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
镇国公主府。
“赪赪。”
“阿鲤。”
曜初靠在床上,边用勺子慢慢舀着碗里的汤羹喝,边看着坐在她床榻旁的姨母。
姨母怀里抱着一个金红二色的襁褓,里面包着的正是她才出生几日的女儿。
曜初就听到,起初姨母柔声唤宝宝的时候,还是正经名,很快就变成了演变体昵称——
“小锦鲤。”
“小鱼宝。”
“鱼苗苗~”
曜初:……
真不知道再过几日会演变成什么。
她把手里的碗搁下,然后向前欠身,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小脸儿。
曜初当然记不得婴儿时期的事。但,只看姨母如今抱着赪赪,如此如珠似宝,又满心欢然的样子,曜初也觉得喜欢——想来,那时候,姨母必然也是这样疼爱她的。
“还不止如此。”曜初将方才心中所想说出来后,姜握摇头道:“我当年照看你,比如今照看赪赪,可要更上心许多。”
毕竟,那时候的曜初是早产。
而姜握心里,又始终压着史册上安定公主早夭之事,因此刚接曜初回家那段时间,真是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的紧张。
有段时间,她每日夜里总不能睡个囫囵觉,必要起来看一眼,安安睡的好,她才能放心继续回去睡。
但现在看小鲤鱼,就是全然放松的欢喜了。
这孩子怀的颇顺,生下来的也顺,这几日被数位大夫轮番检查过,都得到了一个康健正常的体检报告。
实在是条省心的小锦鲤。
*
姜握觉得赪赪省心,不似曜初当年,不用人在半夜也不放松地盯着。
然而有人却恨不得睡觉都睁着两只眼睛。
镇国公主府的乳母们简直要疯——
她们可是经过层层筛选,又经过了皇城中宫正司、太医署等多方面培训合格后,才得到了这份工作。
原以为会是头一回有孕的镇国公主,比较紧张于宝宝。真没想到,一天到晚恨不得时时盯着她们,事无巨细发问的人,会是驸马。
比如现在。
唐愿方才亲自抱了孩子过去,交给大司徒,之后就很有眼色地告退出门。
然后又来问起今日负责照看女儿的乳母:“小郡主下晌这两顿吃的好不好?”
旁的时候乳母照料孩子,他都能眼错不见地看着,但喂养孩子的时候,他自然还是要回避的。
于是只好问起女儿的食量如何。
乳母们已经麻木了,开始了今日第八遍回答这个问题,向驸马保证小郡主用的很好。
*
没错,是郡主。
其实在此前,公主虽有爵位,但她们再生下的儿女,就是没有爵位的。或者说,没有规制内的必得爵位。
按照前朝修订的《爵位制
》可见:“皇子,皆封国为亲王;皇太子之子,为郡王;亲王之子,承嫡者为嗣王,其余诸子为郡公。”[1]
也就是说,只要是皇子,他的下一代,还是妥妥的近支宗亲,甭管受不受重视,有没有实封,法定的爵位总跑不了一个。
然而公主的子女,在《爵位制》中,就没有记载了。
毕竟公主的子女,若继承,也只是继承驸马的姓氏和爵位。
也只有很得宠的公主,譬如先帝一朝,先帝的几位同胞姊妹长公主,她们的儿女,能够得到额外的恩封。
如长乐公主的长女,先帝就破例给了个县主。
但也只此而已,不成定规。
公主跟皇子的子女,依旧不可相提并论。
这也就是,为何圣神皇帝立储之心昭然若揭,还有朝臣会下意识以为,公主的孩子会跟驸马姓,并以此为反对的理由——
因从前许多年,不,是历朝历代,普遍的观点就是:公主是宗亲没错,但到了公主的孩子,就不算皇室自家宗亲了。
然而到了本朝,尤其是镇国安定公主诞下长女后,爵位制自然就要随之改动。
公主子女,例同亲王。
当然也有定规——公主子嗣若不随国姓武氏,自不能按此得爵位。
*
然而,就算本朝已改爵位制,赪赪这个郡主的意义依旧不同。
镇国安定公主诞下长女,朝臣勋贵们自然都要送上敬贺之礼。而诸如千金公主等,早早顺服于圣神皇帝的李唐宗亲与公主,此番当然也要备礼为贺。
千金公主边备礼还边跟自家驸马道:“礼得再加重几分——这可是个郡主!”
女子有孕足足九月,其实旁人早都给镇国公主府备过礼了。然而这个郡主一封,京中所有人家此刻,都跟千金公主的状态差不多,在忙着添礼。
按照爵位制,哪怕如今公主与亲王等同,但亲王女,也应该是封县主,封郡主的是……
“皇太子女方为郡主!”
圣神皇帝这个郡主爵位一封,就跟明着立储也没啥区别了。
千金公主不免唏嘘道:“你之前还看不上人家唐驸马?今日又如何呢?”
其驸马郑县侯忙摆手道:“不是看不上。”顿了顿:“也不只我看不上他,我只是随大流罢了。”
毕竟,前朝之时的李唐宗亲,谁能看得上这位唐驸马呢?
出身低微,又不任实缺。甚至空有个驸马都尉的官职,却连大朝会都不能上。一年到头也只有宫宴会露个面,还总是亦步亦趋只看着安定公主眼色行事。
最过分的是……郑县侯在心底道:这唐驸马还爱告小状!
他之前亲眼看到过:有一年宫宴,一位李氏宗亲(算来还是长辈)喝多了酒,私下挤兑他。
唐驸马当时也没有说什么,看起来好一副温柔和顺状。结果没多久,安定公主就寻了那家的错处,禀于帝后把人发落了!
当时
公主又没在跟前,必是这唐驸马回去吹枕头风来着。
于是郑县侯自然也看不上这位‘毫无男子刚气’的唐驸马。
不过……现在想想,郑县侯很庆幸自己在外是个老好人形象,哪怕不喜欢的人,也从来不去得罪。见面笑一笑各自走开就完了。
反正没得罪过唐驸马。
不然以后,可能就要遭罪喽。
果然,此时千金公主看着礼单,也摇头唏嘘道:“唐驸马啊,这才叫福气才后头。”
作为同行,郑县侯真情实感慕了:都是驸马,他这辈子就止步于县侯了,然而人家唐驸马如今父凭女贵,将来很可能做个皇后啊!
说起皇后,郑县侯又想起圣神皇帝依旧未闻内宠的后宫。
他不由问夫人道:“公主之前,送进宫的那个男……”
还未说完,就被千金公主打断:“以后再也别提这件事!”
说来,之前千金公主往圣神皇帝后宫送了冯小宝(薛怀义)后,自然是竖着耳朵等消息(奖励)的。
然而之后却如石沉大海了无音讯。
千金公主纳闷之余自然悄悄去打听过。
然而在打听到她送人进宫的当晚,大司徒亦违宵禁入宫叩阍见驾,之后那位冯小宝就连夜被捆到东夹城的宦官住处,接着更是下落不明后,千金公主吓了一跳。
她回府琢磨了良久,自以为弄懂了什么了不得的宫闱秘辛,从此再不生出给圣神皇帝后宫送人的心思。
而且接连好久不敢进宫请安。
更不敢把此事对旁人提起。
但郑驸马不知,还在傻乎乎继续问道:“是那人陛下不喜欢?要不要再选几个?”
千金公主本就是一桩惴惴不安的心病,此时驸马提起这事不说,还刨根问底,不由恼羞成怒:“你管这么多干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难道你也妄图入陛下后宫?也想学唐驸马挣个皇后?快歇了心思吧,陛下可看不上你!”
忽然被骂的郑驸马:……
我不是,我没有,我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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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国公主府。
一跃成为各家热议话题人物,被许多人羡慕将要飞黄腾达的唐愿,在镇国公主面前是一如既往的乖巧,绝没有半点恃女而骄的意思。
毕竟,他是很清醒的,他没法‘恃女’——
女儿可是公主亲自生的,能得到郡主的爵位,也全都是因为陛下看重公主。况且将来……公主也早已通知过他,要把小郡主交给大司徒教导。
里外里,用到他这个生父的机会根本不多。
所以他当然还是要乖乖的,免得公主觉得他不够好,给小郡主换个名义上的父亲。
于是,唐愿来回话的时候,依旧如常恭敬。
又因小郡主正在公主身边,显然已经睡着了,他声音就更和声细气近乎低语:“公主,我已然将大司徒送上马车了,也嘱咐过跟随护卫的亲卫,大司徒今日饮了酒,让马车缓行
。”
曜初点点头。
宫中召见,姨母自要去见圣驾。
只是不知,母亲忽然召见姨母,是为了自己那封奏疏吗?
曜初凝神想了片刻,直到旁边女儿发出‘哼哼’的声音,似乎要哭,这才令她回神。
“赪赪这是怎么了?”
曜初示意唐愿来把想要哭起来的女儿抱走哄一哄,她还有些朝事要琢磨。
唐愿忙上前小心翼翼抱了小郡主,又回禀了今夜在偏殿当值的女医和照料产妇的嬷嬷是哪两位,见公主无有旁的吩咐,这才告退:“公主好生歇着。”
**
蓬莱殿中,炭火烘的一室暖如深春。
姜握进门就热的解去鹤氅。
皇帝抬头一见,把原本想说的话换成了一句:“大司徒这可算是御前失仪。”
只见姜握紫色的官袍上,有大片的显而易见的茶水之色。
姜握也无奈:“今日在曜初府上,因高兴就多吃了两杯酒。方才在马车上就失手打翻了茶壶,撒了自己一身。”
还好已经是深秋,她外面还有一件鹤氅可以遮掩。
说起曜初,皇帝就说起黄昏后还宣她入宫的缘故:“正是为了曜初的一道奏疏。”
说着把镇国公主府的奏疏,递给姜握。
是一封议‘礼制位分’的奏疏。
回应的正是从前礼部官员那句‘若陛下立公主为皇太女,将来驸马又该如何安置称呼?’
镇国公主奏曰:尊卑有序,在定驸马如何安置称呼前,应当先定陛下后宫位分与称谓。
从前那些诸如‘贵妃、嫔’等女妃称呼,也当改一改了。
圣神皇帝道:“朕叫你来,正是议一议这道奏疏。”
姜握已经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捧着,想了片刻后:“我实想不出什么位分称谓。”
她本来对各种起名就不是很擅长,何况今日还喝了酒——她可并非斗酒诗百篇的人,喝了酒只能让她不愿意思考。
“臣不似陛下与先帝,都是极爱改名的人,陛下何须问我。”这不是陛下的专长吗?
说完后,姜握和圣神皇帝同时想起一事。
姜握道:“先帝年间,龙朔二年,曾经大改前朝官制与后宫位分。只是两年后又改了回去。”
圣神皇帝没喝酒,很快想起了当年先帝给后宫改的位分:赞德以代贵妃,秩正一品;宣仪以代九嫔,秩正二品,承闺以代美人,秩正四品;承旨以代才人……[1]
一一写下来看,有的需要再改改,有的倒是可以直接用。
再加上……
姜握因吃多了酒,有些话就无所顾忌说出来——
她笑道:“何况,先帝如何算不得陛下元后呢?由他来定一定陛下后宫位分也好。”
皇帝闻言也笑了:“很快冬日祭礼了,这话朕带你去先帝太庙说。”
什么叫酒壮人胆,姜握点头道:“别说神都太庙
了,让我去乾陵门口,我也敢说。”
*
暂定过后宫位分后,圣神皇帝又问了几句阿鲤的事儿。
之后不免指了奏疏:“曜初那孩子,做月子也不肯安安分分歇着。”
姜握笑道:“毕竟是陛下的女儿,总是像的。”
皇帝也不由一笑。
也是,她当年每回怀孕生育前后,正事也都没耽误。尤其是,最后生令月和旦儿的时候,都是四十岁整了,哪怕到了孕晚期,也还是按照计划去行了亲蚕礼。
而说起亲蚕礼,圣神皇帝又沉吟片刻。
“朕自不会再立皇后,但总不能从此后,只行天子亲耕,再不行亲蚕礼。”
姜握举手发言道:“亲蚕礼的话,宰相代行就是,先例可就在眼前。”
“我举荐王相去,他最擅长。”
而且……能在两朝代行亲蚕礼,岂不是一桩典故?
圣神皇帝先是一笑,然后道:“朕不与你说笑话了——你若愿代行,朕便令礼部准备明年二月的亲耕和亲蚕礼。”
姜握想了想:“也好。总不能终陛下一朝,一次亲蚕礼也无。”
她又笑道:“而且,当年我还陪同陛下行过一次亲蚕礼呢。”正是皇帝有太平的那一年,因怕太过劳累而伤身孕,姜握就随行在侧。
故而流程她都还记得。
*
然而次年二月,姜握到底因故未在洛阳,没有行成此礼。
依旧只好由王神玉代行亲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