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镇国公主府。
晋阳公主也提起了武承嗣——
其实原本对此人,她跟姜握的态度是一致的。
从华原回来,听说京中多了个跳梁小丑后,晋阳公主秉持着眼不见为净的心态,并不理会。
只是忙于带着医学院的师生,一起整理从华原带回来的医学典籍。
直到这两日,‘新鲜事儿’都是武承嗣搞出来的,真是不听也不行了。
*
先给曜初细致检查过,确定她进入孕晚期身体状态依旧很不错后,三人才在侧厅坐下来喝茶。
奉茶先奉客,曜初第一杯茶是给了晋阳姑姑。
晋阳公主接过,之后不由转头问姜握:“卢司马无事吧?”
而姜握此时也接过曜初递过来的茶盅:“无事。”
卢照邻在城门口就被人逮走,也是很莫名其妙了。
不过他并没没有慌张:只要上头没换皇帝,他就没什么可慌的,等大司徒的人来放他走就是。
唯一的担心,就是他那些孤本古籍了!
生恐被人盗窃或是不甚损毁。
好在,他在金吾卫的押房内,也就坐了半个时辰,就连人带物一起被接走。
而听晋阳公主问起卢照邻,姜握忽颇有感慨——
她想起了初见卢照邻。
当时一眼望过去,她便想起论语里那句“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然而一晃,是真真正正四十余载过去了。
人如天光,已入暮色。
*
而卢照邻昨日一见姜握,其实也有怔愣。
牢房昏暗,宰相所着的紫袍金带在昏暗中,倒是显得光泽愈亮。
卢照邻就见她进门后,还抬手揉了揉眼,大约是开关门时震下来的灰尘迷了眼。
等她放下手,卢照邻便见一张,与数年前分别时,并无甚区别的面容。
朝中许多人都说,大司徒师承两位仙师,从前还研究出过火药,那么必擅长炼丹保养之术。
而且朝臣们还学会了多重举证:还有证据就是,陛下也依旧不见暮态。
甚至还有人笃定,大司徒必是有什么不传秘药,亦或是道家延年益寿的修炼方术。
姜握自然也听过这些流言蜚语,心中为陛下不平:我是开挂,陛下那是天赋异禀,怎么好混为一谈。
人人都道大司徒颇擅岐黄方术,故而经年容采不变——然而在卢照邻心里,并不认同这些话。
经年未变?不,还是变了的。
他记得……
她从前,尤其是诗会上初见之时,其实有几分体弱之态。
以至于他最初请孙思邈孙神医回长安的时候,还请孙神医替姜太史丞诊脉,开个保养的方子。
然而等孙神医见到姜沃后,跟他传达的意思就是:她身体很好
。
还是管好你自己的体弱多病吧!
当时就给卢照邻整迷惑了。之后他留意姜握的身体状况(),则更多惊惑。
姜握并不知卢照邻所想㈧()『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若知必要感慨,他的感觉实在敏锐,也完全没错。
毕竟两人初见的诗会上,正是系统在停摆更新中。她那时,连六脉调和的健康状态都没有。
后来,卢照邻每次见她,都不免琢磨。
然而在这日金吾卫昏暗的牢狱中,卢照邻见她依旧双目熠熠如星,经年无改,忽然就释然,不再去想那些自少年时就让他困惑的,关于她的种种谜团了。
时至今日,自然是故友康健安好便够了。
何问缘由。
*
卢照邻离开金吾卫衙署的时候,依旧问起他的几车古籍孤本。
姜握宽慰其忧心道:“无人动过。”
然后又问起卢照邻此番归神都住在哪里,是收拾卢家旧宅常住还是暂住官舍,也好直接把他这些心爱珍贵的书籍护送过去。
然而却见卢照邻摇头:“书还在就好,但不必送到我的住处,大司徒直接带走吧。”
他特意回了一趟长安,把卢氏中属于他的,他能够带走的书籍故典都带走了——
范阳卢氏,族中世代为官。
卢照邻道:“这些历代先人手记,就送与大司徒的历史学院和朝廷的史馆。”
虽非正史,但当时在朝为官之人所记载的朝野佚闻,杂史笔记,自然也是一份无比珍贵的原始史料,可作为史官参照。
“至于那些珍本古籍,就也交给朝廷的集贤殿书院,以丰经籍传于后世。”
姜握听完并代朝廷向他致谢后,才以友人的身份问道:“那你,要去哪里呢?”
把诸多身外之物安排过后,要如何?
卢照邻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笑了笑道:“我此番回长安,还去长安城外的少陵原,卢氏族墓祭拜洒扫了一番。”
他想起此番自己是为什么被武承嗣抓起来的,因为出身世家。
然而世家……
他望着眼前,这数十年来,与世家的衰落可以说是‘息息相关’的宰相。
“大司徒想来也知道,如今崔卢郑王在朝为官者日少。”
统计学才是最直观的。
自一十七八年前吏部资考授官开始,这些年,姜握一直有在做统计表。
当然,后来教会了婉儿后,姜握就可以愉快把原始数据给婉儿,由弟子去做各种统计学报表。
不但崔卢郑王,包括关陇士族,如京兆韦氏、弘农杨氏,甚至出了‘一门朱紫’的河东裴氏,其世家内出任五品以上官的人数都呈下降趋势。[1]
“不但如此,许多支房,家中人口逝故在两京后,都不再归于本乡,而是就在长安或是洛阳外安葬,形成了新的家族墓地。”
卢照邻深有感触:曾经还替他去向李仙师提过亲事的伯父,虽大半生
() 在京中为官(),但病逝后⒎()_[()]⒎『来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还是归葬于范阳卢氏的墓地。
然而到了下一辈,比如他的同辈,甚至于有些英年早逝的同族晚辈,就都葬在了两京附近,甚至形成了家族墓地。
因他们中很多人父祖辈在两京做官,故而他们出生地就在两京,十来年甚至数十年不回一趟范阳祖籍也是有的。
而之所以久留京城,自然是有缘故的:因为要贡举,尤其是贡举后还要待在京中守选。
多年来潜移默化,世家便被‘中央化’了。
何为门阀士族,本就是当地的名门望族,比如他们卢氏,前面还有前缀:范阳卢氏。
然而现在,世家子弟却有许多是生于两京,最后葬于两京。
与故土的联系日渐稀薄。
那又是什么世家呢?与寻常朝臣渐无分别。
这些年,作为游离于朝堂之外的世家人,卢照邻反而看得更清楚——
世家,已经走到了无可挽回的余晖。
而当今圣神皇帝,又是开辟天地般,前所未有的女帝。
那些守旧世家,还沉浸在辉煌旧梦中,实在是……
卢照邻摇了摇头。
与他也无关了。
*
“这些年我随着孙神医,早些年是治病,后来我身体好了许多,先生却日益老迈,我自不好远离先生而去。”
因此他虽然走遍了这天下十道的不少地方。
其实并不是以游览名胜古迹山川为主,而主要是跟着孙神医的步调,去些人口稠密的城镇。
“如今到了这个岁数,已无有长辈需奉养。”
“我便想着去云游各地。”
他已有安排,姜握自无旁话,只道:“那你离开洛阳时,我去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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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国公主府,晋阳公主听姜握说过卢照邻无事后,也就放心。
转头又来嘱咐曜初——
“昨日竟然有洛阳城内许多市井之徒、轻薄恶少,为武承嗣请封,实在是不知所谓。”
不过陛下大怒,除了当场杖刑闹事之人,更以武承嗣有‘妄行作乱的谋逆之心’,令大理寺和刑部严审处置。
大理寺和刑部:……
陛下,您这都定下谋逆了,还有啥可审的哟。
晋阳公主虽不知武承嗣之事,圣神皇帝和镇国公主母女两人是有默契的,但她自明白,有了这个罪名,武承嗣自是无生还之礼。
同时,武氏宗亲也就废掉了:毕竟,与陛下血缘关系最近的两个武家侄子,俱已不存,其余武家人又算什么?
晋阳都猜的到,估计今岁祭祀,陛下会再彰洛水圣图,大祭天姓女武之庙。
这才是她的武氏!
如今若说公主想要做皇储,还有什么阻碍……
晋阳看向曜初,以及她明显的身孕。
“曜初,这孩子,总不会是随驸马的姓氏吧?”
晋阳公主问过
() (),果见曜初摇头?()?『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自然而然道:“当然不会。”
她端着小小的茶盏道:“我也在等人提出这件事。”
*
天授一年。
七月中旬。
刑部与大理寺同审武承嗣一案后,很快按照律法得出了结论:谋逆当斩。
因恐有伤天和,故而历朝历代都是按照四时节气,‘凉风至,始行戮’。凡有犯死罪者,皆是秋后问斩。
圣神皇帝拿到这份奏表,却不甚满意。
秋后处斩——
算来,曜初的产期,基本就是秋后。
皇帝早预备了,一旦镇国公主诞下女儿,便大赦天下,哪怕罪在不赦的,也停一年秋决。
难道,还让武承嗣多活一年,亦或是为了他单独秋决。
皇帝蹙眉:真是,不管活着或者去死,他们都如蟑螂般,只会给人添乱。
圣神皇帝又不免想起年幼时,将她们赶出家门的异母兄长,到如今,如蜱虫般来回蹦跶,甚至妄图往自家宰相身上沾的武承嗣武三思。
果然,这一脉都只会让她糟心。
于是皇帝很快决定,既然秋决不方便,那便让他‘自觉’吧。
圣神皇帝召殿中省刑室的管事,令他们好生配几副药。
*
而武承嗣一案后,圣神皇帝立储之心已昭然若揭。
然,还是有官员想要努力一把,想说服皇帝立太子而非太女。
譬如礼部侍郎魏元礼便道:“若陛下立公主为皇太女,将来驸马又该如何安置称呼?岂非令天下怪甚?”
“再有,公主之子女随驸马而姓,陛下岂非还是持国于外人。”
而很快,镇国公主府上唐驸马便上书请旨(虽不能上朝,但驸马都尉还是可以上奏表):公主子嗣自姓武,再无旁姓。
礼部哑然。
也是经过多年锤炼和煮青蛙,他们已经不会再说出什么‘不合旧例’的话来了——毕竟,如今朝上,还有什么符合旧例的事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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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中秋后,姜握于洛阳城外,为卢照邻送行。
路上,卢照邻还提起:“长安大明宫,吏部你当年的庭院中,那一株山茶愈发亭亭异秀。”
只是,他语气略微惋惜:“时节不对,并非冬日,也就未见山茶花开,亦未能再见春雪覆山茶。”
洛阳外无长安城的灞桥垂柳送别之地,姜握只是把故友送出了东城门。
作别之际,姜握心中有一种了然预感:此生,自是相会无期矣。
彼此相赠之言,唯余保重。
秋景明瑟。
姜握坐在车上,望出卷帘,见友人的马车远行而去。在她准备放下竹帘之时,忽的有一片落叶,从窗口掉落在她怀中。
她再次抬头时,因地势起伏,已经望不见卢照邻的马车了。
或许并不合适,但姜握此时就是想到了那一句——
()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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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一年深秋,镇国安定公主诞下女儿。
帝大悦,所赐佳宴、赏礼皆逾制——
其实这不是圣神皇帝第一个孙辈了,周王李显,殷王李旦,膝下都是有儿女的,还不只一个。
但镇国公主之女诞生之庆贺典仪,与从前诸孙辈皆不同。
若是朝臣们非要去对比来看,那规制倒是更符合从前太子嫡长子之诞辰礼。
*
而这一夜,圣神皇帝与姜握在灯下商议孩子的名字。
说是商议,皇帝只将笔递给她:“朕知道,你早在想这孩子的名字了。从前不肯说,今日总能告诉朕了。”
姜握接过笔,写下一字。
赪。
武赪。
圣神皇帝见到这个字,略加琢磨出处典故,便不由笑道:“给孩子起名,你竟也惦记着鱼吗?”
这当然是玩笑话。
《左传》与《说文》中都有记:赪,赤也。*
此字,为‘红色’之意。
而圣神皇帝方才那句‘惦记鱼’,其实是出自《诗经》:鲂鱼赪尾。再有,则是有传说鱼劳则尾赤。*
故而皇帝笑她给孩子起名,亦不忘鱼。
姜握望着这个字——
其实对她而言,此字来源于此时还未出生的诗人李贺的一句诗。
“谁揭赪玉盘,东方发红照。”*
赪玉盘,即为太阳之意。
赪赪,是她另一种思念和寄托。
倒是圣神皇帝因那句玩笑,忽而动意:“既如此,朕给赪儿想了个小名。”
“阿鲤。如何?”
姜握笑道:“好名字。”
一尾小小的红色鲤鱼,但终有一日,会越过龙门,化作飞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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