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沃把历史中出现过的凌烟阁布局,与阎立本大体描述了一遍。
尤其是最关键的分层问题——最终凌烟阁悬功臣图时,并没有分为两层。而是只将画像悬于一楼,二层虚设为敬天地之意。
想来皇帝应当觉得,分上下两层太明显的高低区分不好,后来索性取消了第二层挂画像的计划。
只是把单层的凌烟阁分了两部分:隔内和隔外。
隔内是一半是‘功高宰辅’,一半是‘功高诸侯’;隔外则是次一等的功臣。[1]
阎立本边听边点头:其实他在这些方面确实不精通,并不清楚这个主意到底好不好,但觉得反正比他这什么都想不出来的好。
于是很快草拟了一封奏疏,然后又按照姜沃的描述,画了两幅布局图出来。
“等我再将奏疏润色誊抄一遍,就去回禀圣人。”
完了此事,阎立本松了口气,然后开始期待:“唉,什么时候才能定下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名单啊,我真想开始动笔。”陛下您也是,既有此想法,数目和人名一起放出来呗,还分两回让人百爪挠心。
阎立本等的嘴角都有点上火起泡。
姜沃莞尔:“朝臣们只有比您更急的。”
阎立本想了想,不由笑出了声:“是哈。”
解决完正事,阎立本从外面叫了个小宦官送乌梅饮过来,邀请姜沃在外间稍坐:“喝杯井水镇过的乌梅饮再走吧,今日天热的很。”
姜沃就坐下喝了一杯饮子,这才告辞出去。
谁料还没有走出将作监,就被另一位将作少监于鹿给拦下来了。就是方才阎立本光明正大甩了公事给他的那位于少监。
与司农寺的配置差不多。阎立本是靠专业立足,将作监的具体运作,他管的很少,也实在管不明白。哪怕下属们吵到他跟前来,他也是一个头两个大的躲为上策。
于是皇帝也给他搭配了一个精明强干的将作少监,把此处一手抓起来。
毕竟将作监管负责各类营造,油水其实是很大的。
自然,如阎立本这等家世和性情,不会去贪污工程款项,但问题是他也看不出来别人有无贪腐,有无以次充好。
将作监至今能正常,甚至高速有效的运转,靠的就是这位于鹿于少监的手腕。
姜沃刚转过回廊,就见于鹿在大门口来回踱步,一抬眼看到她立刻就走过来,显然是专门在门口等她。
姜沃还以为他来问自己刚才的纠纷呢,就笑道:“于少监,阎少监都断不得的拨费之事,我更难断了。”
于鹿忙笑道:“姜太史丞放心,哪能劳动您处置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已经处置好了。”
然后做出邀请的手势:“我有一事求太史丞,不是能否拨冗?”
姜沃今日原就是领了圣命公务出来的,没什么急事,就点了点头,跟着于鹿到了将作监待客的正堂。
于鹿还要给她倒饮子,姜沃止住道:“刚从阎少监处用过了。”
“于少监有话直说便是。”
于鹿点头,接着开口就把她好一通夸,夸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从她入太史局做生员开始,一直夸到姜沃为凌烟阁测算吉日,难得给姜沃夸得有点茫然,觉得身上寒毛纷纷起立。
眼见于鹿夸完现有的功绩,又要开始展望她的未来,姜沃连忙给他打住,再次请他有话直说。
于鹿这才道:“我听说姜太史丞是神缘天授,就像姜太史丞之前令匠人打的‘炒锅’‘锅铲’,真是新鲜物。”他对着北边拱手:“圣人都说‘炒菜’的滋味别有不同。之后又有不少王府公卿之家,来将作监高价定过‘炒锅’。”
他说到这儿,姜沃就猜到了五分。
果然于鹿眼睛发亮继续道:“听闻今年司农寺种出来的能纺布的棉花,也是姜太史丞梦到,托给鸿胪寺使团,这才寻回来的。”
今夏,司农寺的棉花田刚收获第一茬。
本土的棉布,也刚刚开始试着纺织。
棉花要纺成布,需要经过梳棉、弹棉等步骤,现用的法子都是根据高昌国现有的经验摸索的。其中梳棉用的木机,还是司农寺托给将作监制作出来的,难怪于鹿知道的这么清楚。
姜沃闻此事也觉得心中欢喜。
相信不过几年,棉株的各种用处就会被极大的挖掘,棉布的纺织技术也会大踏步前进——在改善生活的创造力上,姜沃从不怀疑华夏的百姓们。
在姜沃生活的时代,时不时出土的文物壁画等,都会出现让人吃惊的古代劳动人民智慧,技艺之精巧。
看着司农寺热火朝天的种棉花,于鹿就眼馋的不得了。
他是个很有事业心的少监,也想给自己的履历添一笔呢。
于是特意请了姜沃过来:“姜太史丞若再有什么神梦,涉及到营造器物的,万望赐教。”然后就差拍着胸脯保证,将作监绝对给她一路开绿灯,从此后姜沃有什么需要将作监做的,只管吩咐。
姜沃一笑:“做梦的事,谁说得准呢。”
于鹿忙点头:“是是是,神迹天授,如何会常有。非得太史丞这样的有仙缘之人才能偶然梦见。”又再次小心重申,他绝没有故意讨要占功之意,只是想姜太史丞若有梦,哪怕再稀奇古怪的东西,只要告诉他,他都会尽全力去制作。可别怕麻烦怕将作监不尽心,就懒得说与人。
他也知道,姜太史丞说的没有梦见,未必是真。
但他一点也不气馁:是啊,非亲非故的,人家姜太史丞哪怕梦见了什么神物,凭啥告诉他呢。
但人的情分是一点点相处出来的,这次他先表明心迹,之后常来常往,等熟络起来,将来太史丞一旦梦见什么,说不得就愿意与他说了。
*
晌午去了一趟修建中的凌烟阁,走了许多路,姜沃热的很想洗头发。
于是按照流程请了半天假。
太史局的请假流程是,提出申请后,至少要上报到一位太史丞处批复——她就是太史丞,所以愉快的给自己准了半日假期。
回掖庭后,姜沃还绕道去北漪园,邀请了媚娘一并沐发。
两人与几年前初次相识那般,依旧是在院中沐发,坐在院里感受夏日带着微热的风。姜沃,也依旧不太会缠头巾,还是媚娘给她缠牢了。
夏日的风热乎乎吹过来,还带着茶叶蛋的香气。
一到夏日,媚娘饮食就会清减下来,有时候只肯用菜蔬,再不愿意吃肉。
姜沃就劝她:夏日再没有胃口,也要努力吃些肉蛋才能养好身子,媚娘就也常煮茶叶蛋来吃。
一切有如五年前。
媚娘都有一瞬间恍惚了。
还是姜沃说的话把她拽回了今日。
“姐姐,我今儿去看凌烟阁了。”
媚娘也盼着赶紧公布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名单——她已知晋王想要获得李勣的支持,而李勣也把凌烟阁的事儿请托给了晋王。
若是此番李勣名列在内,虽是他个人的功绩为主,也必会记下晋王这个人情。
媚娘就在心里祈祷李勣能榜上有名。
如今朝中有希望的重臣,纷纷在祈祷。
太史局算吉日的频率直线上升——许多朝臣都来算吉日请神佛入宅,有请菩萨的,有请三清道尊的,甚至还有请姜太公的,真是拜什么的都有。
朝臣们来往太史局时,姜沃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会在自己身上多停留片刻——也是,姜沃是曾经一卦卦出卢照邻诗会魁首,不少朝臣肯定动过心思,想让她帮忙起卦自己能上凌烟阁否。
只是到底没有敢做这件事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全是圣意钦定,若是他们寻人卜算圣心,别说太史局不会应下这样的要求,便是威逼利诱的请人卜了,一旦传出去必然惹恼了皇帝,那真是连候选的机会都没了。
还是继续求神拜佛吧。
唯一一个毫不避讳,直接跟姜沃提起凌烟阁的就是长孙无忌。
有日,他亲自溜达到太史局来,给孙儿拿定婚的吉日。见到姜沃,就走过来大大方方问道:“姜太史丞卦象精准,不如算一算,老夫能不能图形凌烟阁呢?”
姜沃:……
无语片刻后,她幽幽道:“赵国公何以出言相戏?”
长孙无忌不由抚掌一笑,之后拿着吉日就飘然离去,依旧风度翩翩,跟其余焦虑的重臣们形成了鲜明对比。
姜沃目送他:啊,看看这保送生的嘴脸,何其气人呐!
*
七夕后,万众瞩目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名单,终于公布于众!
因怕上榜重臣们为了排序再争论起来,二凤皇帝很难得给他的圣旨写了备注:这二十四功臣的排行,并非是按照功劳大小排的,而是按照现在身上的官职来排的。
言下之意:排名靠后也不是朕觉得你们功劳不重要,别都来朕跟前喊冤。
让姜沃想起了现代出的各种名单,特意备注下‘以姓氏首字母排序’,来避免争端。
千年前,千年后,不蒸馒头争口气的观念都是一样的。
朝上一片沸腾。
这份名单以光速传遍天下!
倒是姜沃对这个名单一点也不好奇:‘绝代宦官前辈’的书里,对凌烟阁布局都描述的清楚,何况这头一批进凌烟阁的全明星人物阵容,里头都有详细记载,他祭拜时是一一拜过去的。
她算是被剧透了一脸。
心中一点儿风波不起,还能优哉游哉去跟阎立本闲聊——这也是她今年能跟阎立本闲聊的最后时光了,名单既出,阎立本接下来就要忙着作画了。
因皇帝在下发二十四功臣名单的时候,还给了阎立本‘截稿日期’。要求阎立本最好年前就能把所有人物初稿画定,年后二月,大祭天之礼过后,就卜吉日,将所有画像都挂入凌烟阁。
阎立本原以为能有一年多的时间作画,谁知这期限给的这么紧,满打满算竟然只有半年。
他立刻紧张了起来。
但时间再紧张,姜沃来了,他还是立刻要见,然后悄悄拜托道:“到时候挂画的吉日哪怕不是你来算,也是两位仙师算。我若是没有画完,一定要帮我拖延些日子啊。”
姜沃笑眯眯:“我相信阎大师,一定能画出来的。”又好奇问道:“尚且在世的朝臣们好说,那些已故的朝臣,阎大师也未必各个亲眼见过,怎么办呢?”
阎立本也发愁:“只好去寻其家人,将生前的画像拿来与我了——唉,我最不爱看旁人的人物画,哪里能画的有我好呢?原画便没有神魂,我又如何添上?”颇有种一创连累二创的遗憾。
他这话说的自然而然,正是天下第一画师的底气。
边说他边展开一份抄录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名单,指着人名挨个给姜沃看:“这回圣人定的已故功臣真是不少。”
一共二十四个珍贵名额,已故功臣就占了十一个。其中诸如刘政会、张公瑾等旧臣,其实因故去得早,许多立功机会都错过了,一条条论功绩未必比在世的臣子们高。但念在是早先从龙的旧臣,二凤皇帝就把他们都放在了凌烟阁二十四功臣里头。
阎立本不由感叹:“可见陛下是个念旧情的人!”
当然感叹完也不免发愁:已故的臣子越多,他作画的难度就越大啊!他对这些臣子不熟悉,二凤皇帝必是熟悉的,到时候画出来神韵不像,皇帝想必不会满意。
愁完故去者,阎立本又开始愁生者。
“唉,就算还在的功臣,也不好画。比如魏侍中,他这两年病的支离憔悴,我若是照着他现在的样子去画,不知圣人看了会不会心里难受。可若是画魏侍中年轻时候——我真记不得了啊。”
他这样一说,姜沃倒是一怔。
难道皇帝这样急着建凌烟阁,也有魏征的缘故?
是啊,年轻时候意气风发,渐渐远去,连朝夕相见的肱股之臣都一个个老迈病弱。
皇帝心里是什么滋味呢。
衰老对一个帝王来说,想来是件可怕的事情。
凌烟阁大约也是他的归来望思,忆往昔峥嵘之寄托吧。
姜沃正如此想着,阎立本却又道:“哎,你有什么好主意不曾?”
“上次你提起的凌烟阁图布局之事,圣人就很满意。这回,你也帮我再想想主意啊。”
事关凌烟阁布局,阎立本代两人拟了奏章递上去。圣人很快批复了可,同意将二楼单独留出,专门放置代表天、地、帝王与苍生的祭器。
只于一楼悬挂功臣图像。
阎立本是个很实在的人,皇帝问他,他就老老实实说,他只负责了丈量工作,想出这个主意的是姜太史丞。
姜沃再次喜提五十根筹子。
所以这回,阎立本又来问她。
此番没有标准答案了。
姜沃凝神想去,目光无意识的扫过阎立本的画室——里面已经挂满了二十四功臣的旧人像图。
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名单一出来,那些故去功臣的家人,都深感天恩,忙不迭的就把家中能搜罗来的所有画像都翻找出来,送到阎立本这里,供阎大师参考。
因此阎立本这里高高低低悬挂着许多人像,有的是穿官服画的板正之像,有的则纸张粗糙,一看就是市井画坊所做,亦有着常服、着戎装的各色画像。
姜沃心里浮现出一个主意。
她刚要说出来供阎立本参考,就见阎立本一脸实在期盼地看着她,手里都抓起了笔。
姜沃:……
看阎立本这信赖的架势,估计她说一个主意,阎立本就会直接照抄,不会再去想别的了。于是她点开系统,花了一根筹子,把自己方才的想法卜了一卦吉凶。
总不能出了个馊主意,害的阎大师倒霉吧。
看着命运之骰滴里咕噜转完,点数为上吉,姜沃才把这个主意说出来。
“阎少监,我记得圣人特意跟您说过,这人像都要等人大小是不是?”
阎立本点头:“是啊,所以我才按照真人的尺寸,去量凌烟阁的墙壁。”
姜沃道:“圣人这样要求,想来不只为了尺寸,是为了要‘见画如面’。”二凤皇帝希望站在画前,就像是见到了他最熟悉的功臣一般,他们曾为他出谋划策、出生入死……
“既如此,我觉得要是把所有功臣都画成按品级着官服,端坐在椅子上的样子,圣人只怕不会满意。”
那种标准的证件照版‘二十四功臣图’,不是二凤皇帝追求的。
“不如画圣人心里,记得最深的样子。”
阎立本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每个人的着装、甚至姿态都不同?”
姜沃笑道:“若是旁人,画二十四个神韵姿态全然不同的功臣,肯定要难为坏了。”肯定不如画‘证件照’来的简单有规律还不易出错。
但她面前这可是阎立本啊:“这肯定难不倒阎大师!”
阎立本被捧的脸上都是止不住的笑,还要努力谦虚下:“哪里哪里。”到底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嘿嘿。
姜沃莞尔,继续道:“旁人我不太了解,就拿一人与阎少监举个例子吧。比如鄂国公。”
鄂国公尉迟敬德,是跟着皇帝很多年的旧臣,甭管是当年打窦建德,还是玄武门,都是紧跟在二凤皇帝身边的。
“圣人曾赞过鄂国公英勇——战场之上,圣人持弓箭,尉迟将军持槊相随,哪怕敌人百万,也无所畏惧。”
姜沃遥想了下二凤皇帝年轻时候战场上的风采:“那么,圣人想看到的尉迟将军的画像,应当不是穿着官服端坐在那里的朝臣图,而是持槊而立,在他身后护卫他闯入千军万马中的将军。”
阎立本连连点头。
“是,我这就去寻圣人去。”还特意寻出了一大摞适合简单勾线用的纸,抱在怀里就准备去找二凤皇帝采风,去一一问过,这些人在皇帝心里最深刻的形象。
阎立本风风火火地走了,姜沃倒是在画室又坐了好一会儿。
满屋悬挂的已故功臣画像,静谧庄重。
英魂已归于地府。
但没关系,有人会永永远远记着他们。
凌烟阁,是二凤皇帝给自己,给所有一生为他尽忠的臣子一个跨越时空的答复:朕,从没有忘记过你们。
*
从阎立本这里出来,姜沃在千步道上遇到了江夏王李道宗。
姜沃与他行礼,李道宗颔首为应,看起来没精打采的,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原本他见了姜沃都会闲聊几句——文成公主是他一路送到吐蕃去的,之前自然跟太史局打过交道。
李道宗也不是个傲慢的人,平时见了跟谁都有说有笑的,言谈还颇为风趣。
今日显然是没有心情。
无他,李道宗没有入选凌烟阁。
这种有资格候选,最终没进凌烟阁的重臣,最是难受。
皇帝还特意召李道宗安慰解释了一回:一来李道宗才四十出头,年纪还轻,二来他是李唐宗室,凌烟阁还是要先留给了老臣与外姓功臣们,宗亲一个也没进。
李道宗在皇帝跟前连连表示不敢奢求,但私下自然是难过的紧。
错过这次机会就是真的错过了啊!
大唐开国来独一份的二十四功臣凌烟阁,他没有赶上,以后便是再挂进去,也已经晚了,再不一样了。
因此李道宗整个人都蔫吧地像是枯萎的菜苗。
姜沃也只好为这位江夏王叹口气。
说来也巧,她还没走回太史局,又瞥到了跟李道宗完全相反的人走过去。
长孙无忌意气风发。
如何不意气风发?
李道宗年纪轻,但长孙无忌年纪也不老啊。
但他妥妥保送凌烟阁不说,这份按官位排的凌烟阁功臣,赵国公兼大司徒的长孙无忌,还位列凌烟阁第一人!
他的紫袍翻飞于风中。
姜沃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那句‘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真的挺写实的。
‘凌烟阁,画功名’,多少人的美梦成真与梦碎啊。
*
姜沃回到宫正司的时候,闻到淡淡的酒味。
果然见媚娘正在温酒。
小泥炉的火光映红了媚娘的半边脸庞,虽还未沾染酒意,但媚娘的脸已然艳如明霞。
真的美。
姜沃很喜欢欣赏美人、美景、任何美好的事物。
尤其媚娘的美,不带一点柔弱与易碎,只是明亮、鲜活。哪怕用花来比喻,媚娘也从来不是随逝水的娇花,而是哪怕长在悬崖碎石间,也依旧顽强扎根,然后开出来最明艳的花。
见姜沃进门,媚娘笑道:“今夜该庆祝一下。”
为她们共同下注的晋王庆祝。
李勣入选了凌烟阁二十四功臣!
入的还颇险,他是这回功臣谱里最年轻的人之一,且只位列第二十三名,排在榜单的尾巴上,可见很有可能二凤皇帝一念之差,他就跟李道宗一样被放到榜外去了。
媚娘看过‘二十四功臣名录’,很是松了口气。
想来,晋王也是一样欢喜的吧。
就算两人不能一起庆祝,但是媚娘这一晚,还是想喝一杯酒,算是远远的给晋王贺过了。
但是……媚娘对姜沃道:“你只能喝一杯,而且,咱们得先去拿些吃的来吃过再喝。”
姜沃就去公厨请李厨娘帮忙做两个小炒,一转身又见到有一盆腌好的熟蚕豆,忽然想起了之前看的《孔乙己》,于是就又要了一碟子蚕豆来配酒。
*
李治自然为李勣和自己高兴。
只是他虽高兴,却也没有乱了分寸,并没有派人去给李勣送信——李勣自有儿子在京中,肯定会想尽办法,把这个绝世好消息传到边境去。估计府中派去报信的家下人口,都得分好几队,生怕去了前线,找不到李勣,没法第一时间通知他。
很快,前线也传来了捷报。
李勣率军在诺真水之地,与薛延陀一战,大破薛延陀!
斩获敌兵战马万余,财物无数,堪称大捷!
而且一场大捷还不是结束,很快,李勣又接连送回两回小捷战报。
二凤皇帝圣心大悦。
*
说来,长安城中皇帝龙颜和悦,但远在大漠的行军大总管,李勣大将军,其实不太高兴——那夷男也太能跑了,跟个兔子似的逮不住啊!
诺真水一战,唐军大破薛延陀大军。
但夷男见势不好,早率轻骑跑没影了。
李勣按照二凤皇帝的圣意,并不带军深入大漠,而是就停留在原东突厥之地,以逸待劳,看薛延陀敢不敢再来。
果然,夷男这个反复无常的性情,觉得二十万大军,对五万唐军怎么能输的这么难看呢,肯定是第一回遭遇战轻敌了。
于是第二回又来偷袭。
李勣心中很高兴:来了!又来了!这回可要逮住他。
结果夷男命好,还是蹿了。之后,薛延陀又试探着打了第三次,几乎还没怎么交上兵,就彻底放弃了招惹大唐。
贞观十六年的九月。
薛延陀二十万大军一败再败,连续败给李勣三次后,夷男终于破防了(李勣:其实让你跑掉三次我比你还破防)。
薛延陀正式滑跪,上书投降,向天可汗认错。表示再不敢动大唐麾下的‘东突厥’。
夷男在某些方面,是很有些能屈能伸本事的,他一滑跪就滑的特别坚决,在国书上卑微认错不说,还给自己找了个完美的借口:东突厥阿史那思摩的祖父,曾经干掉过他的祖辈,所以他脑子一热,为了报杀祖之仇,忍不住打了东突厥,真没有对大唐天可汗不敬的意思啊。
素闻天可汗以孝治国,求天可汗饶恕他因孝心犯下的过错。
这话一出,薛延陀还占了点道理——实在是之前薛延陀跟东突厥是世仇,谁都杀过对方的祖辈。
见薛延陀滑跪至此,李勣大为遗憾:这回是杀不了夷男了。
他善战也善体圣意:此番皇帝应该不会对薛延陀赶尽杀绝的。
穷寇莫追。
薛延陀到底还是漠北霸主。真要逼急了,他带的兵力也不够灭国的。皇帝应当会接了投降书,以后再慢慢敲打磨碎薛延陀。
果然,二凤皇帝接受了薛延陀的投降和贡奉,下旨命李勣班师回京。
‘唐版东突厥’则回到了漠南,继续做大唐与薛延陀之间的长城。
*
李勣还未还京时,薛延陀的另一封书信又到了。
夷男可汗不知受到了突厥的启发,向二凤皇帝请求和亲。
但是他提的更卑微些,列出了非常昂贵的聘礼,愿意以‘马五万匹,驼万头,羊十万’为聘,请大唐赐下公主。
这当真是极厚极厚的一份聘币了,经过民部测算,若是薛延陀真的如数送上这样一份聘礼,只怕都会伤及薛延陀的根基。
毕竟这样多的牲畜短时间内送到大唐,必是他派兵去各部强行征敛的,想来会引起漠北各部子民的不满甚至反抗。
五万匹马啊!
因李勣带兵出征,而代兵部尚书的左侍郎简直是当朝星星眼,恨不得皇帝立刻同意下来。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五万匹马,那可是一笔巨额财富。
为此和亲一回也值得啊!
然而最后二凤皇帝的处置,令人目瞪口呆。
他把聘币收了——然后依旧拒绝了和亲。
消息传回薛延陀,夷男险些被怄的吐血。
但再吐血也没法:怎么办,你强你有理,我菜我认命呗。
得知此信的夷男倒是又派使团来求了一求,表示薛延陀是真心想要求娶大唐公主。使团也带来了他的几封亲笔书信,全然是恳求,绝没有一点敢质疑二凤皇帝的收钱不办事的意思。
不过,夷男那边没有再抗议什么(主要是不敢),倒是大唐朝臣中有人颇有微词,觉得陛下此举,似乎有损我上国风范,不是特别地道。
陛下您要是不同意和亲,干啥要收人家的聘币呢?
*
“这样说的人便是一点儿不了解当今圣人了。”
姜沃可还记得二凤皇帝的‘拿来吧你’的拿来主义。
薛延陀都送到嘴边上的肥肉,他绝对要‘嗷呜’一口吃了。凭自己本事能吃到的肉干嘛要还给人家?
那就是他该吃的肉!
果然,二凤皇帝根本不理说这些话的迂腐之人,轻描淡写表示:朕收的是同意和亲的聘币吗?朕收的这是战败国的第二次贡奉啊。
他边批复这些奏疏,边顺口教导正好在边上给他磨墨的幼子李治:“为君做人,是当大道直行——走王道正道没错,但也不是把脑袋给走方走傻了。”
他指着奏章上‘失信于戎狄,只怕更生边患’的言辞冷笑道:“这就是些地地道道地蠢话了。”
失信会生边患?
难道这次退去薛延陀,靠的是不失信,是仁义学问?
需知这些年来,薛延陀既自认是属国,大唐可从没有打过他。尤其是当年大唐征伐东突厥,到了薛延陀的边界上,二凤皇帝还特意嘱咐过,不要越界追逃兵。
免得让薛延陀误会大唐来都来了,顺便想把他们干掉,直接扫平漠北。
算是给足了薛延陀面子和安全感。
这难道不是一个主国对附属国的仁义守信?
可后来又如何呢?
薛延陀一旦强大起来,就不会知足。
漠南也好,漠北也好,哪里有中原的物华天宝好?薛延陀吞并漠南后,必会觊觎中原之地。
自古平边患,没有靠仁义礼智信的,靠的都是绝对的实力。这次是二凤皇帝调兵遣将硬生生将薛延陀打服的,就如同他之前的一场又一场的征战一般。
李治在旁边乖乖听着,兼给父皇磨墨,点头道:“是,薛延陀反复小人,父皇若再给他们和亲的荣耀,等他们喘过一口气,说不得又骄慢起来。”
这话很合二凤皇帝的心思,不由露出了个满意的微笑。
等他刷刷几笔批过奏章后,一抬头见幼子立在身前——十六岁的少年,已经有了些长身如玉的味道。
二凤皇帝一个恍惚。
什么时候起,雉奴,这个他与观音婢最小的儿子,也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呢。
是啊,明年他都要大婚了。
二凤皇帝心头略过骄傲、满足与酸涩不舍混杂的情绪。
惊觉儿子已经长大的皇帝,忽然起了些考较之心。
雉奴是他亲手养大的,一向是比两个哥哥还要娇惯些。在二凤皇帝印象里,从来都是温和的过问幼子功课,似乎从没有严苛地考过他,更没有严父状疾言厉色责备过他。
当然,二凤皇帝想,这也是雉奴一直很省心的缘故。他与师傅们安排的功课与骑射,雉奴都会不打折扣的完成,因他爱字,雉奴还会主动多花时间来练字,练得正是他的飞白体。
这样乖的孩子,除了雉奴坚持去探望太子那次,皇帝完全没有对他生气过的记忆。
想到太子,皇帝脸上的笑意淡了一点。于是把思绪转开,先不去想太子,而是看着眼前亲手带大的幼子。
“雉奴,朕考一考你。”
“朕不应允与薛延陀和亲,另有一层深意,你回去细思一二,明儿来回朕。”
见幼子答应下来,皇帝还不忘又补了一句:“不要去问你舅舅,回去自个儿好好想想,来回朕。”
李治敏锐地察觉到父皇态度的改变。
之前父皇也曾考他对朝政的一些看法,但都是鼓励他去问师傅们,问长孙无忌这个舅父。
父皇希望他做一个贤王,能够听从臣子的谏言。
毕竟王爷将来都要去封地上领一地,在当地是身份最尊贵者,那便不能养成跋扈而目中无人的性情。免得将来当地臣子无法辖制亲王,以至于王爷在当地倒行逆施,鱼肉百姓。
所以从前,父皇是一直教导他要善于听从老臣意见的。
很多事哪怕不很懂都没关系,只要会听话。
毕竟父皇会为他选好的属臣。
可今日,父皇是真的要考他,要考一考他自己的见识和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