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圣二年春。
姜握将一贯钱放在一张桑穰纸上。
*
来到这里数十载的时光,她曾参观过许多长辈、亲友、同僚的收藏——
譬如她曾经作为一只搬运鼠,不断把两位师父的藏书带给彼时被困在掖庭的武姐姐看。
比如曾令她叹为观止的孙神医医书典藏、药材收藏。
再比如受邀参观王神玉搜罗的佳品花木;阎立本、王鸣珂这种爱画之人收集的画作;辛相收集的各种钱币……
甚至姜握自己也是个收藏家:她乐此不疲收藏各种‘名人’的真迹手稿。
之所以是引号的‘名人’,自是只有她自己能理解的定义。
毕竟按此世的现实来说,姜握如今也算是名人。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来说:假如她这位大司徒手稿,与如今文学院的学生张若虚的诗词手稿,放在一起告知世人只能选一张带走。
这世上大概只有她,会选张若虚的手稿。
总之,姜握实在是参观过许多收藏的。
然而刘仁轨的收藏,依旧让她有些意外。
*
去年秋日,刘仁轨上书致仕。
如此历经四朝(高祖李渊的武德年间,刘仁轨做了第一个官从九品参军),传奇一世的老臣致仕,史馆与报社都应派出官员来专访,以期获得刘相本人第一视角详细资料。
但……
无论已经是史馆掌固的裴韫,还是如今已做了两年主编的周荞,对于上门去‘单独面对且要深入采访’刘仁轨,均十分打怵。
无它,这两位都是上阳宫高等学校的第一批毕业生。
既然是学生,谁能不怕教导处主任呢?哪怕是好学生,也不可能永远不犯点错。
她俩原本是准备一起登门拜访,一来不打扰乐城郡公两次,二来(主要原因)也可以彼此鼓励安慰。
不过,就在她们鼓起勇气真正出发之前,听闻大司徒要登门拜访乐城郡公,亲送重阳节礼。
两人如遭大赦,一起来到尚书省,请求跟大司徒同行。
姜握一边应允,一边淡然表示:乐城郡公只是严肃了些,有什么好怕?
周荞眼睛亮亮望着姜握信服点头——自多年前姜握把她从江南西道罗家带走,周荞对姜握一直有种毫无道理的盲目信任:果然是大司徒,什么都不怕!
倒是裴韫低下头,为大司徒这句话偷着笑了一下。
作为裴行俭的女儿,她曾听父亲讲过一事:先帝年间,还是尚书左仆射的刘仁轨从辽东归来,进院的时候,王相、姜相与裴相三位宰相如同蹲窗口的猫猫一样欢迎刘相。
结果被刘相一句‘怎么还闲着在窗口看风景’吓得三位宰相当场作鸟兽散。
谁不怕刘相呢?
*
当日的乐城郡公府。
裴韫和周荞,像两只乖巧的小鹌鹑一样坐在下首,静候大司徒与乐
城郡公寒暄。
而刘仁轨在搞明白史馆和报社的来意后,静想了片刻,似是在回忆他漫长的过往,一时不知如何说起。
而沉思片刻后,刘仁轨起身,要先带她们去看看自己入仕七十余年来从未中断的收藏。
专门收藏起来的一类或者几类物件,多半是出于爱好,亦或是对自己有重大意义。
姜握在走进刘仁轨的收藏室之前,有想过如刘相这般的卷王和狠人,他专门收藏之物会是什么?
是他每一任官职的鱼符以及吏部任官文书?是他每到一地为官,为百姓所做之事记?是他曾经扫平东夷各国时取回来的战利纪念品?
直到进了专门的一处小阁,姜握才发现,都不是。
是纸。
没有任何字迹的,各种材质的纸。
裴韫和周荞都是出版署出身,对纸张再熟悉不过了,她们很快发现,乐城郡公收藏的纸张,应当是按照年份来的——
从现在她们极少能够见到的粗糙的苎麻纸,以及旧麻布衣裳捣碎为浆做成的粗麻纸。
到贞观以及高宗早些年,专门用于书写公文的剡纸。
以及这些年因剡纸原料剡溪藤快要被砍绝,故而由出版署研制改进的公文用纸:夹江竹纸和楮皮(构树皮纸)
……
各种不同的纸张。
乐城郡公为何要收藏这么多纸。
刘仁轨望着这不同时期的纸张道:“我少时家贫,又逢隋末乱世,无以为学。()”
能读书认字,可以靠祖上好不容易留下来的几本书,再去蹭学。
但写字练字就不行了,实在买不起纸笔。
“凡有闲暇,就折了树枝在沙地上练字。若无沙地,就在空中写。十数年未有间断学业。?()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1]
这养成了他后来收藏纸的习惯。
而姜握望着这满屋的纸,更加确认了一个她从前就明白的道理:刘相并非是做官才这么卷,而正是因为他这么卷,才有机会从隋末乱世走出来做官,才能够一步步做到宰相——毕竟,刘相的官途从来不顺当,等他被调任辽东,终于真正有机会建功立业的时候,已经快要六十岁了。
在此前,他几乎做遍了各种地方官职。
若无此‘卷到极致’性情,估计在之前无数波折中,早就停下脚步了。
刘仁轨伸手拿起如今市卖的最便宜的粗麻纸。
不但收藏各类纸张,他还格外关注各种纸的价格。
“如今粗麻纸之价,折换成粮米(银钱毕竟有波动,兑换粮米计价更为准确),比起五十年前的麻纸,足有几十倍之差。”
这个数字,姜握也是有数的:若不能不断降低纸的成本,如何能加大报纸的发行量?增加知识的传播度?
哪怕手里是最廉价的粗麻纸,刘仁轨依旧是很爱惜地轻轻放下,然后用石块压好。
他转头对姜握道:“故而当日,听闻大司徒要办学,我实在忍不住归朝。”
() 刘仁轨想要亲眼看到:学子们学有典籍,书有其纸,各能成业。
他自隋末走来,见这世道如从黑暗走向熹微黎明,再走向华光愈亮——
“此生,无甚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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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春日,在率百官祭拜过乐城郡公后,姜握回到家中。
她将一贯钱放在一张桑穰纸上。
有一事她想了很久,如今应当也可以试着去推行了——纸币。
其实如果不限定于官方纸质货币,其实早在宋朝交子前,就出现过类似于纸币的货币形式。毕竟,拎着一串串的铜钱做交易,实在是太不方便了,尤其是大宗买卖,光拉铜钱的车可能都要雇好几辆。
汉武帝时就曾发行过白鹿皮币,当然一张代表四十万也实在是太黑了,并不算是真正的货币。
而此时,也早有柜坊(类似后世钱庄,用于存放与借贷钱财),会发行一种民间飞钱。
在姜握跟崔朝还没有太熟的时候,就听说过他替晋王管着的产业里,就有柜坊。
当然,飞钱与其说是纸币,不如说是一种‘支票’或是‘信用券’。
不过话又说回来,纸币的本质,也是一种信用券。
用一张纸以及上面印成的数字来代替‘真金白银铜钱’,靠的正是一种‘信用’。
只是,是国家和朝廷的官方信用。
故而历朝历代,自宋发行官方纸币,一直到清朝,甚至民国,纸币就在正常流通与崩溃之间循环往复。
说到底,崩坏的是朝代与经济制度。
就像哪怕姜握所在的现代,也有震惊世界的津巴布韦恐怖通胀货币崩溃,还创造了一张纸币上,甚至印了‘一百万亿’这样的世界纪录。
被称为人类史上的货币奇观,也是悲剧。
姜握拎起了一贯钱。
如今朝廷的信誉在无疑是靠谱的:国家安定富强,连民间柜坊的飞钱都多有商人使用,官方发行自然更有保障。
而限制纸币的,更多是技术问题。
一则为纸张成本。
正如刘仁轨所说,以从前的纸张成本,纸都是奢侈品,何况是做纸币。若非做成大额,还不够赔本的。
尤其是做纸币的纸张肯定不能是粗糙易损的最便宜的麻纸,必得是坚韧与能印刷清晰俱全的上等纸张。
这成本就更高了。
而这二,就是技术限制——原本唐朝的印刷术只处在一个起步期,绝大部分的书都是手抄本。
然而书能手抄,这纸币总不能手绘。
尤其是钱币与书籍报纸还不同,书本上的字迹略微模糊一点也不妨碍看,但纸币对印刷术的要求,就实在高多了!
必得雕刻技艺精湛,能清晰印出各种花饰、图形、文字和官印,才能令伪造者难以按照刻印。
否则,这可是货真价实的钱啊。若是官方印钞技术不达标,那估计不出一年,就会假的纸币满天飞,
直接崩溃掉。
当然除了印刷各种边饰、屋、木、人物等图案来防伪之外,如宋明清等朝代,还会通过给纸币编号,加上官方特质的印泥等多重手段来防假//币。
然而这些的前提,都得是印刷术的进步。
于是过去这些年,姜握只想过这个问题,一直没有去试着推进。
但现在,技术的门槛,应当勉强能达到了。
她一枚枚数过铜钱——
待到下次再见,辛相可就不能用带不动那么多钱为由,只给她五贯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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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纸币上画图?”
姜握点头:其实现代纸币上喜欢印人物和风景,大概也是传承自古。
自宋代交子起,纸币上就多印各种人、屋、木等图,且会多色套印,还时不时改版图案,与时俱进的防伪。
王鸣珂很是新奇而欢喜:“能把我的画印在钱上?”想想好像过于美妙了。
想当年她每回替姜握写定制话本,都会收润笔费。
可这次,如果能把她的画印在钱币上,那真是可以不收润笔费了!
王鸣珂立刻提笔,准备认真记录姜握的要求。
“你想让我画些什么?”
“女娘。”
“军中的女兵,在朝上的女官,治病救人的女医,上学念书的小女孩……”
王鸣珂怔住了:“你要把她们印到钱上去吗?”
姜握点头。
她从想到纸币的时候,就想这样做了:从前父母也会收藏各版人民币为纪念。在第三套人民币的一元纸币上,画了一个女拖拉机手:梁军。
她是新华夏成立以来,第一个女子拖拉机手,后来,她也组建了第一个女子拖拉机队。
其实新华夏刚成立的时候,城镇女职工人数也只占全国职工总数的7.5%,且绝大部分还都是从事纺织业。[2]
正是一个个如梁军这样的女性,走向了各行各业——
她们让更多的人意识到,这些事,女娘也是可以做的。
而在此时,姜握也要把一个个‘她们’印在纸币之上。
*
蓬莱宫。
姜握来向皇帝回禀第一版纸币的图案之事。
与后世许多国家的钱币,比如英镑上会印女王不同,在中国古代印帝王图像在钱上却是不可能的,起码短时间内,普遍的认识是无法被改变的——
华夏历朝历代,见帝王御相如见帝王一般,臣民是要好生供奉的。
比如宋朝战乱时,许多臣子和百姓,会因为护送皇帝一张御画而牺牲,还有臣子宁死不降的时候也会选择带着御像殉国而死。*
所以钱币上的人物像,不可能是圣神皇帝本人。
然而,皇帝御容虽不能绘于钱币,却不代表旁的不能——
姜握进门,就见皇帝举起两张亲笔勾勒的线条图:“你觉得哪一张放到纸币上更好?”
一张是【日月悬于圣神皇帝登基的则天门之上】的风景画,还有一张,却是更为生动活泼的【上阳宫校门口猞猁与仙鹤】的动物画。
两人一同选中了日月悬于则天门上的那一张。
毕竟第一版纸币,还是以风景人物为主。
而姜握则坐在帝王身侧,笑道:“其实陛下御容要绘于纸币之上,也不是不能。”
她向皇帝介绍起——非流通性绝版纪念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