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圣元年春。
姜握赴了两场宰相府的烧尾宴。
时官位升迁亦或是进士登科,必盛置酒馔,以烧尾宴款待朋僚慰贺。
至于烧尾二字,正是指鲤鱼跃龙门时,遭得住天雷才能化龙,于是化龙后尾巴还有扛过天雷的痕迹——取神龙烧尾,直上青云之意。
姜握出门赴宴前,还抱着阿鲤细细讲了何为烧尾宴。
阿鲤听过后,就扭着小脸去看自己不存在的尾巴。
之后牵着姜握袖子送她出院门时还道:“将来请太母吃我的烧尾宴。”
姜握笑道:“好。”
*
说是赴了两场烧尾宴,倒也不太准确:因拜相的烧尾宴为最高规则,宰相除了在府中摆宴外,照例还要备一席送入宫中进于皇帝。
而圣神皇帝收到席面后,本欲宣姜握来同用,然而派出去的宫人才出门,迎面就遇到了大司徒,倒是省了这一趟。
圣神皇帝见她不宣而至,一想就明白了——
“朕还道他们二人怎么同一日送了烧尾宴进宫,原来是你的缘故。”
自辛相、许相致仕,今岁拜相的李文成、狄仁杰都是谨慎周全之人。
因此两人在府中置宴请同僚亲友之时,是提前商议过,免得撞了日子。
若是两位新宰相烧尾宴同日,朝臣们只怕要为难死,这可去哪一府的好啊——从前也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儿,先帝年间同期升迁(还不是拜相)的两位朝臣彼此别苗头,觉得既然是同日接的圣旨,凭什么你先我后的。
非把烧尾宴定在同一日,看同僚们到底来参加谁的。给相关的朝臣们为难的,心里觉得这两位都不是啥好人。
而到了李文成和狄仁杰这里,两人为了谁府上先半宴席还谦让了一回。
官场讲究资历本分,若算踏入官场仕途的年份,自然是李文成短一些。
但于狄仁杰来说,他既认阎立本做老师,又曾是大司徒第一年为副贡举考官时考中的进士,他是自认后辈的,寻了李文成好几回,表示绝不会僭李相之先而办宴。
甚至还寻姜握出面论及此事。
姜握还对文成笑道:“你们两位再谦让下去——宰相府上不办宴席,其余升迁的朝臣更不得办,都在眼巴巴等着呢。”
譬如循序升迁为吏部尚书的刘祎之等人,也得置宴款待亲友,都排着队等着呢。
李文成方首置烧尾宴。
两人这番谦让,圣神皇帝自然也有所耳闻。
因此,今日李文成和狄仁杰同日送了烧尾宴进宫,她还略有些诧异。
直到姜握不请自来,皇帝就懂了。
果然,姜握道:“烧尾宴送入宫中奉给陛下,需选吉日。我替他们选了个吉日。”
然后,她就按着自己选的吉日,来皇帝这里吃席了。
一席最高规则的烧尾宴,足有数十道菜。
哪怕李文
成和狄仁杰都不是铺张浪费的人,但给御前送宴,自然不能打折扣,是十足十的两席最高配置烧尾宴。
以蓬莱宫桌案之大,都有些摆不下这珍馐满目的两席烧尾宴。
这两席,都够帝相二人吃十天半个月的了。
于是皇帝便让姜握选了几道菜肴留下后,便召来今日轮值的千骑卫统领,让她将这两席烧尾宴领了去,分与其余当值的女卫。
每日在蓬莱殿御前、以及南北宫门要道(比如离帝王寝宫比较近的北面那著名的玄武门)轮值戍守的千骑女卫,足有数百人,自不会浪费了这烧尾珍馐。
千骑女卫们谢过陛下恩典,很快用食盒欣然运走了满桌珍馐加餐去也。
而帝相两人留下的菜肴,也并不是多名贵的佳肴,只是素日爱吃的。
姜握先舀了一盏汤递给皇帝。
是用山地参、花菇同炖的羊汤,应当是羊选的好,闻之清香,饮之醇厚鲜美,并没有任何的膻味。
这是文成府上烧尾宴的一道汤,姜握一见就留下来了:文成在西北多年,她府上最会料理牛羊肉。
而帝相二人,就这样边对坐用膳,边说起了一件大事——
圣神皇帝一朝的凌烟阁。
*
其实早在起建明堂时,圣神皇帝就在思考这件事了。
并且在明堂的一层,专门留下了一间功臣图阁。
明堂高二百九十四尺,方三百尺,要留出一间挂功臣图像的书阁来,实在不是问题。
甚至别说圣神皇帝一朝了,便再往下推十代帝王,要在这明堂里寻阁挂功臣图,也是尽有的。
圣神皇帝道:“朕登基七年有余,已有旧臣宰辅致仕,也该议一议凌烟阁了。”
姜握捧着手里的汤碗,忽然想起了那一日,含元殿上群臣林立,李敬玄质问她:“姜相可是自己觊觎凌烟阁之荣?便以平阳昭公主作筏子,先做定女子入阁的先例?”
当时她说……
姜握的回忆与现实的声音融为一体。
她转头,是圣神皇帝在说起她当年之言,显然,两人又同时想起了同样的事情。
“我此生,为何不能上凌烟阁!”
其实当年,姜握说这句话的表情,圣神皇帝并没有看见。
虽则当时已然是二圣临朝,她也坐在丹陛之上,但当时姜握这句话不是面对帝王说的,她是转过身面对着质问她的李敬玄,面对着文武百官说的。
故而圣神皇帝当日只看到了她的背影。
熟悉而坚定。
不过圣神皇帝虽看不见她的神情,却能看到文武百官的神情。
当时含元殿上的臣子,除了还在世的李勣大将军,以及王神玉裴行俭等寥寥几人,神色没什么变化,绝大部分臣子都是吃惊的——
姜相居然真的想上凌烟阁,而且,她居然当众说出来了!
当年,所有朝臣们会吃惊,会在心里腹诽。
然而如今,哪怕皇帝还未正式在大朝会上提出本朝凌烟阁之事,但她也能想到,一旦提起这件事,朝臣们会是什么反应。
果然,月初大朝会上,圣神皇帝一提此事,朝臣们的都颇为心旌动摇。
尤其是凡是着紫袍者,都忍不住想一想:不知陛下第一回定凌烟阁之图,会选多少臣子入内?
有人便忍不住要算起来:若是选十个,似乎有些危险,但若是选二十四个,是不是能有我呢?
但是,这一回定凌烟阁之事,已经没什么人关注姜握了——反正大司徒总是会上本朝凌烟阁的。
这属于一定会有的、无需讨论的一个名额。
**
王相府。
两位已经内定保送的凌烟阁(亦可称为明堂阁)之臣,正在赏花聊天。
姜握曾经以为,宫中海棠以及她府上的海棠,已经是花开如锦云霞灿漫的瑶池佳品,后来才发现,王神玉这里,真是什么花都养的好。
她赞过后,却听王神玉道:“这便是术业有专攻吧。”
姜握:……
一个都要上凌烟阁的宰相,说出‘养花’才是他的术业专攻,若是让其余还在宦海沉浮的朝臣们听了,得多心酸啊。
而王神玉对自己即将入凌烟阁之事也颇多感慨——
倒不是觉得自己不配:王神玉不是妄自菲薄之人,去岁与姜握说起他‘无用,不重要’,也只是说现在的朝廷已经有辈出的年轻人,再留他宰相位没多大用处了。
但从前,他也是主备过旱灾,亦是资考授官、捡田扩户、贡举改制等事的主理者之一。
他有时候回头去看,都惊异地要夸一夸自己:我还干过这么多事儿呢?
于是此番,他的感慨多是:“若杜师地下有知,一定惊讶坏了。”
杜如晦当年只把这位学生调到司农寺去,自是知道他为人懒散,是指望他干好本职工作,能够看好司农寺就行了。
杜相必是想不到,将来这位学生,历经三朝,跟自己一样做了宰相挂入了凌烟阁。
两人赏过花喝过茶,王神玉又盯着她问道:“六月,可就是刘仁轨的九十大寿了。”
姜握左顾右盼看风景。
她知道王神玉是何意:他从前是数次表示过,我总不能比刘仁轨致仕还晚吧。
可今岁,刘仁轨过了九十大寿,就要上书致仕了,王神玉还特意去乐城郡公府确定过此事。
一想刘仁轨都要彻底致仕了,他却还处于一种特殊的宰相状态,王神玉就觉得这世道没有道理了!
他问姜握道:“难道真要到‘七十杖于国,八十杖于朝,九十者,天子欲有问焉,则就其室。’这般九十而不能致仕的日子?”[1]
姜握努力说服他看好的方面:“王相八十岁,就过上了原本九十岁才能过的‘天子欲有问焉,则就其室’的生活,是不是很欣慰呢?”
王神玉看了她片刻后,点着头道:“怪道人说‘慈不掌兵善不为官’,当真如此。”
姜握:……这不是连自己都损进去了?何等杀敌一千自损一千啊。
*
证圣元年秋,上阳宫开学后,刘仁轨方上书致仕。
次年,证圣二年春。
乐城郡公刘仁轨无病而老,逝于洛阳,终年九十一岁。
帝为之辍朝三日,令在京百官以次赴吊,册赠并州大都督。
诏陪葬乾陵,谥曰文献。[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