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主府的满月宴,恰是在天授二年的冬至休沐中。
冬至乃大节。
用王相的话说,便是:“冬至当安身静体,百僚绝事。”是绝不能做什么公务的。
其实这句话,也是《礼仪制》里头所记载——别看王神玉平时对礼法、礼仪事也未如何重视。
但事涉放假,那必然立刻奉如圭臬。
当真就是一个:我所需即为精华,当取而用之。
*
既在休沐中,镇国公主府的筵席就更加热闹齐全,百官皆亲至为贺。
按照神都中的新俗,如今宴饮之事,渐不分什么前院官客(男客)、后宅堂客(女宾)。
也实在是分不开。
然而席上有一人,今日却是十分怀念,过去作为堂客坐在后宅的感觉,那便是千金公主。
毕竟,若是坐在后宅,就不用跟大司徒同席,也不用经历这一切了——
陛下是早定了会亲至小郡主的满月宴,但圣驾自是最后才降临。
在此前,众人便在上了茶点的席间闲谈。
也不知是谁,就提起了陛下新拟定的后宫位分。
此时,千金公主尚能从容。
然而,很快,她就失去了笑容。
说起来,千金公主因是李唐宗亲里最早投向圣神皇帝的,便得了加五百户实封的奖赏。
于是许多后知后觉磨磨蹭蹭的李唐宗亲,虽然有时会背地里嘴她精于谄媚,但也不得不感慨,甚至佩服千金公主行动力极强,敢想敢干,永远冲在讨好皇帝(不管是哪个皇帝)的第一线。
比如,她是第一个给圣神皇帝后宫里送人的。
真是会做人啊。
此时便有一个李氏郡公,一来为了奉承千金公主,二来也是为了打探消息,主动起了话头:“说来,还是千金堂姑是头一份的体贴,特意挑了人送进宫服侍陛下。”
千金公主:……这么多茶点,怎么还堵不上有些人的破嘴。
谁是你堂姑,别挨我!
那李氏郡公却完全没有领会到千金公主眼神,他沉浸在想打听消息的情绪中:从千金公主送人到现在,也有一年了。
这一年来,虽陆陆续续听说有不少人家给陛下送各色擅艺的乐伎、良家子等后宫人,但似乎没听说有什么得宠的。
不过应当是他们这些人身份地位不够,打听不到宫闱之事。
毕竟圣神皇帝在他们识趣后,能留他们一个爵位,已经是开恩,自不能像原来一样作为皇亲国戚出入宫廷——哪怕皇帝不认武氏宗亲,也轮不到他们这些李唐宗亲啊。
认真算来,他们现在只能算是……后族亲戚。
只是圣神皇帝看在先帝的颜面上,再留一代爵位罢了。
既已经被挪出了宗正寺,那这爵位,当然就不能再传给儿女。
由不得他们不心急,想要寻法子讨好下皇帝。
他们不能出入宫廷,但千金公主还是比较有体面,且又是女子,还是可以入宫请安的。
于是李氏郡公刨根问底道:“如今后宫位分已定。不知堂姑送进宫的那位,将要封一个什么位分?”言下之意,给我们透漏点陛下的喜好呗,有好处大家分一分好不好?
千金公主:什么位分?宦官位分!
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见千金公主冷着一张脸,那李氏郡公只好怏怏罢了,觉得这堂姑好生小气,只想着自己讨好陛下,丝毫不念亲戚之情。
然而,对千金公主来说,这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这种女帝后宫位分的新鲜话题,以她们的桌案为圆心,很快传播出去,形成了热议的话题。
千金公主铁青的脸色根本阻止不能,她眼睁睁看着这热度蔓延到主桌。
此时只有镇国公主与大司徒分左右坐了主桌,留了正座给陛下。
千金公主痛恨自己的好视力——她眼睁睁看到话题传到大司徒那里,然后,大司徒转头对她笑了笑。
千金公主:这是我的最后一餐了吗?
一顿佳宴,千金公主自是吃的食不知味提心吊胆。
而其余许多朝臣,心思也都不在镇国公主府的佳肴美酒上。
尤其是圣神皇帝亲至,给小郡主正式赐名为‘赪’,更彰皇帝对镇国公主府的看重。
朝臣们心知肚明。
该要拜见新的皇储了。
*
果然,天授二年的腊月。
在镇国公主修养月余,重新立于朝堂之后——
帝正式下册书,立皇储!
朝堂有度,天子之言规制有七:诸如册书、诏书(制书)、敕书等,其中最要紧最郑重的便是册书。
唯有册封皇后与皇储诸王可用。
因此,这也是圣神皇帝登基以来,第一道册书。
镇国安定公主武曜初,临轩受册命,是为皇储。
是日,大司徒为册封使,授册书于皇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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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册封皇储接连新岁,等终于过完年后,朝堂之上也是人倦力乏。
年初二的休沐日。
蓬莱宫中,帝相二人依旧是在窗前对坐。
不过没有对弈——下棋也是费脑子的,她们是在年节下补王鸣珂的话本放松娱情。
姜握边看边感慨:写话本的文人多用化名,大概是想‘放飞自我’,免得被熟人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后,社死不说还束手束脚。
但王鸣珂显然不在乎这个,就算没了丹青的马甲,她依旧还是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姜握有时候不免想到:这些话本要是传于后世,以鸣珂身份之特殊,大概会被人掰开揉碎做阅读理解吧。
想要把她笔下的人物和故事,跟高宗与圣神皇帝两朝的史料做对应。
因此产生个‘青学’研究,都是很正常的。
火盆内发出轻微的
爆开声响,这是姜握方才扔到里面的栗子,被烤的裂开的声音。
她取过一枚铜钳,边夹栗子边对皇帝道:“等二月亲耕与亲蚕礼过后,我想回长安看看。()”
皇帝翻书的手略微一顿,点头道:“好。?()_[()]?『来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
姜握这个念头,也并非是一日就有的。
她想回去看看陶姑姑。
说起来,还是她把曜初接出宫抚养那一年,陶姑姑也离开了掖庭,与她一并出宫来照看。
毕竟姜握是要上朝的,不可能时时待在家里看着曜初。
还好有陶姑姑,作为宫正司多年的宫正,有她在,姜宅就是铁桶一样的牢稳。
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回家不再能见到姑姑了呢?
是了,是洛阳。
先帝晚年,喜东巡东都,常在洛阳一住就是一年多。
从那时候起,陶姑姑就没有再跟她来洛阳神都的姜宅了。
姜握明白:姑姑不想离开长安。
就如同八年前的高宗上元三年,女医薛则,也就是曾经大公子李承干的乳母遂安夫人去世后,姑姑曾经对她说的话:“我念想着的人啊,都在那边了。文德皇后、你的母亲,薛则……”
她们的坟茔,都在长安。
而那时候的姑姑就已经年过七旬,她道不知自己哪天睡着就会醒不过来,所以,不会离开长安。
不过先帝晚年的几l年,当时太子李弘还在长安‘监国’,曜初等公主皇子也都留在长安,姜握自也会常来往于两京之间,所以还能常探望姑姑。
但自从先帝驾崩至今,她已经许久未回过长安了。
也实在是,总有忙不完的事。
只好每年年节下,晋阳公主回长安时,为姜握带来许多陶姑姑的消息。
她也就知道,姑姑没有住在她在长安的姜宅中。
姑姑搬回到了太极宫的掖庭。
大半时间就住在掖庭里,小半时间……则是出宫去照顾这几l年身体一直不太好的长乐公主。
今岁,终于诸事颇定。
曜初储位一定,姜握就觉得,该回去了。
这两三年的她,就像是在外地忙工作的人,总想着闲了再回家去探望父母,但哪里有真正清闲的时候呢?
“姑姑若知道曜初也有了女儿,必然是高兴的。”
圣神皇帝也赞成,并道:“曜初处已然用不着周奉御,你带他一并回长安。他擅长调理之道,姑姑到底年纪大了。”年过八旬,只怕是无病也有三分不舒坦。
从最初,皇帝就是个记恩也记仇的人:她记得年幼时把她赶出家门的异母兄长,自然也记得,在她入宫悉心照顾过她,为她考量给过她庇护的陶姑姑。
陶枳是她很敬重的长辈。
于是皇帝登基后,是按照自己乳母的规制,加封陶枳的——
历来太子乳母可封郡夫人,如先太子李承干的乳母遂安夫人。
而皇帝的乳母,就可
() 封为国夫人,如先帝的乳母燕国夫人。当年燕国夫人卢从璧病逝,先帝就曾下旨“燕国夫人丧事所需,一并由宫中供给。”
而圣神皇帝登基后,就与陶枳封了卫国夫人,圣旨传于长安。
此时嘱咐过姜握回长安之事后,皇帝手握着书卷,思量一事:虽说神都才是本朝的都城,但两京并存,也不好经年不顾长安。
现在既已有皇储,过两年,她也应当西巡长安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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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一年,姜握到底没有等到二月后再启程。
在天授三年元宵前夕,晋阳公主的信送至洛阳。
一则,为长乐公主过世。
长乐公主是长孙皇后的长女,与大公子李承干年纪相仿,本就比她们还要大几l岁,且这几l年一直病着。冬日原是病人难熬之期,有此哀讯虽令人感怀,但意外之情并不多。
而第二件事,则是晋阳向姜握告知,卫国夫人病重。
晋阳公主是知道今岁二月,洛阳有亲耕亲蚕礼的,也知皇帝有意让姜握行此礼。
但她信中还是道,盼归。
那便是……她以医者的角度看,陶姑姑大概是等不到二月亲蚕礼后,姜握再启程了。
姜握还未及向皇帝商议此事,皇帝便先寻她,直接道:“回去吧。”
哪怕皇帝已经确定她本非此世人,然而,陶姑姑对她来说,何尝不是这一世的母亲。
“亲蚕礼交给王相去行。”
“让崔卿陪你去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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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此急信,又有皇帝允准安排,姜握自然是当日就收拾准备,预备第二日清晨就启程。
然而,她去向师父辞行的时候,却见师父沉默良久,终是道:“我与你一起回去吧。”
屋内的红泥小火炉上,茶壶发出咕嘟嘟的声音。
姜握恍然间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了一只茶壶,被放在了滚烫的炭火之上。
直到开口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声音极为涩然:“师父……”
李淳风神色很不忍。
但终究是道:“我想在……再回去看一眼昭陵。”
在,来得及的时候。
这样的眼神,姜握见过。
那是数十年前,她与袁师父在蜀地作别,师父望着她的目光。
当年,袁师父就说过,如他们一般的谶纬之师,在大限将至前,多少都是有预感的。
如今……
姜握端起眼前的茶,几l乎尝不出冷热。
“好,我奉师父归长安,拜昭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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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弟子离开后,李淳风独自坐了片刻未动。
他知道此番弟子归京是为了什么。
陶宫正……
其实,他们是曾经有过一次深谈的——
那还是贞观年间,卢寺卿去寻他谈起弟子的婚事后。
在姜沃自行求他对外称‘命格不宜婚配’后,李淳风觉得,总要去与抚养弟子的陶枳解释一下。
那回他便亲见,陶宫正待弟子,实在是一片慈母情怀。
当年的陶宫正当然想不到最后这孩子会走到多远。
陶宫正只是笑道:“成不成婚随她去吧。横竖在这宫里,有我陪着她,在朝堂上,有两位仙师看顾,有什么不好呢?”
是啊,有什么不好呢?
那便是,离开的时候吧。
李淳风苦笑:其实于他自己而言,在这世上牵挂实在没有什么了。若没有弟子,他可能早就去蜀地袁仙师故地隐居终了。
他虽经年未见陶宫正,但知故人皆去的她,必也是差不多的心思。
只是到底有些不舍。
他们都想多陪这孩子几l年,让她还有长辈可以依靠。
然而造化弄人,竟然,都只能走到今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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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握独自走在宫道上。
宫道似没有尽头。
她想起前世,父母是在同一日送走了她。
那么此世,是该由她来送‘父母’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