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六年秋。
王相府。
“每至九月上阳宫学子入学之际,当真是忙的人席不暇暖,墨突不黔。”
姜握听到眼前人如此感概:……
这两个词,形容忙碌倒是精到——忙的连席子都来不及坐暖,烟都来不及熏黑,是为忙的脚不沾地。
这两个词没问题,形容每年上阳宫开学之际管事人的忙碌也没问题。
但说这话的人,是王神玉。
这就很有问题了!
他从头到尾根本没有提交过做上阳宫老师的正式报名表,顶多有兴致的时候去代两节课。
上阳宫开学再忙,跟他有什么关系?
见姜握幽幽望着他,王神玉才面不改色道:“我说的原也不是我自己,而是刘仁轨。”
刘仁轨欲九十岁整而致仕之事,王神玉当然也有所耳闻。
他对此的评价就是:很难评。
这些年,他跟刘仁轨对彼此的看法,也很有趣——
王神玉看刘仁轨:不理解,但尊重(随便你把自己卷成什么形状都可以,当然前提是不要卷到我)。
刘仁轨看王神玉:不理解,也不想尊重(想拉他一起卷)但已经认清现实,这个实在卷不动。
共事同僚多年,也就这么磕磕绊绊过来了,谁也不能拿谁怎么样。
王神玉又道:“不过刘仁轨欲寻个整十年纪致仕的事儿,与我从前想法倒是相同。”
姜握点头:“我知道,原本王相是想三十岁致仕来着。”
王神玉叹口气:“是啊。”
从少时家族供给他锦衣玉食,就有个要求:家里供给你最高标准的生活质量,你也得入仕给家族做点贡献。起码去混个清贵的闲职,再给家里添一点光彩。
王神玉觉得很公平。但他当时的打算却是,入仕没问题,反正长辈们也没规定入仕多久啊。
于是他是从贞观年间就打好了包准备退休的。
当时恰逢朝廷精简官员,旁人提心吊胆,王神玉如天降甘霖,行李都收拾好了,就等着老师杜如晦‘大义灭亲’把他这种摸鱼党给踢出官员队伍了。
结果……
怎么倏尔五十年就过去了?怎么连皇帝、甚至连朝代都换过了,他还没有退休?
不得不感慨一句造化弄人了。
*
时维九月,秋高气爽。
两人便没有坐在屋里,而是坐在院中。
摆着茶点的桌案,是姜握很熟悉的芭蕉伏鹿样式的小几。桌面就着木的纹理修成舒展芭蕉叶形,并无桌腿支撑,而是一只伏身于蕉叶下的小鹿为支点。
而桌上还摆了几叶真的芭蕉叶,上面放着桂花糕。
这也是姜握今日过来的缘故之一:除了休沐日来跟好友闲谈,再有就是要从人家府上打包点心走。
王神玉府上的桂花糕,是阿鲤最喜欢的糕点,以
至于去年的秋天吃过,今年四岁的秋天,她还记忆犹深。
从最早的早桂飘香,那孩子就开始盼着“桂花糕”了。
其实去年得知小郡主喜欢吃他府上的桂花糕,王神玉早就把方子送了姜握,然而不管是姜宅还是宫中御厨,做出来的桂花糕,总是较王神玉府上的糕点差一点。
其实姜握对点心不怎么挑,没觉得有什么区别,但阿鲤每次都能尝出来。
她甚至捧着自己的小银碗去找皇帝,表示:这不是那种好吃的桂花糕。
不但把御厨愁了个够呛,还把曜初愁了一愁:这孩子怎么长这么多吃心眼啊?
也就是如今阿鲤渐渐长大,开始上【姜府幼儿教育班】后,在学习上还是越发像她的,否则就她这个爱吃,曜初又要担心女儿随了她显眼舅舅。
姜握后来想了想,大概是桂花原料不同——王神玉擅养花木,他府上的桂花,确实也比旁处的好。
于是今年秋日,她就常来王相府上,给阿鲤打包点心回去。
*
看着桂花糕,王神玉自然也想起了武赪小郡主。
他端着茶认真道:“如今小郡主都四岁了,皇储已经两度监国,再不让我彻底致仕,实在是没道理了。”
是,彻底致仕。
王神玉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他现在处于一种比较微妙的半致仕状态——
天授三年七月,也就是皇帝和姜握从蜀地回来的第三个月,他确定了下姜握状态已经恢复之后,立刻第……不知道多少次上书致仕。
而且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一回可算是‘因功致仕’。毕竟,这一年年初,他可是又一次代行了皇后亲蚕礼。
皇帝依旧没有准他彻底致仕离朝。
但许他循当年英国公年老欲致仕的旧例——
在皇城内特许可乘车马,不必步行劳累且不说,皇帝给所有年高的重臣都配备了此等待遇。
给王神玉的,更特殊一些。
正如当年李勣大将军的旧例:凡夏日酷暑,冬日严寒之季,不必亲至署衙,可多于府中修养——令朝臣至府中将署衙要事说与王相就是。再有,若无大事,朝会亦可不至。
说起来,当年每每去向李勣大将军汇报尚书省要事的,是姜握。
如今,常来王相府中回禀的,正是婉儿。
姜握:嗯,所以多年前,我就说与婉儿有师徒缘分嘛。
于是,如今王神玉的状态,比较飘渺,属于一个薛定谔的宰相。
在旁的朝臣看来,这自然是极大的圣恩——多少人一辈子想当宰相或是一部尚书而不能,然而王神玉却是屡屡求致仕,皇帝还不舍得放人,甚至许他按月上班,都要给他保留宰相的位置。
其实圣神皇帝的想法,跟姜握很相同:这些年下来,她们已经有了一种不可更改的观点和想法:只要王神玉在,事儿就掉不到地上。
不是说他做宰相多么功勋显著,而是她们很相信,若有事儿
发生,他在,就总有能托底之人。
但对王神玉来说,他真没觉得自己这么重要。
因而此时情真意切道:“其实陛下何苦留我这种没用的人呢?又不是从前艰难的时候……”
他随便点了个例子道:“还记得你在外做巡按使那几年,欲行检田括户事风险极大,因此要选可靠的劝农使。当时你写信回京,选劝农使这件事,是守约去做的。”
裴行俭当年是对着京城周围县级官员表,一点点筛选扒拉然后又一个个考核出来的。
王神玉颇为感慨道:“那阵子我看守约啊,累的都快不行了。”
“故而当年我不得致仕,也就罢了。”实在是少人可用。他当时再走了,真怕裴行俭过劳死。
可如今又不同了:检田括户事并非一次性,天下十道三百六十州,每隔两年或是三年,总有中央朝廷派下去的劝农使和劝农判官,清查世家勋贵强买土地兼并田亩之事。
现在要选可靠的劝农使,直接从上阳宫学校里,选出合适的毕业生去就是了。
除了经济学院内厘清户籍田地的专业人才,还可以搭配法学院毕业生作为监察。
王神玉是真觉得他可以彻底致仕了:“况且我与辛相、许相不致仕,诸如狄怀英、刘祎之、娄师德、岑长倩那些个比我们年轻个二三十岁的朝臣,如何上来呢?”
“再有,李文成李尚书,库狄署令,也都是陛下看重的朝臣,更是从最先就跟随陛下的心腹重臣。”
“尤以李尚书更身有军功,前年已经进位同中书门下三品,等我们三个都致仕后,李尚书也该正经拜相才是。”
姜握低头看茶里飘散的桂花。
是,时已天授六年,到岁数可致仕的人,又岂止王神玉呢——
当年王神玉在司农寺做正卿时,坐在户部要钱,就跟时为员外郎后升任侍郎的辛相打过不少交道。
两人年岁相差并不多,辛相今年也已然七十有七了。
只是辛相与许相一向热衷于工作,且常年用乌发膏把自己收拾的精神奕奕,也不会像王神玉一样天天把自己的年龄和退休挂钩,屡屡要求致仕。
倒是容易让人忘记两相的年龄。
可旁人会忘记,自己不会。
辛茂将也曾跟姜握提过:精神真是大不如前了。
想圣神皇帝登基之时,他刚过七十岁,那时候一点没觉得自己老了。还能亲自带着人去点数上阳宫里的金玉器皿,哪怕是夏日里,都能一转一整日。
那时诸多公务,他都烂熟于心,朝廷税赋的条律、数据都不必去查档子。
可现在……辛相不免感叹道:“许多事儿,都到了嘴边上,却就是想不起来了。”
“更别提自五年前,朝上开始学新式数字:确如大司徒所说,新式数字又简便又能保留算账的过程,不似算筹算盘一般,没法留下计算过程无法验算。”
辛相略微有点黯然:他年轻的时候是多么擅长账目和数
字的人。
不然也不能一辈子都在户部打转,最后拜相入门下省后,甭管是先帝还是当今圣神皇帝,都依旧许他兼管着户部事。
可,他这几年学起新式数字来,自己就心知肚明学的颇为吃力而缓慢。
“就是,人老了啊。()”
“也该给年轻人腾地方了。?()『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
于许圉师而言,心态也是差不多的:他是如今宰相中最晚拜相的,在这之前,他做了太多年倒霉的礼部尚书,从先太子李弘事就开始屡屡被创,时不时受夹板气。
因此,他当年是憋着一口气的:都吃了这么多苦(沉没成本太高)了,再不能拜相,将来以宰相之荣致仕,简直是对不起自己!
而圣神皇帝登基后,他终于如愿拜相。
至今,也兢兢业业做了六年的宰相。
许相觉得:也是该致仕的时候了。
尤其是今岁中秋,他吃着宫中赏赐的石榴,忽然就很思念家乡。他的家乡安州,就盛产软石榴,从汉代起就是贡于帝王的贡品之一。
如今他在洛阳吃着家乡的石榴,实在是,想要归乡了。
也是在这一点上,他们跟王神玉不同——
辛相与姜握道:“我们不似王相潇洒,准备致仕后依旧留在洛阳。”也是因太原王氏族人遍天下,王神玉这一脉从祖父起就在隋朝京城为官,已经惯了长安洛阳为家,他也就无所谓回不回太原祖籍。
但辛茂将和许圉师不同。
辛相故乡在陇西狄道(甘肃),许相故乡在安州(湖北),他们早已决定:致仕后归乡养老,落叶归根。
故而他们此时还不致仕的缘故便是,想要亲眼看到明堂落成,在明堂里上一次大朝会!
因明堂不仅仅是一座宫殿,更是极有政治象征意味的殿宇。
正所谓天子坐明堂。
历朝历代都有关于明堂的记载,从《礼记》中所记载的周朝明堂,到两汉明堂、北魏明堂。
到了李唐王朝,自然也欲重修明堂。
只是关于明堂的规制,儒生一直争论不休,于是从太宗一直搁置到高宗年间。
到了圣神皇帝这里:不必争论了,朕来拍板。
直接下诏:时既沿革,莫或相遵。自我作古,用适于时。[1]
原本,高宗年间是讨论出了个大概的方案,比如明堂应该遵照古制,建在城南。但圣神皇帝也给改了:“既为布政之所,何以城南?”
难道她还要每日从皇城中出去,到城南上朝不成。
于是直接在洛阳皇城的中轴线上,原本乾元殿的之处,起盖明堂。
从此,帝王将在明堂之中,上朝布政。
于是辛相和许相是实在不舍得现在就致仕,尤其是许圉师,他做了这么多年礼部尚书,高宗朝为明堂吵吵的时候,他也忙于搜寻古籍旧制累了个半死。
如今明堂的中心柱都已经立了起来,大约明年就能完工。
() 他们怎么舍得不站在明堂里,作为宰相上一回朝?
“若得如此,此生宦海沉浮,也算功德圆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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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握拎着桂花糕进门。
才入院门,便见熟悉孩童的身影对自己飞奔而来。
因是秋日里,赪赪早就穿上了披袄,大红缎面上,绣以一颗颗金色的小杏,衣沿儿处还滚着细细的雪白风毛,托出一张嫩生生的小脸儿。
若让姜握来形容,这张小脸儿,就像是王母的蟠桃园中,一只粉粉白白小桃子,幻化成人形后的样子。
姜握半蹲下来,正好将孩子接进怀里:“阿鲤。”
“太母!”
论辈分,阿鲤该称呼姜握一声姨祖母。而此时祖母也可称大母、太母。
祖母本就是较为庄重正式的称呼,前面再加个姨字,自不如太母称呼起来简单。
阿鲤从小学说话时,就是这么叫姜握的。
如今的阿鲤,虽还差两个月就四岁了,口齿已然清晰灵便,但还是未改称呼。
除非是在陛下面前,怕只称呼太母混了去,偶尔才会换成祖母和姨祖母。
姜握抱着孩子软软小小的身子,忍不住问道:“诶,世上怎么会有我们阿鲤这么可爱的孩子?”
阿鲤搂着她认真道:“因为我们一家都可爱。”
姜握大笑。
她望着眼前孩子的脸,想起今日与王神玉的交谈。
故人老去,稚子新生。
这世上岁月更迭,大抵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