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有魏征过世之事,二月,凌烟阁的挂像仪式虽如期举行,典仪庄重,却少了喜庆之意——
若说魏征逝去是新痛,那么看着早已过世的一幅幅旧臣画像,便勾起二凤皇帝的旧哀来。
在他定下起凌烟阁的时候,功臣谱上已有十一位过世。
今日阁成,魏征又去,他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阴阳两隔者,恰正半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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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怀缅过已故功臣,也未忽视还在的重臣:过世的功臣府上各得赐绢布一千匹,在世的则得赐了米粟一千石。
各位尚在的凌烟阁功臣皆回府自家去庆祝去了。
如李勣等稳重的臣子,都顺着皇帝的心意,哪怕在自家,也没有搞得吹拉弹唱迎来送往的,只是关起门来,自己反复品味这份荣耀。
毕竟,连宫中晋王早就定好的二月底大婚,都没有过分热闹,甚至比其余王爷的大婚礼制还简了三成。
这是晋王自己主动提出并坚持的:魏侍中方去,朝失贤臣,父皇伤怀,不愿为自己的婚事大操大办。
因晋王此举,朝中大臣们对这位年轻王爷的印象,除了仁厚纯孝和善,又多了一条敬重老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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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低调的朝臣们就纷纷庆幸,还好上月没有在自家欢喜沸腾。
三月,齐王李祐举兵谋反。
帝大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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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反?真的是谋反吗?不是被人诬告了?或是误传?”媚娘闻此信都忍不住反复跟姜沃确定了好几遍。
她倒不是了解这位齐王,她只是震惊于真有王爷敢造当今的反!
就……难以置信。
姜沃点头道:“是真的谋反了,证据确凿那种。”
齐王李祐,皇帝第五子,比魏王李泰还小两岁,七年前封了齐王,领齐州都督职。
因他不是长孙皇后所出嫡子,皇帝也没啥舍不得的,早早就按照规矩为他配齐属官,让其出京到封地上呆着去了。
哪怕在王爷中,都属于比较没存在感的了。
结果,人家一彰显存在感,就干了票最大的!
而且齐王的谋反,还格外彻底,都不留后路,直接就在封地齐州王府内自立为皇,开始册封宰相将军了。
消息一传到长安城中,李祐的生母,后宫的阴妃娘娘就厥过去了,一病不起。
负责管理后宫的韦贵妃是个实在人,直接令人到太史局请个吉日让人开工锯木糊漆:先把棺椁备下呗,也算冲冲喜。
人都说养儿为了养老送终,这可不,就给她‘送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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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王是怎么想的呢?”朝中好多人都与媚娘一般,当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是,虽说太子的储君位看起来摇摇欲坠,但你一个八竿子跟皇位打不着的皇子,你造哪门子反啊。
姜沃因能纵观整个封建王朝,所以更难理解些:从京外造反一路打进皇宫,成功当了皇帝的藩王,有且只有明太宗朱棣。
可谓是不辜负‘太宗’的庙号。
但人与人之间门的差距,是真的比人与猴子差的还大:朱棣那是什么高超水准,对上朱允炆这种愣头青皇帝和李景隆这种送菜的大将,还要历尽艰辛才能靖难成功,而李祐……
姜沃听说过这位王爷的风评:骄奢淫逸,鱼肉百姓,贪蠢妄为。
就这,还想走王爷打进京当皇帝,这种地狱级别上位路线?
此时京中坐镇的还是二凤皇帝。
大概皇帝也觉得此事太荒诞了,于是又等了几日,等来了齐州不肯协同谋反,逃奔回京官员的最新情报。
原来齐王李祐一向爱搜刮百姓,前几年皇帝便斥责过他,并将他府上的长史给换了位刑部出身的刚正官员,令其盯住李祐。
起初李祐也知道怕,但憋了两年后,实在忍不住了,固态重萌,依旧派恶奴出门欺压齐州百姓,劫掠富户钱财,搜刮民脂民膏。
新长史果然刚正不阿,当面劝阻齐王不成后,当即表示要上书奏明陛下。
李祐当时正处于烂醉状态,闻言一时恶从心上起,直接让人把这长史官给捆了,亲手给剁了。
等酒醒后,再后悔害怕也晚了。
“父皇早厌我,此番必要夺我王爵!说不定连性命也难保,既如此,不如豁出去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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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基本弄清了前因后果,便给了这个儿子一个精准的评语:“何愚之甚!”
然后也懒得为这个蠢货多费心,直接在朝上点了班师回京后正在做兵部尚书的李勣:“将那畜生捆了来京!”
皇帝对有儿子拉队伍造反,一点担心也没有。
有的只是恼火。
皇帝很恼怒,接到圣命的李勣大将军也很烦恼。
唉,这种抓造反皇子的事儿可不好干啊!万一齐王不肯被活捉,自个儿寻死了咋办?到底是皇帝的儿子,若是还未进京亲□□代罪名,就死在他李勣平叛过程中,那他说不定就要跟着倒霉了。
他咋命这么苦啊。
然而圣命不可违,李勣再苦也得上路。
很快,他率一百精兵轻骑疾出长安——连兵都没带,皇帝给了他缉拿齐王的圣旨,以及调动齐王封地附近济、青等地府兵的权柄。
对付齐王,确实也用不着真正的精锐。
果然李勣到达齐州后,轻轻松松围困了齐王。
唯一的难点,倒是在于劝降。
吓得歇斯底里的齐王,以死威胁不肯出府投降。
李勣只好拿出毕生的耐心来哄骗人:王爷啊,快出来吧,你是陛下的亲生儿子呢,就算一时犯了错误,可也没造成严重后果(确实是,连齐州城都还没出去,就被瓮中捉鳖了,只可惜有好几个不肯追随造反的官员被他杀掉了),你只要投了,跟着臣回长安去认罪,皇帝难道会杀了你吗?
他这样边哄骗齐王,边在城外按圣旨杀‘协同谋反’之罪逆附臣,如此刚柔并用,不过三四日,齐王心理破防,束手就擒。
李勣也松了口气。
臣子处置皇子谋反,最为难的一步,终于走完了。
等把齐王交到圣人手上,他这项苦差事,就算彻底交出去了。
当然,从齐州返回京城的路上,李勣还要格外当心,别让一想要见到父皇就开始狂哭,太过‘近乡情怯’的齐王,心理压力过大,把自己给吓死了。
操心的李勣再次感慨道:唉,我命好苦。
然而很快,李勣的心态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神灵佑我,我命真好!
心态大变的缘故便是——
京中英国公府,派府中亲卫传来急报:太子李承干意欲逼宫谋反,事未成而败露,太子以及同党已然被扣押,东宫封禁!
李勣听闻此信,惊愕不能言。
第一个冒出来的居然是一个很荒谬的念头:这,这今年三月,真热闹啊!
再听来报信的亲信汇报过太子谋反的同党里,就有之前拉拢自己的侯君集,他脑海中就剩下一个想法了:我命真好!若不是此时出京平叛,那侯君集他们动手前,肯定还要来拉他下水的!便是他不会跟着谋反,甭管是拒绝还是出面检举东宫,都少不了一身腥。
于是李勣对齐王的态度大为转变:原来以为是个晦气的蠢货,现在看,原来齐王是他李勣的小福星啊。
于是接到消息的这一日,李勣对齐王的态度大变,那叫一个和颜悦色。
齐王这一路都吓得吃不下去饭,李勣原本都是令人‘请’齐王每日喝浓糖浓盐水的,爱吃不吃,反正保住命到京城就行。
这日却改了作风,特意命亲卫奔骑去附近城镇,给齐王买些蜜饯糕点等精细饮食,然后亲自来劝齐王用一些。
搞得齐王还有点感动。
抓着李勣的手痛哭流涕:“英国公一定要在父皇跟前,为我美言几句!我是叫小人之言误了啊。况且父皇也知我,不过一蠢人尔,哪里敢谋反呢?”
李勣:……这我也做不了主,等回了京,你跟太子殿下这一对难兄难弟,陛下到底怎么处置,谁能知道呢。
唉,太子为什么会忽然谋反呢?
李勣震惊了半日后,忽然回转过来:甭管太子为什么谋反,但沾上谋逆之名的太子,必是要废除的了。
他不能在路上耽搁了。
速速回京!
储位之争,这才真正开始。
他立刻下令全员加快速度赶往长安。
齐王多日未好生用饭,今日才被李勣劝的多吃了些,结果这一急行军,坐的马车立刻颠簸起来,给他颠的晕头转向,连忙提出想放慢行程的要求。
被李勣冷面拒绝。
齐王:?李勣这人也太善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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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
虽说太子谋反之事,还未及真正行动,便已被人告发,未动兵戈未见血腥。
但到底是一国太子蓄意谋反。
此事甚大,大到朝上不但没有沸反盈天,反而是噤若寒蝉,没有人敢主动提一句。
朝臣们全都是把嘴巴牢牢闭着,万般谨言慎行起来。
只等着圣人派人断明此事。
整座太极宫全面戒严。
原本三省六部的官员们,入皇城上朝与当值,出入熟惯,各处宫门的侍卫看着熟面孔,有时候查的便不那么严了。
但近来却严的要命——而且侍卫们全部换了生面孔,各个铁面无私,且那满身的杀气显然是上过沙场见过血的兵,并非原本守宫门的寻常监门卫。
凡入皇城的官员,各个要验过鱼符,将出入的时辰记录下来。
不只皇城,甚至整座长安城也是外松内紧,看似没有什么腥风血雨,百姓们依旧按着晨钟暮鼓作息,但每日负责查验出入城门的兵卫,多了三倍不止,进出人口都查的极仔细。
连姜沃和媚娘这种一直在宫内不曾出过宫门的,都真切感受到了那种,天空似乎化作一片片刀刃一样的压迫感与锋利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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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漪园。
媚娘在窗前安静地看书。
看的眼睛酸了,抬眼望向窗外时,就看到院中新架起来的几架秋千,孤零零的独个晃悠着。
三月,原本是春光明媚,最好的打秋千时节。
每年开春打秋千,一向是北漪园几位才人的最爱。这时节,她们会摒弃前嫌,一起凑钱请宦官来搭两个新的高大秋千架。毕竟前一年的秋千,经过一个秋冬无人管,一碰都乱晃,再打不得了。
今年自然也是如此,才过了年,秋千就重新架起来了。
然而现在,却再也没人敢去院中打秋千欢声笑语了,所有人都猫在自己屋里瑟瑟躲着。
媚娘沉下心来算了算:这已经是她们被关在北漪园中第十二天了。
她不由想起了姜沃——自她进宫后六年,两人还从未这么久不能碰面,不能说一句话。
宫中出了如此大事,彼此却见不到,连书信也不通,真是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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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天前夜里。
媚娘是被雨声惊醒的。
她起身取了一块手帕擦了额上冷汗,本来想继续睡的——毕竟这些年,她的噩梦总是大雨绵绵,倒是也习惯了。
不过她很快就察觉到了,不止雨声,在雨声里,还夹杂着一些沉重的脚步声,以及甲胄上锁片摩擦的略有些刺耳的金属碰撞声。
她披上衣裳,走到窗前,小心推开了一道缝。
外头虽然下着雨,天空却有些奇异的亮色,像是被火光照亮的。
于是这一晚,剩下的时间门媚娘就一直没怎么睡着。直到第二日早晨,晨钟声响起。
她坐在窗前静听,果然,第一批要出门去提膳的宫女被拦在了门口。
掖庭中竟然进了全副武装的侍卫!
北漪园中所有人被告知,无论是谁都不能踏出居所一步。
王才人等还以为是从前彻查掖庭宫人之类的事儿,于是撑着体面挣扎道她们是宫嫔并非普通宫女,每日要去给娘娘们请安的。
得到的只有沉默的拒绝。
见有想仗身份,硬要出门的才人,侍卫们也并不出言相劝,只是沉默地拔刀,刀出鞘一半寒光闪过——很明显,要是有人要硬闯出去,剩下那半刀一定会出鞘。
王才人等彻底被吓到,这才脸色惨白各自退回自己屋里。
而媚娘连自己屋门都没出。
只是站在窗口,从一线缝隙中沉默看着。
宫里一定出了大事!
起初三日,不但有侍卫守门,所有人的餐食还都是固定配给的,只有两顿干粮,非常硬的干饼。险些给北漪园其余几位才人吃吐了,当然也是心理压力巨大,什么都不知道呢,就被关了起来,简直要疯。
到了第四日,一直负责北漪园的严承财,才再次出现,带来了确切的消息。
东宫谋反,太子封禁,朝中同党已尽数被压入狱中!
接下来,要彻查宫闱中其余各处,有无人与东宫勾连之人。
诸人闻之变色:凡涉及谋反事,甭管真相如何,都是腥风血雨,譬如汉武帝时,怀疑太子刘据谋反,酿成巫蛊之祸,各处搜寻关联之人,最后连坐而死之人乃至过万。
于是一听此事,有两个才人当场就吓哭了,只道:我们不过掖庭小才人,如何能与东宫勾连?
媚娘心道:这种事,若是皇帝意在株连,总有由头。
比如她们这北漪园里,若是有个扫地的小宫女,曾经跟太子宫里哪个宦官说过话,都可以算作通东宫的罪证。
只看皇帝想不想彻底血洗一遍了。
媚娘倒是比旁人镇定些:圣人不似这等大肆株连之人。
大约这彻查,就真的只是要查清楚,东宫除了勾结朝臣,有无勾结内宫之人。
*
接下来的两日,便是殿中省的宦官来彻查北漪园。他们并不管这些才人们有没有什么姑娘家不想被人翻到碰到的物件,全部翻了个底朝天才走。
媚娘倒是无所谓,她这里几乎只有书。
宦官们认字率远不如宫女,见她两箱子书,也只是倒出来翻了翻,里头没有藏着什么就罢了。
从那后,北漪园虽然还是不开门,但总算恢复了一半正常的生活——想来宫中各处也恢复了正常运转,起码她们一日三餐又有着落了,当然想点菜是别想,只是不用啃干饼子了。
严承财每日都坐在门里侧,负责看大门,并从外头接过送来的餐饭与日用物。
门外还有两个带刀侍卫守着。
因而严承财也觉得无聊,有时候就跑去廊下,跟媚娘隔着窗户聊个天儿,说说外面的情况——别看媚娘总往宫正司去,但她是个周全人,从没忘记与北漪园管事严承财的走动。
逢年过节都有红封送上,哪怕是在九成宫那大半年,她几乎都没有回过九成宫的北漪园,但到了节庆,该给严承财的节礼,可是一点儿没少过。
比起旁的找了后宫妃嫔做靠山,就不怎么理会这位北漪园管事的才人,媚娘这六年来未曾疏忽的周到,就换来严承财现在只愿意跑来跟她说说外头的事儿。
“武才人看见外头那两个侍卫没?每天人都不同呢。听说圣人是把左右骁卫、威卫……乃至长安城外头的虎豹骑都调进长安了。跟原本的监门卫可不是一回事,跟这些兵说话,都要吓死个人。”
严承财边说还不忘小心看向门口,生怕叫那俩侍卫听见自己说他们吓人。
之后又悄悄跟媚娘讲:“听说三司已经在审问侯将军等人了,估计等都审完了,圣人有了决断,咱们这儿的门就能彻底开了吧。唉,原先每日到处走不觉得,如今一被关起来,才知道这日子真难熬!”
当然严承财知道的也不多,媚娘甚至怀疑,他絮叨的好多话,怕不是自己瞎猜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胡乱掰给自己听。
不过,有件事是跑不了的。
太子肯定是有谋反之举。
而这谋反,又是完完全全没有成功——只看这宫中一切虽然压抑肃穆但井井有条就可知,显然一切尽在皇帝掌控之中。
*
媚娘翻过一页书。
被关在北漪园的时间门,她基本都在看书。
看的最多的是《汉书·高后纪》。
其实看了很多遍,她都能背下来了——高皇后吕氏,佐高祖定天下……[1]
汉代出身微末,最终成为皇后、太后的女子不止一个,后宫干政的女子也不少。但媚娘还是最喜欢吕后——无他,别的皇后、太后也没能跟帝王一样待遇,混上个单独的本纪。
媚娘熟练跳过几段诸如‘惠帝继位,吕后为太后’‘惠帝崩,取后宫美人之子立为少帝’‘封吕家诸人列侯’等几段,边端起茶杯来啜了一口,边看起吕后废少帝的一段。
少帝得知自己并非皇后亲生子,朝政又被太后把持着,不由口出怨言,心生二意。
太后直接将少帝关押到永巷中,很快下诏废帝。
那封诏书,媚娘自然也记得烂熟,也跳过不看。
她今日想看的就是群臣不得不奉太后诏那段——
群臣皆曰:“皇太后为天下计,所以安宗庙、社稷甚深。顿首奉诏。”[1]
每次看到这段,媚娘只觉得像是夏日饮冰一样,激起一阵冰爽却畅快地战栗。
这大概是空前,或许也是绝后的,女子所能掌握的最高权力了吧。
能够废立帝王,群臣尽皆俯首!
从前,媚娘只是很喜欢看这段,就像也很喜欢曾经跟姜沃讨论过的‘张仪复仇记’一样。
但此时再看,媚娘又有了不同的体悟。
史书寥寥数笔,只是记载皇太后下诏,群臣俯首如被风吹过的蒲草。
但今年的两位皇子接连谋反事件,这十二日宫中的风声鹤唳,带给了媚娘不同的感悟。
大话人人能说,甚至只要舍得一身剐,人人都能把自己当成皇帝来下诏——比如那远在齐州的齐王李祐,就敢下诏给自己手下封宰相,可不过是个大笑话。
如果说齐王是一句笑话,那么太子就像是一句警世恒言:连国之储君的太子,要行谋反事,也会立刻被皇帝无声无息地镇压。
这十二日宫中的兵戈严整,就给媚娘上了绝佳的一课:夺权这种事,是要掌控力的。
皇帝对军权的掌控,对皇城内外的掌控,都注定了结果。为什么他的政变能成,为什么其余人的政变连水花都没有激起。
就像吕后废少帝,这史书不过寥寥几笔。
然而那时的漫长岁月中,不知那位吕皇太后,又花了多少精力去掌控群臣,掌控朝政。
从前,媚娘在史册里看到了吕后废立的大权,看到了权力施行的过程和后果。
但这一回,她真正的看到了刀锋。
看到了,要保证权力能施行下去的至为重要的根基。
*
媚娘读到“皇太后崩于未央宫”时,院中传来了声音。
是严承财站在院中朗声道:“这月的衣料,尚服局已送来了,请才人们按例取了去。”
可见外头诸事基本平定,晚了几日的衣料都已经按数送来了。
几处屋门陆续打开。
有三四个才人,带着小宫女来院中长案上挑选衣料。每人两匹的例,虽说花色都大同小异,但早来挑,总能挑到自己更中意的。
媚娘在屋里慢悠悠收拾书——她是习惯了最晚出去的。她一向懒得在这些吃穿小事上与人发生口角。
当然,如果有人故意想夺占了她的份例,也是不可能的,媚娘不跟她们斗闲气计较小事,可不会由着人欺负。
她边收拾书,边听外面几个才人闲话。
“没想到这月虽送晚了,花色竟还不错。”
“咱们也快能出去了吧。”
“唉,果然咱们的份例里是没有棉布的,听说尚服局已经有十来个巧手的宫人能织出一种细滑的棉布来了——听说用来做贴身的衣裳最舒坦。”
媚娘是这时候走出去的。
然而见了媚娘走过来,几个原本都在挑衣料的才人,忽然脸色大变,然后退开两步,有一个还特意堆笑道:“武,武才人来了,你先选,我们再选就行。”
比起之前的态度来,可谓是大变。
媚娘只做不见。
她知道这些人在怕她。
*
北漪园的才人之所以怕媚娘,起因还是在殿中省来搜查屋子那一日。
其实搜北漪园,殿中省是最手下留情的,到底不是普通宫女,这些才人也都各有依仗。
于是速速搜完后,首领宦官就站在院中进行最后的例行询问:“这些时日,北漪园中有无宫人行迹鬼祟,常私下外出?若有,各位才人一定不可替之隐瞒!”
旁人都摇头,唯有王才人忽然站出来道:“宫人倒是都本分,只是武才人,她常不住在北漪园中,就是公公说的那话了,常私下外出行迹鬼祟!”
媚娘回头,眼睛盯着了王才人。
以往王才人屡屡言语刻薄她都可以不当回事。
但这次,殿中省是在彻查太子谋反事!王才人竟然说出这样的话,甭管是蠢的不知这话的严重性,还是坏的故意想看她被抓去严刑拷打,还是两者兼有,都彻底碰到了媚娘的底线。
果然,那殿中省的宦官本来都要走了,此时立刻驻足:“武才人是哪个?!你可有话要分辨?”
这也就是两个才人,要是寻常宫女,早不容人自辩,立时将举发人和被告人一起拿下带走了。
王才人被媚娘寒光凌然的一眼看的居然有些害怕,甚至退了一步,但还是努力壮着胆子道:“你瞪我作甚,你明明就是隔三差五就不在这北漪园住嘛!虽说你每回都称往宫正司去,但我们又不能跟着你,谁知道你到底去了哪儿?”
殿中省宦官皱眉:“怎么又扯上宫正司?”
媚娘站出来,冷静解释道,自己不在北漪园的时间门,都在宫正司,不止一人可为人证。
旁边严承财是得过陶枳嘱咐的,又拿了媚娘多年好处,连忙也上前堆笑帮着作证,又拍胸脯道:“武才人不在北漪园的日子,我这里都是册子记录的。想来宫正司也有。”
除了九成宫那段时日,媚娘每回去宫正司过夜前,都会在北漪园这里留下记录。
有时候严承财还觉得她太小心较真了。
这会子却发现,真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那首领宦官一边叫严承财拿册子,尤其是近一年的,一边点了身边一个小宦官:“去隔壁尚服局请两位宫正司的女官过来对证——她们正在查尚服局宫女才是。”
见到来人恰好是刘司正和于宁,媚娘就更放心了。
果然刘司正三言两语就给媚娘作了证,还道:“什么?王才人你说武才人夜里也不跟我住,我怎么能作保?好吧,那不如去前头太史局请姜太史丞回来再细证?”
那宦官闻言忙摆手:“不必,很不必惊扰姜太史丞了。刘司正的话自然就是铁证。入夜宫门落锁,人既然在宫正司,难道还能飞了不成?”
说着就摆手,准备带人离开北漪园。
然而这回换武才人请他留步了。
领头宦官只好停步:……这还没完了。
只听武才人开口了,她声音冷静,口齿清晰道:“贞观十四年六月,王才人第一回得往阴妃处拜见。”
“十四年腊月,王才人得阴妃赏赐两匹绢。”
她一条条数下去。
“十五年九月,王才人与我炫耀,阴妃单独留了她赶围棋,并赏赐了齐州特有的鲁墨两方。”
“年前,王才人再次与我道,阴妃单单赠与她嵌猫眼石镯一对,亦是齐王送与母亲之物——哦,好像就是王才人现在手上带着的这一对。”
满院寂静。
人皆骇然。
这些细碎的事情,有些连王才人自己都不记得了。她只是呆呆看着媚娘一件件说出来。
殿中省领头的宦官听完,面色凝重一摆手,几个人围过来:“王才人得跟咱们走一趟了。”
王才人这才反应过来大哭道:“你们凭什么带我走?就算是阴妃娘娘私下赏赐于我,又怎的?!”
殿中省的宦官都觉得这人太蠢了,懒得多说:太子谋反虽然要紧,但齐王谋反也不可能一笔勾销了哇。哪怕阴妃自己不病倒在宫,现在她的宫门也是铁锁锁住严密把守。
有嫌疑的人肯定要带走细问。
不过三日,严承财就悄悄来跟媚娘说了王才人的下场:事关掖庭才人,又查过只是与阴妃来往过密,不干太子与齐王事,圣人哪里有空理会,只让韦贵妃自行处置。
且说王才人最开始是投靠韦贵妃的,韦贵妃还真举荐过她,结果见这才人竟然是因为跟阴妃来往过密被抓的,心中很不高兴,干脆利落就给王才人发落到西掖庭去了——去吧,跟那些没入宫中为奴的罪臣之家女眷一般干粗活去吧。
严承财跟武才人说完这个消息,就见武才人并不吃惊。
也是,武才人只说王才人与阴妃交往过密事,半点不涉旁人,想来开口时就都想过了。
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严承财再次心中感慨:可惜武才人没摊上好时候进宫,那要是早十来年跟了圣人,这样的品貌和聪慧,说不定今日就是贵妃杨妃这般位份了。
*
经此一事,北漪园剩下几位才人,都对媚娘惧怕起来。
她们原本觉得媚娘是一只羊,很是离群隐忍的那种。除非惹急了她(比如抢她的份例),她才会亮出锋利的角来顶一顶人。
但这次事儿之后,她们忽然发现,不对,这不是羊啊,这绝对是一只在草丛里潜伏着,找准时机一口把猎物脖子咬断的虎豹啊!
剩下的小才人们再见了媚娘,立刻后退:怕了怕了,大佬先挑。
媚娘还与她们客气了两句,见她们缩成一团坚决不敢越过她,媚娘自己其实还有点纳闷:当日她状告王才人也是有理有据,又不是什么持刀行凶现场,这些人怎么怕成这样?
却不知,她当时揭露王才人之果决镇定、口齿清晰,以及面对王才人怨恨痛骂那种毫不在乎,除去王才人如拂去衣上灰尘的态度,才让她们害怕。
她们下意识觉得,在那种场合能从容做出这种事的武才人,以及一直看似隐忍离群,实则将所有事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关键时刻有理有据一一道来,直接把人钉死的做派,实在太可怕了。
何况她们早忘了这些年有没有什么言辞不当,以及具体的把柄落在武才人手里了。
所以还是惹不起就好好敬着:您先请,我们特别愿意用您挑剩下的!
*
不光北漪园的才人,其余旁观者亦有心惊肉跳的。
“说来,武才人此番行事,与以往大不相同,让我有些害怕。”说这话是于宁,她当日从北漪园亲眼看了此事就颇吃惊,过了好几日,思来想去还是叫上刘司正一起,跟姜沃说了这事。
“为何?”姜沃从书中抬起头,好奇问于宁:“又不是武姐姐害人,不过是有人害她,她才反击,说的也都是实情——殿中省和咱们宫正司不是都审过了?半点没有冤枉过王才人。”
于宁想了想:“可是原本武才人,都是很容让谦和的性情,怎么忽然这么……”
哦,这位是把媚娘当成老好人大善人了。
姜沃正色道:“于典正,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我倒觉得武姐姐所做没有任何问题——换了我,也会如此做!”
于宁不禁有些尴尬。
姜沃刚开始做典正的时候,于宁正是带她的前辈,所以哪怕后来姜沃去了太史局,已经做到了官位比她高的太史丞,但对她一直格外尊敬些,与待刘司正等长辈差不多。
于宁没想到,姜沃今日会这样正色驳回她。
见气氛有些凝重,刘司正便居中道:“于宁,武才人一贯容让谦和,是咱们都问心无愧一贯对她和气的缘故。那王才人却不同——要命的时候,故意说出要命的话,就是其心可诛!”
于宁连忙顺着这个台阶下来,跟刘司正一起走了,出门才红着脸道:“司正,我并不是要……只是觉得武才人似乎变了。”
刘司正摆手叹气:“阿宁,另一位司正年纪大了,眼睛不太好,这两年写文书越来越吃力,她本人也有意去九成宫做个清闲管事养老。故而我一直看好你接替司正位。”
她曾与陶宫正提过此事,然而陶宫正却道于宁还欠磨练。
刘司正今日也觉出来了:“阿宁,在看人上,你的确还差些。”
“你觉得武才人谦恭柔善,大约是因为她总是不计较的帮咱们写公文,且你我觉得算不上好处的事儿,她都记得,会一丝不错的跟公厨送饭菜钱,给咱们送上亲手做的针线——但你如何不明白,记恩的人当然记仇!”
“她原就是这样的性子。你今日这些话,好在未当面说给她,否则要冷人心的。”
刘司正就很明白,这种人的心,不能冷,不能伤,否则再难回转。
于宁低头认错:“是我想差了。”
刘司正也不由扶额头疼:她原以为于宁叫她来说武才人化险为夷事,是想要宽慰小沃呢,谁成想竟然说出方才的话来。
早知道怎么会放她来得罪人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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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刘司正和于典正后,姜沃将手里的一册《史记》随手翻着,看到一页停了下来。
那是《史记》里关于伍子胥复仇的故事。
伍子胥出身楚国,其父为太子之师。
楚王昏庸无道,废太子后,还要诛杀所有太子近臣,伍子胥全家因此而灭。
伍子胥为复仇,逃往吴国,辅佐吴国公子坐上吴王之位,然后随吴王一起攻打故国楚国。哪怕此时害得他家破人亡的楚王已死,伍子胥也没有罢休,做出挖坟笞尸之事。
正因此举,历来关于伍子胥争议颇大,有人赞他‘智勇深沉,恩怨分明’有人骂他‘勇而无礼,为人刚暴’。
那时候,媚娘跟她在灯下一起看书,姜沃将‘伍子胥’之事与她看,媚娘便道:“我与司马公之意相同——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如此深仇如何能不报?”
姜沃不由想起前世看《警世恒言》,里头有这样一句话:“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让我者生,挡我者死。”[2]
这就是媚娘,她何曾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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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才人。”严承财在外头轻轻叩门。
媚娘打开门,就见严承财拿了册子请她签个名字:“尚服局送来的料子,才人可都拆了看了?没有短缺或者夹杂织坏的料子吧?”
都确认无误后,名册要再交回尚服局去,证明这些才人们已经验过了本月衣料无误。
媚娘写字的时候,严承财却又迅速递上一个小小的信封。
她不动声色收下,关上门一看,见封口处印着一个熟悉的‘月’印。
媚娘便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日’印,印过确定是姜沃送来的信无疑,这才连忙拆开——这会子特意送信来,不会有什么要紧事吧。
媚娘看清信内容的时候,不由笑了。
与其说是一封信,不如说是一幅画。
画上一只猞猁,居然动作神态像人一样,一手拎了小鞭子,一手举了块牌子。线条很简单,却很生动。
媚娘一见便知:王才人之事,她已经知道了啊。
所以才送来这样一封哄她高兴的信。
小猞猁举的牌子上是三个字:“诸事安?”
媚娘推开窗。
天放晴了。
春日的风穿过窗子,拂过她的衣袂,也似乎吹走了这些时日北漪园沉闷的气闷。
她落笔。
“诸事安,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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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勣回到长安时,正赶上太子之案的终审。
他奉命至大理寺,见到了就在一月前,还与他一并‘图形凌烟阁’的侯君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