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陵所在的九嵕山,层峦耸翠。
因其有九道山梁,故有此名。
凡皇帝,几乎都是自登基起就开始选陵寝之地。二凤皇帝登基后也不例外,经袁天罡等人占测,最终选了九嵕山起建昭陵。
皇陵向来是大工程,大都要花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功夫。
昭陵也是如此,方搭起了大体架子,长孙皇后便过世了。
二凤皇帝便将爱妻的棺椁暂且安置于昭陵一处建好的殿宇内,只等着将来他龙御归天后,两人一并合葬于此。
李承干撩开马车的帘子,等远望到九嵕山时,就露出了微笑。
“大哥,那就是九嵕山吗?”
李承干曾经来昭陵祭拜过一次母后,倒是李治,之前因年小体弱,一直都是祭拜宫中的灵位。
李承干点头:“是啊。”
母后,我带雉奴来看你了。
*
宫中。
姜沃跟媚娘正在隔着一盘残棋对垒。
这是照着棋谱摆好的半局,黑白棋子正处于旗鼓相当的胶着中,两人各执黑白下去。
“晋王真是个很重感情的人。”
媚娘捏着一粒黑色的棋子轻轻地敲着,听姜沃这么说,就抬头回道:“你是说他愿意陪太……大皇子去昭陵的事儿?”
也是,此时多少人对旧日东宫躲避不迭。
别说太子本人了,就连原东宫属臣都处境尴尬——这些属臣大都根本不知太子谋反事,也经过了三司摸底排查,证明了与谋反无关。但亲友还是畏惧与旧时东宫牵扯上,敢帮忙再为他们寻门路起复的人,还是少。
但晋王却是应了陪李承干去昭陵,听他那意思,还不是皇帝强令的,而是皇帝一问,他立刻就答应了。
或许之后他会权衡这件事的利弊,或者以此事因势导利,但在皇帝刚开口,他答应下来的那一刻,却是先遵了本来的情感。
姜沃落子:“是,但也不只是。姐姐,晋王去太史局取吉期的时候,还问了我许多话。”
“他问我,如果一个人,因为病痛折磨有些不想活了,该怎么劝说才好。”
媚娘敲着棋子的手顿住了。叹口气:“我是从未见过东宫的,你也跟东宫素无来往,顶多是远远见过——但晋王如此问,想来大皇子有些了无生志?”
姜沃点头:“我把我能想到的都与晋王说了。离开长安前的两日,晋王一直在为此事忙碌。”
媚娘的笑意里带了更多的暖色:“那晋王着实是个重感情的人。”
如果只从冷酷的利益来分析,比如站在魏王的角度看:作为嫡长子的大哥,哪怕太子位被废,活着也是一桩麻烦事。
这回魏王党对于太子谋反,皇帝却心软未赐自尽,显然是很失望的——首先提出此事的李勣,魏王党暂时动不了,但当时附和李勣的几个官员,有两个官位低些的六品御史中丞已经被人翻出了家人的不法事,贬出长安去了。
当然,东宫与魏王之间势同水火,又与跟晋王不同了。
但无论如何,在这般情势下,晋王不但不躲避前东宫,却尽力为其忙碌,可见晋王个有政治手腕的人,却不是个冷酷无情的政治机器。
媚娘忽然想起了前些日子守在掖庭外的侍卫,他们不会有什么感情,会奉旨而行,保管谁闯过门口那道线谁去死。
他们本身就是一把刀。
媚娘思忖良久,落下了很重要的一颗黑子:“咱们看了许多史书,说实在的,权力此物实在可怕。多少人掌权后心性大变,与之前似乎判若两人。”
“就像是被权力变成了刀,谁碰到那把刀的边界,谁就要死。”
“但比起那样的君主,我还是更喜欢执刀人。”
*
此时的昭陵,已经建造过半。
皇帝早派人来传过旨意,工匠全部停工五日退下山去,只有留在这里监工的宦官们负责接待晋王和曾经的东宫太子。
管事的宦官哪里能不知道京城的巨变呢,真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位前太子,起码不可能以之前东宫来此祭奠的规格来迎接了。
好在晋王也来,他们还能摆出迎接亲王的架势来。
昭陵的管事宦官,就这么提心吊胆的引着两人大体看了看昭陵,然后到了安置长孙皇后棺椁的凝英殿。
听晋王说了一句:“你可以走了,有事再打发人寻你。”那宦官简直如闻仙乐,立马跪了磕头告退,于凝英殿外远远候着吩咐去了。
李治这次出门把小山和鱼和都带上了。
李承干如今当然是没有宦官随行了。他也不要人随行,连乳母遂安夫人,要跟着他一并去流放地,都被他拒绝。
但他孑然一身,看起来倒是心情平静多了,丝毫没有当年在东宫中的困兽暴戾之感。
长孙皇后的棺椁和牌位都供奉在殿内,李治跟着大哥一起为母后燃香烛,跪下三拜。
拜过后,李治跪在蒲团上转头问道:“哥哥……你要单独跟母后说说话吗?”
李承干点头,语气也是李治很久未听过的平和:“雉奴去外面等等我,好不好?”
李治指着院中:“好,我在外面看花。”他退出来后,示意鱼和把殿门关上。
木门厚重,鱼和与小山两个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门关上。
凝英殿既然是皇帝特意选了为亡妻停置棺椁之处,自然风景极佳。院中景致花草也多如当年长孙皇后宫中,李治看来莫名的熟悉亲切。
李治坐在石凳上,看春日海棠与兰草。
他看了一会儿花,又仰头去看天上的云。
九嵕山的空气极清爽,连云似乎都比长安城中看到的轻盈洁白,在湛蓝的软乎乎地漂浮着。
*
小山悄悄飞奔出去,问此处的宦官要了一张竹躺椅来。
他‘哼哧哼哧’搬进来,问道:“王爷要不要躺一躺歇歇。山里凉呢,久坐在石凳上只怕受了寒气。”
小山最会察言观色,见李治仰头看云,生怕他看久了脖子疼。
既然要看云,最好当然是躺着看嘛。
果然李治点头。
小山拿出赶紧的一套披风来,铺在躺椅上:“那宦官说是新躺椅,之前绝没人用过的,王爷放心。”
李治的目光梭巡过院落,很快选定了一个最好的地方,躺下来看云,看了一会儿就对小山道:“再去搬一张来。”特意嘱咐:“也要新的。”
太子哥哥打小就没用过人的旧东西。
李治看他们摆好躺椅,就道:“今夜要在这里的燕息殿住一夜,你们先去收拾我带来的那些东西——叫侍卫们都远远的守着,一个都不许靠近这边。”
一个时辰后,门才被打开。
李承干的面容跟进去前一样平静。
李治坐起来,带笑拍了拍身边的躺椅:“大哥快来,这有一朵要飘走的鱼一样的云。”
李承干当真走过来,兄弟俩躺在竹椅上并肩看云。
海棠花叶间漏下来的阳光,细细碎碎洒在他们的肩上面容上。
李承干的面色,叫太阳一照,越发显得素白。
李治伸过去捏了捏李承干衣裳的厚度:“哥哥,你冷吗?”他倒是不冷,但李承乾明显是身体不太好,看着瘦了那么多。
李承干反握了下他的手。让李治欣喜的是,兄长的手很瘦却依旧有力量,也是温热的,是曾经手把手教他射箭的手:“不冷,雉奴也不冷吧?”
李治认真对兄长点头:“不冷。”
真好。
他与哥哥呆在一起,阿娘在身后看着他们。
与十年前一样。
*
两人就这样躺了大半日,看了白云,直到日头开始西斜。
在微微发红的夕阳中,李承干忽然坐起来,认真道:“雉奴,我有话要嘱咐你。”
兄长要训话,李治下意识就站了起来,垂手恭敬道:“兄长请说。”
李承干看着垂手站在眼前的小九儿。
其实挺早的时候,他就想过,他这个样子做不成太子,那父皇这么多儿子,谁能接过江山?当然,甭管是情感和理智,李承干都早把李泰从他的脑海中踹了出去。
不过他要为自己申辩一句,排除李泰不光是因为厌恶的情感。李承干觉得李泰不能接手大唐江山最重要的一点是——
世家!
李承干是一直看着父皇如何一点点打压、甚至是打磨世家的。
但李泰跟世家走的很近。
他的文学馆里绝大部分都是世家子不说,朝中拥护魏王的朝臣,也多半是世家官员。
只是李泰会做样子,他知父皇对世家的忌惮,所以他跟世家子走得近,理由并不是对方的出身和家族,而是对方‘文采学问好’,是个难得的‘才子学士’。
然而,绝大多数的人可都是先出身世家,才能有机会成为‘才子学士’的。
不是李承干带着仇恨滤镜看不起李泰,而是父皇可以对世家又拉又打又用,整的服服帖帖的,李泰却做不到边用边压得住世家。
倒是雉奴,一直跟逃离家族的崔家子关系很好。平时言谈间,对世家也颇不以为意,哪怕他定了个太原王氏女的王妃,李承干观他都很少跟王家走动,甚至……不知他感觉得对不对,雉奴似乎因王妃出身王家,有点隐约的不高兴。
只对世家的态度上,李承干觉得,雉奴远比那只绿肥鸟强。
可惜雉奴还有些年幼且性子太软。庶弟中倒也有几个还好的,但李承干情感上,当然更偏向雉奴。
这两年来,他虽然一直在东宫‘闭门思过’,人出不去,消息还是能进来的。
他是从薛延陀之事后,才确定,雉奴不只是个柔和性软的孩子,他也是个有眼光的皇子——
父皇在朝上斥责了几个臣子,道,晋王虽年幼,都深知朕不与薛延陀和亲的之意,你们却只拿些腐话来劝。
所以来昭陵前,李承干向皇帝提出,能不能让雉奴跟他一起来。
如果这个弟弟不觉得他这个废太子是瘟神,还愿意陪他来看看母亲。那他也有很多话嘱咐他,帮助他——一个失败者的经验也是很宝贵的。他虽做不好太子,但并非不知道怎么做一个好太子。
“雉奴,之前……大哥说的那些赌气话,你不能往心里去。”说来,李承干现在最懊恼的事情,倒不是这场谋反,而是之前说要投奔突厥之事。
“我大唐就是最好的国度。”
“战火连天中,高祖开国解万民于倒悬,父皇更是千载难见的明君,补天裂续乾坤,朝中贤臣名将备出,西出长安数千里依旧是我大唐之土,诸国雌服。”
“将来边陲战事……”
“朝中诸多世家……”
“做储君……”
李承干把父皇曾经言传身教传于他,一个太子应该看清的这个国家未来的道路,凝练成最要紧的数句话,告诉眼前垂手站着的弟弟。
直到夕阳落于山下,李承干才讲完。
李治不由道:“大哥告诉我这些……”
“雉奴,若是你做了太子,要记得开创难,守成亦难,要多向父皇学!”
李治郑重应下来。
“那我就放心了。”李承干似乎长舒了一口气。
一听这话,李治立刻抬起头来看他——虽说夕阳已然西下,但天色并不是完全黑下去的,还有些微亮光,他于朦胧光影中,看清了兄长那张一切都结束了一般,如释重负的脸。
他忽然过来拽着李承干往外走。
李承干:?
李治道:“我本来想着,大哥与母后说了那么久的话必然很累,想等着用过晚膳大哥歇一歇再寻你——但现在不等了,大哥跟我去看些东西。”
李承干发现,这孩子是长大了啊,小时候他还抱过的孩子,现在居然能不由分说拖着他往前走。
李治很固执扯着他不放,走的也很急,似乎并不记得兄长还有足疾。
李承干倒是很喜欢这一点——他不喜欢别人以异样目光打量他特殊对待他,走路很不好看又不是走不了路。
两个人到了燕息殿。
此处原是专为了皇帝来昭陵见长孙皇后,若是天色晚下不得山而特意建造的一处院落。
故而离凝英殿不远。
两人进门的时候,偏殿的榻上还堆着各种盒子,小山鱼和显然没收拾利落呢。
见到两人进来,忙迎上来请罪。
李治摆手:“你们出去吧。”
他们忙退出去。
李承干看着这一堆大小不同,上面贴着各种纸笺的盒子,难得有些迷惑,甚至还带了点自己都不知道的轻松玩笑之意,问道:“怎么,这是雉奴给我流放路上备的点心吗?”
李治摇头,坐在榻上开始扒拉匣子,翻找自己想要的那个。
李承干就在他旁边坐下来,觉得雉奴特别像个忙着翻落叶翻泥土,找食物的小松鼠。
“找到了。”
李治打开一个扁匣,从里面拿了一个绢画卷轴,在李承干跟前打开。
李承干扫了两眼:“这是……一处山间房舍?”画绢有些旧了,显然是有些年头的画作。
上头画了一处山明水秀,有竹林有清溪的山谷,几处房舍坐落在其中。
粗看不觉得,再细打量就觉得这几间房舍坐落之处特别妙,有种与山水天地融为一体,恰在其位的那种妙。
“大哥,父皇已命人照此修房舍去了。”
李承干这次是真的愕然:“苦水县如何有这样的去处?”在三司官方的文书里,废太子李承干的流放地是黔州苦水,那地便如其名,因当地的水总是发苦的,百姓们都怕有毒不肯居住,多少年来都属于荒县。
如今还在苦水的人,都是因当地有一座铁矿,被征去做力役的,也并不久住,做完工就走。
属于标准的流放地配置。
李治摇头:“不,不在苦水。大哥虽去黔州,但要去的是这里——大哥知道袁仙师是蜀地人吧。这是他年轻时候曾游历过的一处。袁仙师道他每见到一处山水灵秀,就忍不住观风水,选出与这方天地契合的灵眼处,顺手画下来,预备着老来选一处隐居。”
“据说这样的图,袁仙师有十来张。”
“父皇问袁仙师要了黔州最隐蔽的一处。这才是哥哥要去的地方。”
李治望着他:“这是父皇见我愿意陪哥哥来昭陵,才给了我这张图,嘱咐我多宽慰哥哥。”
他没说为什么父皇不肯亲口说,不过,李治想,大哥一定是明白的。
大约是到了这一步,若是一句说不对,倒是更伤对方的心意。
所以皇帝索性不说,要没有李治肯跟着来昭陵,估计李承干只能到流放地,才发现自己到的不是苦水县。
但哪怕皇帝给了李治这张图,让他宽李承干之心,也没有告诉他这处具体在哪里。
“大哥,这一处山谷与世难通,除了父皇派去的亲信和袁仙师,没有人知道具体的位置。”
连李治都不知道,李泰更不会知道。
李承干沉默地看着:他没有跟父皇分辩一句,他只想杀李泰,其实不想逼宫。那么在父皇心里,他应该是个想要发动谋反夺权的儿子。但就算这样,父皇也要保住他的性命,而且希望他好好活下去吗?
李承干还没有来得及辨清楚心底复杂的情绪,就见雉奴又开始了扒拉匣子,很快又抽出来一个。
里头也是画,但明显是新的画,画的是房舍去了屋顶的俯视图。笔触倒是很像雉奴自己的。
果然——
“我画了好多张房舍布置图,又特意拿去太史局,请姜太史丞替我一一看过,也都标注出来了——邻泉眼的屋子、靠近竹林的一面、对着山峰的屋舍,各处宜摆什么器物、忌讳摆什么都有讲究的。”
李承干就见这些图纸上,确实有很多细细的朱砂色和蓝色分开标记的线条。
下面用蝇头小楷做了更细致的说明。
其实李承干不太信风水摆设这些:他的东宫当时还是父皇请两位仙师布置的呢,但什么也抵不过他自己要造反。
他也无甚忌讳,毕竟他可是在东宫摆过灵牌、挖过衣冠冢的。
不过,现在想想曾经激烈狂乱,就是要激怒父皇的这些行为,李承干忽然觉得有些遥远了。
李承干低头继续听弟弟念叨:
“……尤其是那些西域的小玩意儿,我都请姜太史丞过去看了,没有妨碍。”
李治指着暂且堆在东边的一堆大小不一的匣子道:“宫里的东西都大同小异,我想哥哥也未必喜欢再见到那些,所以我把阿朝从西域给我带回来的玩器,都送给哥哥——阿朝,就是如今在鸿胪寺的崔朝,哥哥还记得吗?我前几年的伴读。”
李承干点点头。
见他回应,李治显然更有劲头继续说下去:“不过西域各国跟咱们不一样,有的拜蛇,甚至还有的会拜一种像狼的独眼兽……我原怕这些东西有什么妨碍。但姜太史丞都看过了,说皆是玩器,哥哥只管按心意来摆,想放在哪儿都行。”
说完东边大小不一匣子的器物,李治又拧着身子去另一堆里拿了个盒子过来。
“这是种子。”
“我去了一趟司农寺,要了好多好多花草以及果树的种子,可惜嫩株不方便带。哥哥可以试着种一下,不知道能在长安生的茂盛的花草,在蜀地还能不能长出来。”
“种不出来也没关系,听袁仙师说,蜀地本多奇花异草,据说他还见过绿色的菊花。而且那一处又有极好的竹林……”
“说起竹林,我就想起新笋——马车上还有个大箱子太沉了没有搬下来,到时候直接让哥哥带走——里面是炊具,尤其是炒锅,给哥哥装了好几个。我还向李太史令问了好些道炒菜的食谱,里面就有一道炒鲜笋,哥哥,炒笋格外好吃,真的跟笋汤、炖笋的味道一点儿也不一样!鲜美的过了一夜还能记得!”
李承干望着这一个个箱子,再转头看着依旧没交代完的弟弟。
“还有这几本书,哥哥一去就要看啊!这本薄的是我去问的袁仙师——他是蜀人,那边水土与长安不同,自然许多保养之道也不同。我请袁仙师捡着要紧的口述,我就写下来了。至于常用的药物,都在那只带了锁的箱子里。”
“剩下这几本,是孙神医赠与姜太史丞的几本道家养性吐息之方,也被我讨了来了。”
且说姜沃将医书送给孙思邈后,孙神医总觉得也想给她还些什么。
姜沃对于道家养性之道很感兴趣,孙思邈就将这部分的笔记都给了她。姜沃抄写了一遍,将原稿还给了孙思邈,只留下了孙思邈赠书时附带的名刺,作为又一名人真迹收藏了起来。
晋王说起太子的情形后,姜沃就把自己的手抄本送给了晋王。
想来太子比她更需要这些书。
李治就这样说了好久,等都交代完了,这才停下来,眼巴巴看着李承干。
*
李承干看着他的眼神,忽然想起了年少时的事儿。
那是雉奴五岁时候吧,父皇离开长安,巡幸歧州,命他这个太子监国。
送别父皇,他们兄弟才各自回去,他见雉奴小小的一个,被沉重的亲王服冠压得走不动路,索性就抱着他走。
李承干从前是个力求凡事尽善尽美的性子,父皇让他监国,他就想什么都做的最好,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朝政上。
每日去给母后问好,待得时间都少了许多。
有一回雉奴忽然拉着他,非让他看自己的新书、新笔以及将作监新送来的九连环等玩器。
李承干不明白这是做什么,只哄了幼弟两句就匆匆要走。
还是母后叫住他,笑道:“雉奴是想你陪他玩一会儿——这孩子就是这样,乖得怪腼腆的。想要你陪他玩,听说太子忙着就不敢直接要,所以把自己的好东西都捧出来,以为他喜欢,你也就喜欢,能留下陪他呢。”
一晃十多年了。
李承干看着堆满了榻上的盒子。
还是想让他留下来吗?
哪怕他已经不是曾经那个众人夸赞的太子,不是那个能一把抱起他,免他沉重劳累的兄长了。
李承干原以为自己的心,就像那最后一把扔在火盆里的纸钱,早都烧成了灰,什么结局都无所谓,只要快快结束这一切的煎熬。
可是,原来心灰,也会有温度,会有那种温热感,久违地从心口漫上来。
见李承干只是一味沉默,李治声音很低,但很坚定道:“哥哥,我会回去争储君位——若是天意不佑,最后还是四哥做了太子,那没办法,你我的性命将来都悬于他手,任由人处置罢了。可若是我做了太子,哥哥,你相信我,以后日子都会好的。”
哪怕我做了太子,也不会因我是幼弟,你是嫡长而忌讳,不会在父皇走后就伤害你。
哥哥,你要放心。
要……好好活着。
他不用说完,但李承干都明白。
李承干带着无尽感慨:雉奴长大了。
不再是那个小时候只敢眼巴巴望着他,不敢出言挽留他的弟弟了。他已经能够将自己想要达成的目标,诉之于口,并为之压上一切去争取。
或许自己被困在了足疾的病痛中,被困在了那之后许多扭曲的日子里。
但雉奴是好好长大了的。
他已经能够自己撑起沉重的服冠,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到最高的去处。
李治说了太多话,以至于有些渴。
在他去伸手拿杯盏之前,只见兄长已经先一步拿了起来,递了过来。
李治接过杯子,却没顾上喝水,只是看着兄长——
只见兄长伸出手去拿了一个匣子过来,看了看表面的文笺打开来:“高昌葡萄种?”
李承干看着李治摇了摇头:“雉奴,葡萄的话,一般得种苗才行。若只是种子,还要先花一年养出苗来,从种子到一葡萄架,可能要好多年。”
李承干把一粒种子托在手里,看了半晌:“也不知道,蜀地能不能种出高昌国的葡萄。”
“那就……埋下种子试一下吧。”
“雉奴可能要等很多年才能吃上葡萄了。”
李治的眼睛,随着兄长的话,越来越亮,最后用力点头:“好,我等很多很多年后,去吃兄长种的葡萄。”
李承干把这粒种子单独放在了荷包里。
李治眼中的亮光,也是他心灰中那一点点火光。
毕竟,是有人真心期盼着他活下来的啊。
*
两人一起离开的太极宫,最后却只有李治一个人回到了宫里。
离开了昭陵后,李承干没有再回长安,直接往流放之地去了。他已是庶人,一旦与李治分开,就要换上一辆朴素无纹的马车,与他身上的衣裳一般,已是青衫素服。
李承干倒是很自然的上了这辆寻常的马车,觉得比原先坐金雕玉砌的太子马车,更安心些。
目送哥哥的马车远去,李治才上车入长安:值得安慰的是,哥哥身边跟着的人虽少,但各个都是父皇亲自挑选的心腹,精明强干以一当十。
入宫后,李治直接去立政殿见父皇。
皇帝也在等他,想从幼子口中,得知承干这一路的一切,那孩子还好吗?他与母亲说了什么?朕作为父亲虽然保住了他的命,但作为皇帝实在保不住一个造反皇子的王爵,他作为庶民会恨吗?
李治见到坐在窗旁榻上的等候他的父皇,忍不住快步走过去,投身入怀,跪伏在父皇膝上。
“父皇,大哥去蜀地了。”
皇帝沉默而用力地揽住幼子。
李治压住泪意,将一路上大哥的行止告诉父皇。尤其是最后,在停放着母后棺椁的凝英殿,大哥说的关于父皇的话。
大哥对父皇其实是那样的崇敬。
哪怕经过父子间冷淡的这些年,也未曾稍改。
李治将脸埋在龙袍里,金线绣纹硬挺,看着格外精美,但摩擦在肌肤上,则很是生硬。在这种轻微的刺痛中,李治却带着萌发出的欢喜道:“父皇,大哥说,会试着种一种葡萄,还说可能要很多年才种出来!”
他原以为听了这句话,父皇会与他一样立时欢喜起来。
然而等了片刻,竟然就只是沉默。
李治忍不住想要抬起头来,去看看父皇脸上的表情。
谁知他刚想抬头,脖颈却被父皇按住,竟然不许他抬头。李治还未及茫然,便觉得有温热的液体落在自己领口里。
这是?
李治只愣了片刻,就忽然反应了过来——
父皇哭了!
他不是第一次见父皇落泪,往往说起过世的忠臣良将,父皇总是会眼圈红红很动容。还有就是祖父的冥寿、忌辰,那父皇作为孝子,必须要认真哭一哭的,那是皇帝‘以孝治天下’的象征。
但这次与以往都不一样。
这是父皇不愿被他看见的眼泪。
无声而滚烫。
李治就不再抬头了,他只是依旧伏在父皇膝上,静静地陪着父皇,落完这一场不能为人见到的眼泪。
*
经过这几日的外出以及去立政殿的回话,黄昏时分,李治回到自己宫里的时候,已是身心俱疲,半个字也不想再与人说了。
好在乳母卢夫人一向仔细,早就给他备好了热炭斗熨软过的家常衣裳,给他备了各色细粥小菜。
李治忍着头疼,准备随便吃一些,就赶紧去睡。
里头小山正在伺候他浣手的时候,就听外头卢夫人为难的声音响起:“王妃,王爷有些累了,王妃不如明早……”声音若隐若现,压得低低的,显然是怕吵到里头。
然后王氏底气十足的声音就传了进来:“夫人这是什么话,王爷是我的夫君,我是晋王妃。王爷远行归来,难道我不该陪伴在侧?”
卢夫人一脸为难,又憋得想吐血:王妃我是为你考虑好不好,王爷看着性子柔和,但其实心内有一杆秤,此时他心情又不好,你非要过去,说错了话岂不是伤夫妻情分?
然而卢夫人的为难,被王氏理解成了别的意思,她忽然警惕了起来:“夫人拦我做什么?难不成那萧氏里头?夫人别忘了,我才是晋王妃。”王氏很不满的是,她才嫁与晋王,皇帝就又送了一个姓萧的妾室过来,还封了良娣。
卢夫人被这句话堵死,让开了门口:我不管了,你作去吧。
她这一让开,门口守着的鱼和只得进来报信,小心翼翼道:“王妃求见……”
李治:脑壳疼。
他与王氏成婚时间虽很短,但李治早把王氏脾性摸得很清楚了——若论起什么孝道管家女红来,王氏倒是标准世家贵女的水平,但这是个糊涂人,在看人神色猜人心思上,基本不通,不,是完全不通。
比如此时,王氏进门,见李治身边空无一人,并没有什么良娣萧氏,就高兴起来,拿出晋王宫中女主人的气势,昂首阔步走到李治跟前:“王爷总算回来了,我在家中只是提心吊胆。”又连声追问,李治这一路有没有遇到什么事。
李治觉得脑子更疼了,只好敷衍了两句。
旁边小山,门边站着的鱼和,都很想说:王妃您能让王爷先吃口饭吗……
王氏犹在说:“唉,王爷这回出门吓死我了。从前王爷与汉王李元昌来往过,这次又跟废太子同行一趟,圣人不会怀疑王爷与那些要命事儿有关吧。”
李治:……汉王是他七叔好不好,是正儿八经的宗亲。宗室里谁跟他没有来往。自己因住在父皇身边,一贯是这些叔叔们拉拢的对象,哪个叔叔逢年过节不得给他专门送一份厚礼。
李元昌也不例外,父皇怎么会不知道,以此为难他。
李治真的累了,他开口下了逐客令:“我今日太累了,王妃先回去吧,明日我再去看你。”
王氏先是有点不满,接着又想到:嗯,也行,王爷今晚累了要独宿,又答应了明儿来看我,那也就是说回宫两日也不去见那个萧氏!
于是她又带了三分喜色起身告退了。
王氏在想什么,以李治的眼力,基本一望便知,因而更加无语。等王氏走了,面对满桌子的粥菜,李治也没了胃口,最终只喝了一杯蜜水,就重新要水沐浴,之后沉沉把自己摔在床榻上。
这一夜睡的就很不好,次日精神也怏怏,偏巧出门就遇上了李泰。
*
也不能说巧,李泰显然是来‘守株待雉’的。
李治没精神,蔫哒哒叫了一声:“四哥。”
“雉奴,你这样没精神,像什么样子?唉,做哥哥的,可得好好教你了。”
且说昨夜王氏那些话,让李治觉得王氏脑回路奇怪的很。但很快李治就发现了,王氏是有知音的,那就是他四哥李泰!
只听李泰皮笑肉不笑跟他说:“雉奴啊,你原来就跟李元昌关系挺近的吧,如今他可是被赐了毒酒死了。”
“唉,做了皇帝的弟弟又怎么样呢?在皇室做皇子,做皇弟,做宗亲,就要老实本分啊!”
李治脸色煞白,轻轻道:“四哥说的我知道了,我会老实本分的。”
他立马老实本分的被吓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