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勣再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从宫中一殿后门做出‘溜走状’。
晋王溜得像一只警惕的小猫,以至于李勣也跟着放轻了脚步。
到了宫门口,李勣才后知后觉,晋王身边连侍卫都没带,只带了那个叫‘小山’的宦官。从北侧宫门上了马车后,只好由这位小山公公亲自驱车。
李勣一般都是骑马,坐车的时候很少。此时坐在锦绣一片,柔香拂面的马车上,还有点不自在。
因靠着一个软绵绵的坐枕,李勣就问道:“这样暄软,填的便是能织出棉布的棉花吗?”
李治点头,带了几分遗憾道:“若无此事,原本今日还想带大将军去司农寺看棉花株,之后再去太史局见见梦到棉花的姜太史丞的。”
“但可惜,要是还在皇城中,午膳时分少不得被四哥‘请回去’。尤其是四哥若是得知不光我在,大将军也在,更要请人了——只好躲出宫外去。下回再见吧。”
又笑问李勣:“大将军十年未回京,不知回来后,有没有听说过两位仙师收了弟子?”
李勣点头:“听过的。”且说晋王主动提起太史局来,言语颇为熟络,正好对上李勣一件心事,于是立刻接着这个话头说下去:“那还请王爷下回,务必带我往太史局一趟。我与两位太史局素无往来,实不好贸然上门请动。”
李治奇道:“听大将军这意思,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若是寻常算什么祭祀、婚嫁吉日,只递名刺过去就是了,太史局自有人会测算了还回去。
李勣这倒是像有什么大事。
“提起这事,臣就糟心。”李勣威严的脸上眉头紧锁:“是臣这回奉命回京的路上,在一处茶铺子暂歇时,见到外头有个躺着的乞丐,生了恻隐之心,便买了几个肉饼与他。”
谁知那乞丐接了肉饼,却道欠他一饭之恩。
接着说了一句话‘回报’:“汝家数十年后,便有家破人亡之劫。不如早做抽身退步之举。”
李勣差点当场提剑砍人:……我多余给你饼了是不是!咋不饿死你呢!
若只是如此一句恶言,李勣会以为遇到个疯子,但偏生那乞丐接下来还有一句:“且此劫难之根,已在汝京中公府之内。”
李勣这才真的惊了一下:他奉命入京,为尽快赶到长安,并没有用国公府的规制车驾,只是带了数个亲兵,简装而行。
这乞丐便是能看出他是个将军,如何又能看出他是个国公?!
但再问,那乞丐就跟死了一样往地上一躺,再也不说话了。
李勣好心投喂乞丐,却惹出这样一件糟心事,别提多郁闷了。
到长安后,也有心重礼去太史局请出两位仙师卜一卦求心安,然而一打听才知道,袁仙师已然隐退且连眼睛也坏掉了,而李太史令则全心观星,基本连朝都不上。太史局的事儿竟然交给了一个年轻的弟子,且是个姑娘家。
给李勣愁的:这就是外放将领的劣势了,跟京中各署衙没有交情。
之后李勣又被太子党和魏王党同时盯上,只好暂且把这事放下不提——生怕让两边知道他有所需,以此为由来挟制他。
谁想今日天缘凑巧,晋王显然跟太史局关系很不错。
在李勣心里,晋王已然跟那两位不同。故而李勣就把自己的心事说了出来,想请晋王为他引见。
李治笑眯眯应下来:“好,等大将军下回入宫,我带你去太史局。”
李勣暂放下了一件心事,觉得心头畅快了许多。
他就撩起马车帘子往外看去,见马车已经到了一处大路,便问道:“咱们是去王爷的府邸躲躲?”
李勣知道晋王在宫外也有宅子。
却见李治摇头:“大将军请与我一起去趟舅舅家吧。”
“赵国公?”李勣顿时迟疑起来:“可臣与赵国公向来无甚私交……这样贸然拜访,岂不是太唐突了。”
作为驻扎在外,手握兵权的大将,李勣一向很注意与京中的宰辅们保持距离:跟长孙无忌、房玄龄这等文臣之首,都维持在一种敬而远之的程度上。既不能得罪了,更不能太亲近了。
尤其是长孙无忌还是外戚,李勣跟他的关系就一直就停留在,上朝时彼此见礼,互相谦让先行的程度上——当然,长孙无忌官位高,客气过后,都是长孙无忌先行。
“大将军。我有一点浅见,说给大将军一听。”
“您听后若觉得无理,我便命小山先去府上将您放下,我自去见舅舅。”
李勣抬头,见晋王弧度柔和的杏眼中,流露出极清净诚挚的光芒:“大将军如我一般,不想掺和进夺储之事中,想保全自己。但大将军一日在长安城中,一日就要面对东宫和魏王府的示好。”
“不站队,本身就会得罪人。朝上这样多朝臣们,未必个个喜欢去掺和夺储之事,只是身不由己。”
“站在一方,只会得罪另一方,但哪方都不站,就会承受来自两边的压力,甚至,两边都怕大将军站到对面去——你既然不表态,为了避免将来的危险,想要提前把你拉下去也是有的。”
李治短短叹了口气,却似乎叹到李勣心里去了。
只听李治继续道:“我能够一直躲着,是因为我就住在父皇身边。他不会误解我,哪怕今日魏王哥哥生气于我不识抬举,在父皇耳边说了什幺小话,我也能很快为自己辩驳,不会令父皇恼我疑我。”
“可大将军能吗……”
李勣心中发寒:不,他不能。
他一直不是天子近臣,他是领兵在外的将领。若太子魏王拉拢不成,同时恼他不识抬举,在皇帝跟前进言,他能有什么法子为自己辩解?!
别说什么明哲保身——若明哲保身这么好保,不至于省六部所有大员,都各有倾向了。
马车上的帘子轻而薄,有细细碎碎的阳光,从帘子的缝隙里洒落下来。
李治的声音轻柔,却如这阳光般,带着让李勣不能忽视的亮度:“大将军跟我一起去见一回舅舅吧,想来舅舅能体谅大将军的难处。待大将军出征后,若是有人在父皇耳边说什么谗言,舅舅帮着说两句公道话,总比无人为大将军进言的好。”
李勣望过去,只见对面晋王眉眼坦荡,毫无闪避:“当然,只要我知道,我必然也会替大将军说话的。只是,事关朝政大事,我的话,总不会有舅舅的管用。”
李治言辞极坦荡,毕竟关于李勣的处境,他从头到尾说的都是大实话。
马车内寂静了片刻,直到李勣一直握成拳的手渐渐松展:“那就拜托晋王,带我去赵国公府上拜访一下了。”
“好。”李治眉眼一弯。
之后便不说这些事了,只熟门熟路从马车上拉开暗屉,拿出一包包的蜜饯点心来请李勣吃。
李勣也当真挨个尝过去,尤其是李治力荐的酒酿青梅。
而李治也只在旁带笑介绍吃的,仿佛两人出来春游似的,再不提一点朝政。
其实他这里还有一个机密消息,若是透露出来,必能换李勣一个大人情——但李治不准备自己说。
带李勣去见舅舅便是一箭双雕。
若是舅舅肯为了他示好李勣,将那件事告知,才是舅舅下定了决心要帮他夺储位的最有力证明。
*
赵国公府。
见到忽然来访的二人,长孙无忌很高兴——
不只李治自己发愁支持他的官员实在太少,长孙无忌比他更发愁:主要是长孙无忌还愁着李治本性‘不争不抢’,他还得每每点拨李治的上进心。
此时见李治居然歪打正着,把李勣带了来,长孙无忌心里的算盘立刻拨的噼里啪啦响。
这要是不趁机拿下,简直是对不起自己啊!
尤其是李治婉转告诉他李勣的为难后,长孙无忌越发觉得:没错,就是你了,李大将军,来做我的同谋吧。
“看时辰,也到了该用膳的时候了。大将军留下用顿饭如何?”长孙无忌发出了示好的邀约。
李勣也很快顺着台阶答应下来:“今日叨扰赵国公了。”
酒桌上一向最适宜套交情。
且本朝‘食不言寝不语’的礼数,并不是整顿饭都寂然无声,不许人说话。相反,这些官员们都很习惯边用膳边谈事,只要不嘴里含着东西说话,仪态不雅就行。
比如朝廷公厨,最高级别的就是宰相们一起用饭的“政事堂”。
唐朝是群相制度,凡是省六部的头部官员,都能被人称一句‘某相’,进入宰相队伍,一起吃小灶政事堂。
这些宰相们就惯于午膳时议事——平时各忙各的,能有这种各部门宰相凑在一起的机会,当然就是边吃边开会的绝佳时机啊。
谁要是光吃不说话,还会被人指责是个摸鱼混子哥。
边吃边谈正事,才显得‘废寝忘食’‘为国鞠躬尽瘁’。
于是长孙无忌是很惯于酒桌上谈事的。
果然用膳不过半,长孙无忌和李勣之间的关系就明显近了不少,一个亲切改口称李勣的字‘懋功’,一个也改口尊称一句‘长孙兄’,其实长孙无忌就比李勣大半岁。
好一番倾盖如故。
长孙无忌还很夸了一番李勣的字‘懋功’,这两个字本就有建立大功的意思,可见李勣的字,极符合他的身份。
一顿宾主尽欢的酒膳后,长孙无忌拿定了主意。
他手里捏着一个极重磅的消息,可以说提前放给谁,都是极大的一份人情。
今日,他决定把这份人情给李勣。
“雉奴去寻小十二他们演练骑射去吧。”
长孙无忌想了想,有雉奴在,有些话不好说透,于是温和道:“你上回不是还说,在宫里练习骑射侍卫们都让着你,有些没意思。今日正好泽儿也休沐在家。叫人抬几筐鸟雀,你们比骑射去吧。”
长孙泽是长孙无忌的第十二个儿子,跟晋王年龄相仿,如今在宫里做千牛卫,跟李治关系也最熟悉。
李治应了一声,熟门熟路就自去了。
出门后,他仰头对着灿烂日光笑了一下。
果然,姜太史丞算的没错,今日是个吉日。
真是个一箭双雕的好日子。
而长孙无忌一直看着李治走出门去,身后还稳妥地跟着宦官和长孙家的小厮,这才收回目光,又嘱咐身边老仆道:“去看着些,可别叫晋王伤着。到了时辰,就劝着他们停手。”
*
屋内只剩下长孙无忌和李勣。
李勣既然肯来,就不再矫情。
此时将自己被太子和魏王招揽,不胜其扰的困顿说与长孙无忌。然后拱手道:“我自问心无愧,只一心报国御敌,绝不掺和国本之争。但晋王好意提醒于我,只怕我领兵在外时,会有小人进谗言。”
“若有此等事,还请赵国公为我直言,李勣不胜感激!”
长孙无忌一面托住李勣,一面暗中点头:武将就是这样痛快,哪怕李勣已经算是有心思有筹谋的武将,但真决定了的事儿,也就大大方方坦然求助,肯欠下人情。而不搞什么文臣之间惯用的彼此试探,甚至彼此拿捏做利益交换。
爽快人,他很喜欢。
“大将军为国征伐,训整戎旅。将来若有小人诬陷,我必为大将军于御前分辨清白!”
李勣再次谢过,他并不怕欠长孙无忌的人情,毕竟如今争储位的两位,都是长孙无忌的亲外甥。
因此,长孙无忌算是朝上最置身事外,不怕牵涉其中的重臣了。
只要于国本之争这种大事不牵扯,李勣倒不怕欠点人情——以后长孙无忌让他帮什么忙,帮回来就是了。
心中大石落地,李勣又不免生出感喟:多亏了晋王替他引见,否则他自己实难唐突结交长孙无忌。
晋王,真是纯善之人!
此时酒膳已经撤下,李勣便以手中甘蔗饮代酒,敬了长孙无忌一杯。
放下杯子后,又不免念叨了一句:“只盼着能早些出征——我不过一武夫尔,在京城时才有几分用处,等离了京城,太子殿下和魏王处,应当也就罢了。”
长孙无忌放下手中杯盏,笑容里带了一丝玄妙的味道:“懋功啊,我若是你,就不会急着离开京城。”
李勣:?
长孙无忌直接抛出重磅消息:“圣人要建立一座凌烟阁,择定开国来功勋最著的二十四位功臣,图形凌烟阁——这样名传千古的大事,你便舍得此时离京?竟不一争?”
他声音不大,但落在李勣耳朵里,却如同惊雷。
手里的白瓷杯,竟然被李勣吃惊用力之下,立时捏出了裂纹。
凡是武将,谁不想封狼居胥,燕然勒石,流芳百世!
而凡是臣子,谁不想位列功臣阁!
汉武帝刘彻建麒麟阁,汉宣帝追列功臣于上,朝臣无不想‘画图麒麟阁’;汉光武帝刘秀,起立云台阁,将与他一起开创东汉基业的二十八位功臣画于阁上,是世人皆仰的‘云台二十八宿’——甭管文臣武将,谁不盼着将自己的图绘姓名,永勒于功臣阁,受万世敬仰!
皇帝居然要起功臣阁了!
他们大唐的第一座功臣阁!
凌烟阁……李勣心里反复念了几遍——这名字真好,比麒麟阁和云台阁还要好!
直到凉凉的饮子从杯子的裂缝中留到李勣手上,他才反应过来,竟然失态捏坏了长孙无忌家的杯盏。
李勣有些赧然。
长孙无忌倒是笑了。
他生的很俊朗,哪怕已近知天命之年,依旧不见丝毫老态,依旧是风度翩翩气度非凡的宰相。
他摆手笑道:“懋功不必自惭,我初次从圣人口中听闻此信时,亦是心旌动摇不能自持。”
到了他们这个地位,名利已然不缺,所挣下的家业之大,只要子孙没有犯下谋反大罪,哪怕再不成器,只躺着享受,也可富贵绵延五代。
心中所追求的,唯有赢得生前身后名了。
李勣敏锐地抓住了长孙无忌话里的重点:凌烟阁的消息,是圣人先私下透漏给长孙无忌的!
这就代表,长孙无忌一定会上凌烟阁。
赤裸裸的保送啊。
这一刻,李勣真是恨不得成为长孙无忌。
他稳了稳神色,拱手道:“多谢赵国公将此要紧事告知,我绝不外泄!”
长孙无忌颔首:“我信得过懋功,才会提前透露于你。”然后推心置腹状:“所以我才劝你,别老急着离开长安去打仗。要紧着在京的这段时日,在圣人跟前好生表现——你虽有军功,但自高祖开国来,我大唐有军功的文臣武将,何其之多?总要圣人记得的功臣,才好!”
“再与你说一事,我听圣人言下之意,这回上凌烟阁的功臣,可不限于在世之人。”
“圣人特意缅怀了故莱国公,与我说,到时一定要将故莱国公的画像寻出,让阎立本再照着描一遍。可见自高祖起兵来,无论在世与否的功臣,都在圣人的考量之列。”
故莱国公杜如晦,是圣人深刻怀念的臣子,与尚书左仆射房玄龄一起,被称作‘房谋杜断’,是圣人曾经最有力的左膀右臂。
可惜杜如晦去得早,四十来岁就病逝了。圣人深缅之。
甚至有时候宴请群臣,圣人本正兴致高昂呢,但看到一道杜如晦喜欢的菜肴,都会伤感起来,立刻赐菜给杜家。
要搁往常,圣人如此爱才念旧,李勣只有感叹敬仰的。
可现在听来,只觉得心火如焚。
活人跟死人才不好争!
只怕皇帝会更惦念故去之人,觉得他们没享到福气,想要给一份哀荣。说不定会给倾向于将名额分给故去的功臣。
这回凌烟阁只选二十四个功臣!二十四个啊,如今就已经有俩名额出去了,除了这二位,房玄龄、魏征、李靖等人,又绝对是板上钉钉的占据一个名额。
李勣现在满脑子都是人名和数字,十分紧张的算着他能否挤进二十四人之一。
因开国的大将们,诸如李靖大将军一般,已经渐渐老去。李勣现在已是中流砥柱的武将之一,属于正当年,所以太子和魏王才会都想拉拢他。
但这也是他竞争凌烟阁的劣势:他并非是一开始就追随高祖的旧臣,且年纪资历比之老臣都略显欠缺。
最痛苦的就是他这等臣子了——那些一定能上凌烟阁的,不必紧张,那些注定上不了的,也直接躺平。
唯有他这等,心里火烧火燎。
“多谢赵国公告知!”
李勣原本想在京中安稳猫着只等出征,少出门,更少去圣人跟前表现,免得引起太子和魏王的注意。
一听这个消息,立刻改了主意。
什么太子,什么魏王,不管!
他李勣要上凌烟阁!
这一晚,李勣根本没有睡,脑子里勾勒了许多计划——如果他想争凌烟阁的一个位置,必得让皇帝觉得他够有用。
就像长孙无忌等人一样,能被皇帝深刻记住。
于是次日,李勣一早就起来奋笔疾书,准备把他平日瞧出来,却只做不见的兵部政令不当之事都写下来,然后就准备去皇帝跟前刷存在感。
接下来在长安的日子,他一定要让皇帝对他的办事能力也留下深刻印象。
然而他还没写完奏章,宫里就传召于他。
李勣奉旨入宫。
立政殿内,二凤皇帝见了他就笑道:“你与朕说了好几回急着出兵,如今可以如愿了!薛延陀终于按捺不住再次动兵,你可速速离京,前去支援阿史那思摩。”
李勣:……
夷男,你***真是一点不做人啊!
我与你势不两立!
皇帝说了速速离京,李勣的新计划当即宣告破产。
只好在领兵出发的之前,再赶着去拜别了一次李治,并将凌烟阁之事说出,然后请晋王若有机会为他进言。
李治一点儿条件都没提,直接应下来。
还特别关切道:“大将军哪怕心中记挂凌烟阁之事,也不要焦急——我听父皇说,薛延陀夷男可汗是个反复无常的人,大将军万事要当心。”
李勣越发觉得晋王人好,他点头道:“王爷所说,臣都记下了。臣必不会为了希图凌烟阁,贪功冒进以至于犯下大错。”
他心里有多渴望进凌烟阁,此时对于战局就有多冷静。
这一仗他不能急。
哪怕战事拖延,以至于胜了也来不及记作入凌烟阁的功劳,也决不能为了军功急切出兵。
向来以怒兴师,以急兴师,都是兵家大忌。
若是急于出兵,竟然败给薛延陀,那他这辈子是别想进凌烟阁了。
见李勣沉着淡定,李治也就不再多说:“大将军出征在即,我不虚留了。”又送到殿门口:“大将军,一路保重。”
李勣龙行虎步,原本都走了,却又忽然转回身来。
“臣当年受陛下命,为代并州大都督,实乃臣之幸。从今后,臣愿继续为晋王守卫并州。”
为晋王,守卫并州。
之后才告辞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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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后。
太极宫东北角。
初夏的蝉鸣,声声入耳。
姜沃打着一把素面纸伞,仰头望着正在翻修中的楼阁。原先这只是一座专门为隋炀帝存放字画古董的小楼。
但日后,这将是名传千载的凌烟阁!
姜沃仰头看着此时尚且平平无奇的楼阁。
想的便是李贺那首‘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从此,这里将是历朝历代无数文臣武将追求的精神象征。就像白居易遗憾的那样:“老去何足惊,所恨凌烟阁,不得画功名”。
姜沃再没想到,自己能亲眼看到凌烟阁的起建。而且,凌烟阁的选址,与动工翻修的吉日,还是圣人命她算的!
她渐渐从盛唐的旁观者,变成了参与者。
这种感觉很奇妙。
她刚到贞观年间之时,觉得自己像是去博物馆参观万里江山图一样。但时间越久,她就越入画中,最终变成了画中人。
能眼见凌烟阁起,就令她极欢喜,更别提这一算还收到了系统结算的近百筹子,更是锦上添花。
“外头不晒吗?快上来看看。”
阁楼上探出一个头,阎立本从二层楼上往下看,见她站在外头不动,就出声叫她。
姜沃回神。
阎立本还以为她怕尘土不想进来,就道:“没事,早就与工匠们说了,咱们今日过来看查此阁,他们昨日就停工了不说,还收拾的很干净。建的木头楼梯也很牢,你只管上来,不用怕。”
姜沃答应了一声。
其实心里想的是:这不符合安全生产啊,进工地也没个安全帽,万一有啥掉下来呢。
好在,宫中匠人的安全意识还是很到位的。
尤其是听说将作少监阎立本和姜太史丞要来现场查看楼阁后,更是把做了一半的装修巩固的牢牢的。有危险的地方甚至先拆了,宁愿过后再返工,也不敢留下安全隐患。
这是宫廷匠人们朴素的观点:他们累点无所谓,但万一伤了朝廷命官,那一家子的头都不够砍得。
因此姜沃进门后,发现里头出乎她意料的整洁空旷,甚至连装修所需的工具都已经被搬走了。
一楼到二楼间的楼梯是早就修复加固过的,踩上去连木梯常有的‘吱嘎’声都不闻,可见牢固。
也是,毕竟将来圣人可能会亲自登此梯
姜沃上了二楼,就见阎立本正在端详一面墙壁。
两人是奉圣命来查看凌烟阁的,圣人心中对凌烟阁自有一番初步设计理念:他想要里头所有的功臣画像,都是真人大小。并且想将臣子们按类分开,只是目前还没拿定主意,到底是按文臣武将分,还是按宰辅和勋贵爵臣们来分区。
圣人没空亲自去看施工现场,于是便命阎立本去看——毕竟阎立本才是那个负责画图的人,让他去现场丈量一二,再写一个规划图文上来,方便皇帝进一步决断。
而让姜沃随行,则是给阎立本当个帮手:这悬真人图形,必然也要讲究个风水方位。阎立本从审美角度来看,姜沃则从玄学角度来辅。
两人就一起来巡视工地了。
阎立本端详了南面墙壁,又从袖中掏出一把刻花尺,去丈量长度。
之后退回来,皱眉思索。
“因有楼梯的缘故,二楼的墙壁便比一楼的少一块。若是按姜太史丞说的,画像全部面向北方,只怕二楼上挂不下十二图。”
姜沃道:“天子坐北,臣子画像只好在南边。”估计也没人敢想自己画像挂到北边儿去。
阎立本当然也知道这个基本理论,他倒不是要反驳这一条,而是觉得烦恼:“若为了好看,必要二楼少放画像,一楼多放画像。可是……若咱们这样提出来,二楼功臣画像的数量减少,肯定会被人记恨啊。”
画像摆的越高自然越尊贵。
自从皇帝要建凌烟阁,选二十四功臣的消息正式传出来,所有朝臣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件事上了,真是今年第一大事件!
有备选资格的朝臣,求神拜佛想要入选凌烟阁,而能入选凌烟阁的朝臣,当然也会更愿意在上层,而不是下层。
都是不世出的功臣,谁愿意比别人低呢。
二楼本就珍贵的位置,若是再因为他俩上奏少上几个,那些功臣们不得更红了眼?要是没上去二楼,估计会记恨他们这两个出言缩减二楼名额的人。
阎立本忧愁起来:他不想弄这些事儿,他只想回画室去画画。
宁愿画二百四十个功臣,他也不愿意动这种脑筋。
姜沃从凌烟阁的窗往外看去,能看到不远处的清殿——李唐皇室一向尊崇道教,皇城中也有清殿,供奉位天尊。
还能看到升起的香火烟雾。
阎立本独自愁眉苦脸的一会儿,见姜沃居然在悠然眺望清殿,就忙过来道:“这可是咱俩的差事,你别只顾着看景,倒也出个主意啊。”
姜沃转头笑眯眯:“我不是在看景,我是心里在问神呢。”
阎立本立刻傻白甜的相信了,还双手合十道:“哦哦!对了,你可是会起卦的,能问神仙意!”之后也跑到窗前去对着清殿弯腰拜了好几下,口中念念有词了片刻。
之后转头眼巴巴看着姜沃:“神仙咋说的啊?”
姜沃忍不住笑了:阎大师画技惊绝,但为人真是天真的可爱。
*
姜沃有的不是一个主意,而是一份标准答案。
当日她系统升级后,曾经领过一个福利,能够免费抽取一本【权臣指南】。
姜沃抽到了《宦官专权微操——皇帝与朝臣,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秉承着抽到了就不浪费的原则,姜沃把这本书从头到尾细读了一遍。发现这并不是一份空洞的规则性指南,而是一个具体的成功案例。
案例来源于系统曾经的用户,算来,也是姜沃的前辈。
这位前辈可谓是穿越的倒霉户,穿越后悲喜交加:喜在于自己死后竟然有机会多一条命,悲则是命多了一条,但关键部位少了一个,竟然开局就是净身后的小宦官。
要没有这个看起来有远大前程的系统绑定,这位倒霉前辈可能立刻举身赴清池了。
整本书,便是他波澜壮阔的一生。
说来,做宦官也是要挑时代的,历史上最著名个宦官能干预整个朝廷的时代便是:汉(尤其汉末)、唐(安史之乱后)、明(中后期)。
这位前辈好歹没有倒霉到穿到清朝去,一辈子只能做内廷奴才。
他穿到了晚唐时期,那个宦官能够废立皇帝的风云时期。
这位前辈曾经去祭拜过凌烟阁内功臣图。
只是那时候的凌烟阁,已经经过了唐肃宗、唐代宗、唐德宗、唐宣宗等好几个朝代,里头画像人数已经增加到了一百多人,很有些德不配位的,含金量下降的不是一点儿半点。
便如那时的唐朝已然是‘国都六陷、天子九逃’,山河支离破碎。
皇帝,已不是那个威服四海的天可汗,凌烟阁,自然也就不是那个凌烟阁了。
那位前辈祭拜凌烟阁,只是后世人对盛唐的极度怀念。
里头就详细描述了凌烟阁的布局。
*
“神仙到底说了什么呀?”
姜沃方才为了进系统重新看一遍书,确认下凌烟阁布局,就拿出了随身带着的卦盘,跟阎立本说她要细算一下。
阎立本就在一旁等着。
等了片刻实在忍不住发声催问。
姜沃也翻阅完毕,收起了卦盘,笑问道:“我听说阎少监您作画的时候,常废寝忘食,若无人去叫,一日不吃不喝都是有的——我以为您是极有耐心的人呢。”
阎立本也笑了:“唉,你不知我,作画时候,多少耐心都有……不,也不是耐心,是根本想不起别的事儿来。但这些人情世故上,就毛躁的很。”不然以他的家世出身,哪怕精于画作,也不必只局限在将作监做画师。
姜沃道:“我有了些主意,等回去说与阎少监。”
“好,这里没有纸笔,咱们快回去写吧,横竖都量过了。”
*
姜沃与阎立本一起回到将作监。
这将作监也算是她的工作部门之一——她身上还兼任着一个将作监主薄。每个月都能从系统里领到将作监的工资,根筹子。
她也不嫌少,这是细水长流的下蛋鸡。
进了将作监,一路上遇到二人的官员与小吏匠人都忙停下,与他们二人见礼。
更有两个分管‘版筑’和‘造器’的校署,见到阎立本回来,立刻眼睛一亮,冲上来请他主持公道。
两人见姜沃也在就更高兴了:“太史丞也在,正好!一起给我们评评理。这马上七夕了,七夕后就是中秋,重阳,大节一个接着一个,我们造器署不得多拨些银子过来?”
另一个版筑校署,就猫头鹰似的冷笑了两声:“哪年不过这些节?你们年初怎么报的账目,就怎么领银钱呗,每年都到节前又多要钱是怎么回事?节又没多出来!”
第一个校署就脸红脖子粗道:“这是什么话,节日虽是一样的,贵人们的要求却不一样!”
眼见两人就哇啦哇啦吵起来。
然后又一同看向阎立本殷切道:“少监您说句公道话啊!”
姜沃就见阎立本的脸皱成了个大苦瓜:“哎呀你们吵得我头疼。你们去找于少监去吧,圣人吩咐了,接下来一年半我只管凌烟阁之事。”
两位校署:……
其中一位又连忙转向姜沃:“太史丞也是我们将作监的主薄,给我们评个理啊!”
阎立本立刻道:“不行,姜太史丞也要负责凌烟阁之事,正要与我一同写奏章呢!”
说完立马连姜沃一起带上开溜,一路到了他的画室里去,再没碰到别人,才长舒了一口气。
回头见姜太史丞居然带着笑意,不由道:“咦?方才这样吵闹,我还以为你会嫌烦。”
姜沃摇了摇头。
不,她不嫌烦。
她觉得高兴。这个她常来走动的将作监,里头的官员们,已经不会再用另类的眼光看她。比如他们会想让她给分个公道对错,比如她现在跟阎立本一起单独进到他的画室,根本没有人觉得异常,会说道四。
潜移默化就是如此。
在姜沃出席过诗会,也去过群臣皆在的元宵灯会后,越来越多官员对她的出现习以为常起来。
太史局、将作监、司农寺,以及礼部太常寺等几个地方,待她越来越随意,已经不想着什么男女之妨,眼神躲避。
她喜欢这种改变。
从她开始,这些朝臣们会觉得,哦,原来跟女子之间,也可以和平共事,女子也可以正常走动了办差。
当然,他们能接受姜沃这个特例,是因为她不可替代的专业性。
可万事开头难,只要有一个特例,就可以有更多‘特例’,直到成为常例。
“现在有纸笔了,你快说是什么主意。”阎立本的声音打断了姜沃的思绪。
也是,她计划的将来,还颇为遥远。
还是先做好眼前凌烟阁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