾嘴脸’后的武承嗣,被拖出了蓬莱宫。
武承嗣被拖出去的时候,正好与进蓬莱宫正门的大司徒擦身而过——也不能算擦身而过,能在皇帝身边的宦官都有颜色,当即很不客气的给武承嗣摁在最远的墙边上,让出了路。
而武承嗣能感觉到,如果姑母拿他当一只蜱虫看,那么这位大司徒,根本就看不见他。
而现在,他也在腹内疯狂祈祷,求求这位大司徒就把他一直当空气吧。
千万不要在皇帝跟前再告他一状。
姜握自不会在御前提起武承嗣。
此事是曜初的事儿L,若非牵扯卢照邻,她根本一点交道都不会跟武承嗣打。
而想到曜初,姜握走进蓬莱宫,刚走到院中小池塘处,就正好看到曜初从殿内出来。
曜初旁边是两个贴身护卫的女亲卫,此时护着公主走下蓬莱殿外的九重阶。
姜握这才神色有了些波动
:武承嗣当真比武三思还要烦人,做蚯蚓也不配,倒像是南方的大蟑螂,会乱飞乱爬,还得人去处置。()
今日竟然累的曜初带着七个月的身孕,还得入宫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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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母。”见了她在院中,曜初加快了一点步伐。
姜握伸出手迎着:“走路别急。”看了看曜初气色精神都无碍,这才道:“回府去歇着吧。”
曜初凝神看了看姨母的面容,然后忽然抬手抹了抹她右侧耳下的肌肤。
“姨母是不是还进到金吾卫衙门里头去了?这里,沾到了一点灰尘。”
姜握点头:“大概是进门的时候,门框上落下的灰尘。”
金吾卫暂压嫌犯的地方,当然不会多洁净。
而姜握也是到了以后,又知道了另一条武承嗣针对卢照邻的理由——
卢照邻从长安回洛阳,还将他的各种古籍字画都带来了,这自然是一笔不菲的财富。
武承嗣倒是会打一箭双雕的主意。
曜初听闻姨母果然亲自进了牢狱,便在心中给武承嗣再记一笔。
姜握不在意武承嗣,只轻轻拍了拍曜初的手:“快回去吧。为了这件事哪怕累着你一点儿L,也是不值当的。”
曜初应下却没挪步,只是反手拉着姜握的衣袖依依问道:“姨母,后日休沐,晋阳姑姑去给我做七月身孕的要紧孕检,姨母会来吗?”
姜握点头:“自然。”这种孕晚期的检查,她当然要去的。
曜初这才放手,与姨母作别离开了蓬莱殿。
姜握是见她在亲卫的护持下,稳稳上了马车后,这才进入蓬莱殿面圣。
**
这一夜,对武承嗣来说是未眠之夜。
他实在是吓得肝胆俱裂,根本睡不着。
若他在皇帝姑母心中只是一只蜱虫,那为何又要给他金吾卫的官职,让他去查世家事?
武承嗣又不由想起,入宫后就因‘冲撞圣驾’而被关在殿中省,从此生死不知的武三思。
这日子过的……武承嗣忽然觉得,还不如在边地流放吃土呢!
当时虽是流放,但当地官吏远离京城不知圣心,胆子又小,知道他们姓‘武’后,到底是不敢得罪苛待他们的,都得好吃好喝供着他们,以防万一。
可回到京城来,真正的朝廷重臣,根本不拿他们当一回事。
武承嗣一夜吓得没睡着,次日直到天亮起,才朦朦胧胧有些睡意。
今日他也不准备如从前一般去金吾卫‘立功抓人’了。
他害怕了,他想要躲在这宅中混吃等死算了。
然而……
他不去金吾卫报道,金吾卫却找上门来了。
“武承嗣性奸心妄,纠合市井恶徒,妄行作乱,即刻下狱等候陛下发落!”
他是被堵着嘴扔到牢房里后,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今日,有洛阳人王庆之,率洛阳市井之徒、轻薄恶少数百人至皇
() 城外,各部官员上朝的必经之路上上表,请圣神皇帝封武承嗣为王,甚至是为储。同时还在散扬流言:“神不享非类,民不祀非族。今谁有天下,不以武氏,反以李氏为嗣乎?”[2]
此等于皇城前惑众谣言者,令皇帝颇为动怒,令金吾卫当即杖百。
有受杖未死者,再行流放三千里。
武承嗣在牢内抓住栏杆拼命喊冤:他根本就不认识什么王庆之!
*
镇国公主府。
曜初依旧取过紫砂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花茶。
只是今日不是荷花茶,而是香气浓郁而桂花茶。
此番,也算是废物的彼此消除吧——
先用武承嗣去处置些只会在暗中架桥拨火的世家,再用洛阳城内一些向来扰乱治安的恶少混混除掉武承嗣。
最后,再令金吾卫将王庆之等混混垃圾扫掉就好。
曜初抿了一口茶。
毕竟,垃圾最大的作用,就是去抵消另外一份垃圾,不是吗?
*
“公主。”
虽说公主所居的正屋门是敞开的,然而唐愿还是不敢直接就进去,他是在门口轻轻叩门,得到允准后才入内。
唐愿递上明日午膳的单子:明日大司徒和晋阳公主要来,备膳自是要紧事,他不敢擅自做主。
果然,公主添减了两道点心和汤羹。
唐愿告退后,忍不住再去求神拜佛。
公主已经到了孕晚期,上回晋阳公主以及奉御就都说过,按照脉象八成是女儿L。
只是有孕这件事,除非孩子真正落地,再没有人敢说准。
唐愿认真捻香叩首:信男如此虔诚,想来满天神佛一定不会让他遇上那两成意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