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勣自并州返回阔别已久的长安。
从贞观七年,他代晋王坐镇并州后,这些年一直未回京。原该入京述职的年份,又赶上其父去世,须得扶灵回乡守孝三年,出孝期后又奉圣命继续坐镇并州。
圣人曾亲口赞过‘隋炀帝需长城,朕有李勣就够了’,可见他坐镇并州的重要性。
至今已经快十年了。
这回召他回来,李勣也很欢喜:距离上次他参与灭东突厥之战,已经过去了十二年。被放在防守的位置上多年,终于可以打进攻战了!
天知道侯君集被派去灭高昌的时候,他眼馋的都睡不着觉。
而且十二年前灭东突厥,总统帅是李靖大将军,李勣比他小近二十岁,资历和战功上都是比不过的。他也很钦佩李靖大将军用兵如神,当时在其麾下带领一军也很听指挥。
但从军者,谁不想自己做一回统帅!
这个机会终于被李勣等到了。
这次的‘唐版东突厥保卫战’,意在打痛薛延陀。圣人特意召他回京,想来是要授以三军统帅之位!
*
李勣大将军回京后,并没有即刻出发往北去——薛延陀如今名义上还是大唐属国,不能行不教而诛之事。
朝廷得先修书一封,以天可汗名义斥责薛延陀妄动刀兵,令他退军,如果薛延陀不退,大军再出发征讨。
李勣倒不怕薛延陀溜了:夷男虽有点瞻前顾后,但也是一国可汗,二十万大军出动,打的还不是大唐,而是积怨深重的旧仇人东突厥,若是被大唐一句话就吓回去了,那夷男也不必做人了,整个漠北别的部落谁还能怕他服他?
甭管二凤皇帝还是李勣,都知道这回薛延陀不会退,发圣旨斥责不过是走个过场:我们可是教育你了啊,给你悔改机会了啊,你冥顽不灵我们才不得不正义之师出手的。
这是必须的面子工程。
在走这个流程的时间里,李勣大将军回到了长安,拜见圣人。
见过圣人后,他就直接去拜见晋王了。
这也是在圣人跟前过了明路的,他到底是代并州都督,一直代管着晋王的封地。
“见过晋王。”
李勣还未弯腰,便被一双手扶住。他原本低垂的目光,顺着这双修长白净的手抬起,看清了眼前的少年。
“大将军实不必多礼。”李治双手托着李勣的胳膊,眼睛里带着柔和笑意打量李勣的面容。
“十年不见,大将军丝毫未变呢!”
李治天生就有这样饱含亲和力的本事,哪怕是打量人的面容,也令人觉得如沐春风。
饶是李勣一颗征战沙场多年的铁血心,都不由生出感慨。
“晋王看臣未变,但臣观王爷却是长大了好些。”
十年前,李勣尚不足四十岁,如今却已经年近五十。
但他早些年就一直驰骋沙场,这张脸吧,天然就像四五十岁的,所以除了两鬓微白外,面容还真没啥变化,数十年如一日的老成。而他进长安前,还特意把自己头发染回了黑色,生怕皇帝觉得自己有老相,不肯令他做三军统帅,因而不是李治说客套话,而是李勣与十年前当真毫无分别!
但李勣看李治就不是了。
十年前,刚封晋王不久的李治,才是五岁的孩童,那雪白嘟嘟的脸就像是一枚牛乳做的玉露团。他作为封地之主,遥领并州,自然要送代行权柄的李勣出京。
当时晋王就坐在皇帝的膝上,李勣御前辞行完,就见皇帝小心翼翼把小儿子放到地上,柔声道:“雉奴,昨儿父皇怎么教你的,去,送送李勣将军,他是去替你守封地去了。”
那声音之溺爱柔和,李勣险些没绷住脸皮——被酸的一哆嗦。
彼时李勣也有儿子了,他向来是极标准的严父,让儿子去做事,还用哄?吩咐一声就是了。要不肯听话踢一脚就好了,再不行踢两脚。
见此情此景不免感慨:陛下在军伍中也是雷厉风行的脾气,原来私下这样溺爱孩子啊。
李勣就见这枚小玉露团子慢慢向自己走过来,努力走的周正——为表郑重,长孙皇后为儿子穿了全套亲王服制,行走起来不便不说,李勣就见晋王的小脸儿都被金冠压得有点发皱了。
五岁的李治就这样走到李勣跟前,努力做出一副大人模样:“大将军久守晋阳,为国戍境令夷狄畏服,训整戎旅使边尘不惊。此去辛苦,万望珍重自身。”
听他这样小的孩子,工工整整背诵这些话,努力端正严肃了小脸儿说出来,李勣觉得甚是可爱,但面上也绷住了,也恭敬道:“臣领晋王训。”
背完了该说的话,五岁的晋王却又忽然转身去多宝阁上,努力伸手,旁边的宦官云湖忙跑过去,替他够下来一对黄翡雕琢成的柿子。
晋王才抱着柿子又回来,塞给李勣:“母后说,柿子是如意之意,过年的时候,母后的衣裳上绣的都是柿蒂纹——大将军拿着柿子,此去事事如意。”
李勣讶然,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想是方才陛下叮嘱他时,提到了边境不安,要他小心应对的缘故。
李勣双手接过这一对玲珑剔透的黄翡柿子,肃声保证道:“晋王放心,臣必为王爷守好并州!”
皇帝还坐在御座上笑道:“雉奴,你倒是会挑东西,案上有摆着吃的柿子,你怎的挑了朕的翡翠柿?”
晋王转头道:“这个不会坏。”
君臣隔着年幼的晋王相识一笑。
一转眼,十年过去了。
之前站在多宝阁前,努力够也不够到黄翡柿子的孩童,已经是个挺秀的少年郎了。
人难免会被记忆所影响。尤其是一些温柔的,当时曾被触动过的回忆,很容易将好感延续下来。
起码李勣再看到李治时,不像看陌生人那样平淡。如果用好感值来具体化,那便是李勣大将军一般对人都是‘0’,看李治却是天然带了“+20”、
李治也给他准备了很贴心的见面礼。
并没有什么格外贵重物品——毕竟哪怕李治作为晋王备受宠爱,吃穿用度无一不上佳,但论起有钱来,也绝对没有这些打仗的大将军们有钱——他们都是富可敌国,因为确实灭过一国。
李治准备的礼有稀罕的棉布,再有一些南边贡入长安的药材:“大将军与父皇,都是征战沙场之人。”
“我听父皇说过,当年带兵曾有两日两夜急行军不能合眼的紧急军情,也有冬日只好忍着冰冷埋身藏于雪中的险况。以至于父皇虽龙体强健,却总有些零碎的从武旧毛病,间或就哪里疼一下酸一下的,大将军想来也是。还是要好生保养。”
这些确实都是李勣有钱也买不到,或者说能买到也不敢用之物,总不能用的比长安城的贡品还好吧。
于是深感晋王依旧是个体贴温柔的孩子。
*
李勣是回长安后第四日,才从留守长安的次子与长孙这里得知晋王另外的体贴厚道处。
历朝历代,凡武将领兵在外,镇守一方,是不可能把全家老幼妇孺都带上任的,为表忠诚,必要留要紧家人于京城。
李勣的长子跟他一样效力军中,因此原本留在长安的是次子,也替他孝敬照顾爹娘。
只是在李勣父母年迈相继过世后,只在京中留一个次子,就显得有点单薄了。
李勣自认,他之为人从无某些武将(侯君集:你别阴阳怪气,你点我名吧)的粗豪不拘小节。相反,他是个很谨慎的人,觉得成大事者往往败于小节。
于是李勣不等旁人有任何微词攻讦,便在守孝后,立刻把承继宗祠的嫡长孙李敬业送回了长安老宅,行事真是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待李勣拜会过长安故旧后,这日次子李思文与长孙李敬业就一同前来,将府中历年皇家赏赐的单子呈上。
哪怕李勣不在京中,逢年过节府上也必得赏赐的,李勣心细,正是要从这些皇家赏赐上,看看圣恩是否变得稀薄,有没有因他常年在外,就被皇帝忘记。
需知见面三分情呢,武将就是这点不好,在与圣人的亲厚上,远没有文臣扎实。
他细细翻了半日,见每逢年节圣人御赐之物不但没少,甚至还偶有加厚,便觉欣慰。
再往后翻,太子魏王处送来的礼,则是年年相同,显见是命人按官职例备的。
倒是晋王的礼,这些年来不同。
晋王幼时赏给属官的礼皆是出自母亲长孙皇后之手,自是无不周到妥帖。只是自贞观十年起,晋王府送来的礼便是肉眼可见的办事手笔稚嫩,赏赐样数不少,但并不成个体系。
李勣心里一动,再默算一下:是了,从那年起,皇后娘娘仙逝,晋王由圣人亲自抚养。可圣人再抚养,也不会细致到如皇后般把年节礼都替晋王备全了。李勣见礼单里还有些显见是贡品的吃穿用物,显见是晋王自己交代的,并不是宫里宦官按例代办的。
就这份用心,就足以让人感念了。
李勣合上了礼单。
他这才回长安三天,已经觉得京中味儿不对了,简直像是大年三十夜里待点的干竹一样。
夺储之争已经到了箭在弦上的时刻!
很快拿定了主意:得躲着点。
李勣常年在外,想了想自己从前跟太子和魏王都无甚交情,便想着躲了此事——好处眼见是沾不上了,那就作壁上观吧,可别鱼没吃上倒是沾一身腥。
然而他想作壁上观,有人却非要拖他下水。
*
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
如今魏王李泰睡梦中都忍不住念叨这句话:就差那么一点了!
他与太子位一步之遥。
狂悖、忤逆、偏宠佞臣——太子已经犯了许多大错,近来又添了一条,殴打老师!这样的人能做太子吗?
李泰自修书完毕,常围在父皇身边打转,是深知父皇与太子的父子情分,已经所剩无几了。
如同一个人,已然没了血肉,只剩下骨架子硬撑罢了。
只需要再推太子几把,再让人把自己捧的高一点,让父皇看的再清楚一些——谁才配继承大唐基业!
好让父皇早下决心,废立太子!
等待和未知,从来是最令人心焦的。
李泰最近心火肝火都旺盛,甚至要每日喝点尚药局开的黄连水压一压。
这日他正在皱着眉努力咽黄连水呢,便闻宦官来报,工部侍郎杜楚客求见,李泰心头一宽,忙命请。
魏王党中,杜楚客的官职不是最高的,但李泰最喜欢他。
因这人是他的死忠粉,还是特别有用的那种——杜楚客到处跟人安利魏王的聪明智达文章绝伦最重才子士人,他的好名声倒有一半都是杜楚客替他宣传的,可谓是魏王党当仁不让的宣传部长。
杜楚客这次来也是有要紧事的,他语重心长对魏王忧心道:王爷啊,咱们团队文重武轻啊。
说着掰着手指数:门下省侍郎刘洎、中书侍郎岑文本、礼部尚书苏勖……这几位要员是文臣,下头依附魏王的也多半是文臣。
杜楚客看起来比魏王还急:“圣人已将侯君集放了出来,只道是高昌之事功过相抵……唉,咱们花了那样大功夫,终究没有将侯君集钉死在牢里。”
“这便是武将的好处了,总有实打实的军功傍身,圣人哪怕暂时弃之不用,也舍不得杀的。臣所虑者,若是将来再有战事,侯君集再立大功,又是太子的一柄利剑!”
他说的眉头紧锁,李泰听得也是发愁,不由‘吨吨吨’喝了一杯黄连水。还让人给杜楚客也上了一杯。
杜楚客其实极怕苦,但魏王所赐,只好谢恩喝了。
之后皱着一张被苦的不行的脸说:“魏王莫急,臣有一主意。”
心下不由后悔自己装高明,刚进门时不肯献计,还特意夸大了艰难,想装一把让魏王来请教他,结果就被迫喝了一杯苦死人的黄连水。
他也不知魏王是不是看出来了在惩罚他,于是也不敢装世外高人了,连忙道:“魏王,眼下就有一大将军,不比侯君集差呢。”
说着在桌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勣’字。
李泰展颜:“是了,我竟忘了李大将军!他如今可是回京了呢,若是此番能破薛延陀,必是大功一件。”
“如卿所说,向来只有文臣为我扬名,若是再有这般武将肯效力,何愁太子与侯君集?”
又欣喜地看着给他出主意的杜楚客,再次赏了一杯黄连水,不过他是纯纯好意,还连声嘱咐道:“快入夏了,天气难免干燥,多喝些黄连水,败火的!”
杜楚客只好又喝了一杯,之后连忙告辞跑路,生怕被赏第三杯。
之后,李泰这边便频频出动文臣,以各种方式‘拜访’大将军,上门做说客。
给李勣烦的要命。
魏王觉得拉拢李勣一定对他很有用,这想法是没错,但魏王对李勣可没啥用。
李勣又不是割肉饲鹰的佛祖,他凭啥把自己割了肉去喂魏王!
偏偏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太子那边的人也不消停,也来拉拢他。
倒不是一直在奉命闭门不出,‘思不敬师长之过’的太子殿下派属官拉拢李勣。
而是侯君集自己跑来了。
侯君集此时正赋闲在家。
这位将军从高昌国回来就一直在走霉运,先是在高昌犯下贪腐之错被下了大狱。好容易混过此事被放出来,皇帝原让他去兵部戴罪立功,谁成想因为太子殴打张玄素一事,又丢了差事。
没错,上次太子找人打老师,也跟老侯脱不开干系——东宫一众内监和宫女都被皇帝换过了,太子根本指使不动。
倒是太子身边的千牛卫(亲卫),一直没换,一直是侯君集的女婿贺兰楚石为首领做东宫千牛内率。
太子就找他要几个侍卫打张玄素。
此事干系大,贺兰不敢擅专,特意去问过了岳父,侯君集想了想:太子无人可用,自家若肯帮忙正是雪中送炭之壮举啊!若此时顺应太子,将来太子登基,必念此困顿之时相扶之情。
况且……张玄素对着太子都梗脖直谏,何况旁人,那侯君集下狱前,也没少了张玄素的参奏,从本心论,侯君集也很想打他一顿的。
于是便令女婿应下来,横竖等张玄素出了皇城,回到他家宅坊中,令几个侍卫提前埋伏蒙上脸把他打一顿,接着就跑谁能知道。
计划的还挺周到。谁料就在侍卫出发当日,太子忽然改了主意道:“张玄素实在可恶,若是在坊中打他一顿,无人得见他的狼狈,实难出气。你们就去皇城门口将他打一顿吧。”
贺兰懵了:啊?在皇城门口殴打东宫之师?这,这是什么操作啊。怪不得人人都说太子性乖戾,果然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啊!
太子殿下吩咐过后,还立刻催逼他们出发。贺兰来不及请示岳父,也不敢违抗,只好带了几个心腹躲在皇城门口,待张玄素出门的时候将他围住。城门重地,哪里敢如计划中狠狠打张玄素一顿,只敢意意思思推搡了两下,觉得能给太子交差就跑了。
而此事很快被紧盯东宫的魏王一党扒了出来,直接报到皇帝跟前去了。
侯君集女婿从千牛内率,直接降级成普通东宫侍卫,侯君集官职也跟着没了。
给他郁闷的:太子殿下你咋这么轴,就是咽不下一口气呢,等你当上皇帝,把张玄素给片儿了也没问题啊,何苦现在非要看他丢脸?
*
英国公府。
李勣一听侯君集到访,头就突突突疼了起来。
偏生还不能不见。
两人曾经是一起打东突厥的同僚,有几分同袍之分。兼之侯君集近来比较寥落,这时候更不能不见,免得人说他趋炎附势,看战友一倒霉就不理会了。
侯君集特别不见外,见了李勣就直接道:看在咱俩交情的份上,你得来跟着太子殿下干!太子殿下现在为小人所乘,须得忠臣良将护驾。
颇有种‘我看你还不错,快来跟我混’的架势。
李勣闻言差点没给他跪了:……看在咱俩有点交情的份上,能不能放过我啊!
侯君集看他一脸被噎住了的表情,以为李勣初到京城,听闻此事太震惊,于是准备‘贴心’给老战友一个缓冲的时间。
就关怀道:“你先好生歇几日。”
之后就当李勣默认了扶助太子,还跟他计划起来:“最好你在长安能多待两个月。唉,为了张玄素那事儿,圣人恼了,不许太子出门呢。不然我今日就带你去拜见太子。不过圣人跟太子是亲父子,以前也恼过,两三月也就罢了,到时候我再带你去吧。”
还不忘嘟囔一声:“张玄素也是的,天天对着太子殿下谏来谏去,他们那张棺材板似的脸,别说太子烦了,谁我见了都想打呀。”
侯君集嘟囔完后,还抬手绕过李勣的脖子,跟他勾肩搭背起来:“京中能跟我说得上话的人少,你回来,我心里就高兴多了!咱们正可一起匡扶社稷,扶助太子!”
李勣双眼无神:让我走!现在、立刻、马上!
有太子和魏王两方势力拉扯着,李勣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特别想立马去北地打薛延陀。
起码要离开长安吧。
于是每回去面圣,李勣都向圣人表态,自己担忧东突厥。哪怕大军不能轻动,也请圣人允准他先带几百骑去见一见阿史那思摩,可以帮着一起重整东突厥退入长城的残部。
如此问了几回,二凤皇帝还感叹李勣忠勇,急着为国效力建功立业,于是大笔一挥,又给他加了一个重量级官位:兵部尚书。
正是侯君集被削掉的官职。
李勣:……
多个官职倒不是不高兴,但人真是越来越难做啦!
他只得日夜眺望北方,心心念念只有一人,那便是薛延陀真珠可汗,心中祈祷:夷男!你一定要做个有勇气的男人!赶紧打东突厥,千万别怂别退缩,我就等着你救我于水火之中了!
*
春末夏初,在姜沃看来,是最舒服的季节。
她素喜光亮,但古代高阔的屋子,照明确实是个大问题。
太史局内部,是白日也得点着九枝灯台的,否则只靠日照,根本照不亮一整个大堂。大堂最深处,甚至幽暗如夜,哪怕点着灯也不好办公。只能设些柜子,做存放文书之用。
姜沃的办公隔断是在窗边,光照最充足。
此时这般春末夏初,以及秋高气爽,便是最好的季节。
李治坐在姜沃对面,看着阳光跳进来,遍洒明媚,倒觉得心情好些了。
他搁下手里的白瓷茶盏,对姜沃道:“唉,就是我方才说的那般烦恼了。实无人可用,李勣大将军那边,只有我亲自去了。”
树影一动,一块圆形的光斑在桌上跳来跳去,姜沃不由有点走神:方才李治跟她简短又生动的描述了一番,太子党(侯君集与其心腹)与魏王党(人数众多)是怎么样下死力气拉拢李勣大将军的。
姜沃脑海里不由出现了一个画面:Q版的李勣大将军像个珍奇的宠物小精灵一样在前面狂奔逃窜,后面跟着魏王侯君集等一大批人,不停甩出精灵球想要捕捉这只ssr稀有款收入图鉴……
她把自己从这个画面里□□,对李治笑道:“所以王爷来寻我卜一个吉日?”
李治点点头:唉,书到用时方恨少,人也是一样啊。
他没有下决心夺储前,并没有感觉,直到去岁定了此心,才觉得可用可信之人捉襟见肘。
说实在的,如今他信赖的,能够直言相告他有心储位的,不过三人。
偏生这三人里两个是姑娘也是暗线,没法去帮他跟李勣牵线。
剩下一个崔朝原本是可以的,但在侯君集这等将领出面,魏王处好几位侍郎甚至尚书亲自登门后,崔朝目前的官位实在是不够去说服李勣的。
舅舅长孙无忌倒是够了,但是李治至今不敢跟长孙无忌主动把话点破。
舅舅到底是他们所有人的舅舅。哪怕这会子倾向于他,一旦太子哥哥忽然醒悟,决定洗心革面,舅舅八成会回去继续扶持太子。
因而他决不能在舅舅那里,留下他要主动争皇储位置的把柄。
就像李治现下最信的三人,并不单因为情感,更是因为他很清楚,他们几人的命运是绑在一起的:媚娘将来想不在感业寺孤苦一世,姜沃想要正大光明站到朝堂上去,崔朝想要摆脱崔家的桎梏,他们只能选他。
而长孙无忌却不是非他不可。
故而思来想去,示好李勣这件事,李治只好亲自出马了。
硬件条件不够,那就加玄学buff,所以李治先来请姜沃给他起个卦,算一个良辰吉日去亲自拜访李勣。
姜沃随手拨着手里卦盘的铜片,轻声道:“我有另一个主意,王爷听听如何?”
李治点头笑道:“你只管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日就是武才人指出舅舅一事,令我醍醐灌顶。”
李治很乐于听他看得上的人出主意。
姜沃道:“李勣大将军,现在就如同一匹难得的名驹,太子、魏王与王爷您都是想要收服这匹千里马之人。太子与魏王人手众多,武器精良,来势汹汹,势在必得——其实已经大大惊扰了这匹名驹,令其烦躁不堪,想远远逃离——听说李勣大将军已经三番两次请旨出长安,必是为躲避此事。”
“既如此,王爷何不换个思路?”
姜沃想起前世的一句话,拿来分享给晋王:“最好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姿态出现。”
“臣说句不太恰当的话,其实王爷与大将军,也是某种程度的同病相怜不是吗?”
都被太子和魏王夹在中间,拉来扯去,像块可怜的夹心小饼干。
李治只觉得心情霍然开朗,像是窗外的阳光洒满了心底。
“多谢太史丞。”
他何必要以自己的短处去拼太子与魏王的长处呢!
就在李治头脑风暴出好几个想法的过程中,姜沃已经停下了手中的卦盘,起笔写了个日期:“从卦象看,这一日吉足胜凶,从宜无讳。”
*
李勣第六回去面圣,想要请求离京时,还未开口就听到了一个令他欲吐血的消息:薛延陀似乎被大唐的训斥与警告给弄怕了,在阴山等地徘徊不前,颇有些不敢继续猛攻东突厥,只敢围困的架势。
若是如此,阿史那思摩自家也能顶住。
今日二凤皇帝召李勣过来,也是告知他此信:让他不必急着出战了,可先留在长安,去兵部岗位走马上任,等薛延陀下一步动作再说。
毕竟薛延陀后勤储备也是有限的,决不能就这样进也不进,退也不退的撑太久。
李勣:夷男,你不是个男人!
皇帝倒是心情不错,李勣告退前,忽又叫住他:“既然进宫一趟,正好去看看雉奴。这几日他总是问朕些并州的风土人情,要紧关隘的排军布阵,很是好学。朕想着,并州之事,再没有比你知道的更清楚的了。”
李勣应了是:他是很愿意晚点出宫回家,免得被太子和魏王的人围堵的。
从立政殿正殿出来,李勣收拾了心情,由云湖亲自带着往侧门走——穿过侧门的一处附殿,便是晋王李治的宫殿。
李治十三岁前,是跟妹妹们一起养在后殿的,只是他单独占据东边屋宇,夜间与公主们分开居住。
随着年纪渐长,李治白日也渐不适合跟公主们呆在一起,但皇帝也不舍得把他挪出去,就另外收拾了立政殿旁边的一处附殿给他,又将门户打通,依旧算是亲自养育幼子。
李勣看着整修不到两年的附殿,门槛上的油漆还极鲜亮。心道:虽说圣人看重优容魏王,但说起疼爱,似乎还是晋王更多些。毕竟魏王到了年纪哪怕不去封地,也搬出宫外魏王府住去了。
李治迎到了殿门口:“大将军!”
李勣忙赶上去两步:“晋王折杀臣了。”说着要弯腰行礼,被李治再次托住,然后请他往里走,还不忘吩咐小山:“快让人煮扶芳饮来。”
转头对李勣笑道:“我这儿的扶芳饮与别处不同,是崔家的秘方。”
李勣道:“是如今鸿胪寺丞崔小郎君吗?臣见了一回,着实好相貌。”李勣原本是去鸿胪寺催问发往薛延陀的书信,结果进门与一少年郎撞了个对面。饶是李勣多年征战,见多识广,都被晃了一下,觉得眼前一亮。
甚至回府后,还记得这惊鸿一瞥的少年,便召来次子一问。
这一问,立刻得到了一大篇回答——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李勣次子李思文如今在太仆寺做官,跟鸿胪寺的衙署离得不远,常能在路上偶见骑马的崔朝。
两人虽不算至交也算熟人,李思文听父亲问起,连忙夸崔郎样貌,又赞崔朝并不在差事上挑肥拣瘦,出使西域走了最苦的一条路,还带回了棉种等事。
李勣想到晋王送的棉布,再听儿子讲起崔朝给晋王当伴读的旧事,也就能估摸出崔朝在晋王眼里的地位。
此时听晋王让上的崔氏扶芳饮,就越发肯定了:嗯,可以让儿子孙子,多跟崔朝打打交道。
*
李治桌上有一张描图,李勣一眼就认出来了:“王爷在画并州各县?”
“是,大将军帮我看下,可有错漏?”
李勣镇守多年,对并州的舆图,比对自家花园子还烂熟于心。
见图上有错,便取过细笔,一点点帮李治改正,还饱蘸了案上小瓷碟里的各种颜色,边圈边给李治分讲,哪里是屯兵之处,哪里是外松内紧的咽喉关隘,甚至连哪几处民风彪悍,好发生械斗事件他都熟知。
李治听得频频点头。
见李勣讲的多了,还适时递上扶芳饮。
其动作之自然,李勣都下意识接了才反应过来,连忙道:“臣失礼了。怎敢劳动晋王。”
李治笑道:“这有什么,大将军继续说,若是村镇中出现彼此械斗,一县官吏不能辖制又该如何?”
李勣就继续讲下去。
两人一问一答,过了半个多时辰才告一段落。
李治将已经画的花花绿绿的图仔细收起来:“明儿我照着这张,再整整洁洁描一张新的。”又唤人过来:“小山,上几碟点心来,快些。”
他转头对李勣一笑:“讲了这么久,大将军想必也有些腹内生饥了。”
李勣既不想出宫,就也没推辞:“叨扰晋王了。”
谁知李治吩咐下去没多久,就见小山空手进门,一副挨前蹭后,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
李勣一眼看出,便起身:“容臣先避开。”
李治摇头:“我这儿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又蹙眉问小山:“你这般形容作甚,倒是说话呀。”
小山只好道:“王爷之前吩咐过,若是魏王入宫,就赶快上禀。奴才方才见魏王的舆进了立政殿了——这个时辰过来,只怕要留下用午膳。”
李勣就见晋王的脸色一变,喃喃了一句:“啊,那怕不是要来叫我一起去,好做兄友弟恭状?不成,我得躲一躲。”
李勣:……原来你也一样!
想想晋王的处境,可不是吗?太子和魏王都是他同胞兄长,必然是都想拉拢他这个住在皇上身边的幼弟。晋王想来是不愿意涉足兄弟之争,所以只能惹不起就躲起来。
李勣最近被追的崩溃,堂堂大将军给逼的差点有家不敢回,此时见李治原来跟他一样的处境,心里甚至有点心酸涌上来。
知己啊。
既如此,李勣极为理解地起身:“王爷既要出宫,臣先告退了。”
却见眼前晋王转头对他认真道:“大将军,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躲躲?”
李勣一怔——晋王知道,原来他知道自己的为难。
李勣心里先是讶异,很快又释然:是啊,晋王已不再是十年前的孩童了,他虽不争不抢为人仁厚宽善,但温柔不是糊涂,他一向很聪明。
犹豫了两息后,李勣忽然笑了,饶有兴致问道:“那臣敢问晋王,躲去哪里呢?”
“大将军随我来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