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妈妈的面孔映着赤皎皎的日头,白茫茫的,叫人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微微颔首应道:“是,我会注意的,请姑娘和容妈妈放心。”
瞧她态度还算好,容妈妈也不再多说,挥手叫了散。
盛烟看着晴风和容妈妈一道亲亲热热的走了,有些不高兴的瞥了瞥嘴角。
就因为她是老夫人选来送给爷的,便都来排挤她!
回头抱了阮妈妈的手臂抱不平道:“容妈妈真是的,说话越来越不客气了。”
阮妈妈周正的面上淡淡的,嘴角的弧度在可溶金的阳光底下显得几分寡淡:“怪不着她。也是我的失误,就住在隔壁,日日眼睛骨里戳着的人,被利用了竟也没察觉。还好姑娘这回没出大事,不然咱们这些人何去何从都难说了。”
跟着阮妈妈的小丫头春苗奇怪道:“咱们奶奶瞧着怪是好性儿的,怎么会有人想害她呢?”
碧云拿帕子掖了掖额角渗出的薄汗,她是太夫人身边伺候的,自然比一般丫头要灵力些。
微微抬了抬眉梢道:“昨儿跟着万妈妈出去采买花树,看到市场里正闹的凶,闹到最后还伤了人命。听了一遭,原不过是被打死的那个人摊子上栓了只狼犬,惊着了杀人犯的小女儿。前儿还听说张三家的牛吃了李四家的菜,也闹了人命呢!要说原因,什么都有可能是原因。”
默了默,意味深长道,“有时候你的存在就是别人下手的原因。”
说的不深,听的却不浅,这话题原不该做下人的去议论,一时间便都沉默了。
春苗似懂非懂,但瞧阮妈妈默然便也不敢再问了。
桐荫曳地,柳荫深碧,蝉鸣花熟。
橙树上已经结起密密翠果一蓬又一蓬,只零星几朵橙花若皎皎星子点缀萝藤之间,原是清新的,却映着冷白的日光,越发显得幽光晃晃叫人睁不开眼。
正值午时,府邸安静一片,这时候大多都在酣睡,好补充一上午被烈日蒸发掉的精力。
瞧了眼日头,阮妈妈却是没什么困意,便叫了丫头们去屋子里吃冰酪。
阮妈妈如今是仅次容妈妈的体面婆子。
厨房新上来的管事妈妈威势不足,自然要敬着,若是她使了绊子,少不得自己差事也难办些,是以春苗才去递了话,厨房里没一会儿便将冰酪子送了来,顺带附送了好些新出炉的点心果子。
盛烟端着冰碗,白瓷勺轻轻搅着,冰块伶仃作响,一股凉意徐徐扑面,带去不少暑气:“如今用冰都走了冰窖,还得经了府里的管事儿,一点都不方便。”
春苗替阮妈妈打着扇子,笑眯眯道:“从前我都不晓得原来夏天还能用着冰,在乡下解暑只靠冲凉。妈妈待我好,什么都给我吃,这个夏日过的可舒坦了。”
又好奇,“从前有什么不一样么?”
盛烟扬了扬眉梢,几分傲然道:“我们姑娘是都御史唯一的嫡女,哪里用得着院子里的人去提醒。每日一早起各处的管事儿什么都安排的妥妥当当。只有多到用不完的,从没有短缺的时候。咱们贴身伺候姑娘的,哪个不是被小心敬着的。夏日的冰碗子、冬日的上等银碳,从来都是流水的进来,人人都有。”
春苗这样的小丫头自然惊叹又艳羡。
便是月皎这样在太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也不免瞠目,慕家如何富贵倒是其次,慕氏小小女郎竟能让府邸里的管事儿们都服着敬着,那才是真的本事!
自来资历老的管事眼睛都是长在头顶上的,便是去到二夫人处,二夫人都得扬着笑脸儿叫坐。
他们虽是家奴,但年久日深之下关系盘根错节,一个不小心,便能把差事办砸了还叫你说不出个错来。
对小辈的郎君女郎也不过面子上的恭敬,没有故意克扣便不错了,哪有去讨好的说法。
能让各处的管事都敬着讨好着,可见其厉害!
阮妈妈的目光落在奶白流质间的剔透冰块上,起起伏伏便似人生一般。
微微皱了皱眉,睨了盛烟一眼,语调温缓却含了绝对的不赞同:“这话自己院子说过便罢了,落在旁人耳朵里,还以为咱们抱怨府里短了缺了。叫容妈妈听去,少不得又要给你吃排揎。”
盛烟杵容妈妈杵的厉害,忙往门口瞧了眼,吐吐舌头,却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碧云含了颗小碎冰在嘴里,慢慢化了咽下,是一条线的清凉直到了心胃,舒然一吁:“容妈妈是慕府大总管的婆姨,照理是不必陪房嫁过来的,怎么还是来了?”微微一顿,小声道,“若她不来,妈妈就是行云馆的大管事了。”
阮妈妈舀着乳白的汁子慢慢吃了两口方缓缓道:“慕府的总管是咱们奶奶一手抬举起来的,管家自然不能不给咱们奶奶尽心。”
冰凉的碗碰上炙热的空气,碗壁慢慢凝了一层水雾,凉浸浸的。
阮妈妈搁了碗,拿了块帕子擦了擦手,郁然微叹:“爷书房伺候的那个小厮,叫容生的,就是她的小儿子,奶奶做主已经发还了身契,如今是自由身了。寻思着明年就能考童生了。”
碧云眨了眨眼,心下不免赞一声她于拉拢人心一道上颇有手腕:“有了功名可得叫老爷了,将来还能讨了良籍的女子为妻,祖宗坟头也能扫的开了。哪像咱们,一代一代的,也不过就是这偌大府邸的一个物件儿罢了。”
盛烟瞧她艳羡的样子,便道:“何止啊,姑娘还给容妈妈的小女儿寻了体面又能干的管事儿做丈夫,这会子去了扬州给奶奶打点绸缎庄子。”
听到此处月皎微垂的眼看到冰碗子里隐约的羽睫影子微微一动,总算晓得,为何慕家的管事儿们都要巴结着这位早晚要出嫁的姑奶奶了。
便是正室夫人想把自己的人推上大总管的位置,还得看婆母是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认了,她小小女郎越过了祖母、嫡母任用了大总管,主君竟也不反对?!
可见其在主君心目中自有不可取代的地位,更是手段更胜了那两位!
姚氏啊!她曾见过的,可不是什么省油的角色。
难怪、难怪大公子非要娶她进门了。
或许,这个府里的人都不曾认识到这位真正的厉害呢!
“扬州。”月皎望了眼明晃晃的庭院,碎金的热流一浪接一浪的扑进屋来,冰碗子的凉意无法阻挡分毫,平静的眸子里有了一丝艳羡。
她没念过什么书,却忽然想起一句公子们常念的句子,仿佛是对扬州之境的赞叹与向往:“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碧云羡慕道:“听说扬州的银子是挣不完的呢!打点扬州的绸缎庄子,那不等于把人养在银子堆里么!容家的可不得把大奶奶当祖宗供着了。”
阮妈妈目光不着痕迹的掠过两人的面孔,落在一树盛放的石榴树上,缓缓一笑,似羡似妒:“就是如此了。且奶奶新妇初嫁身边没有贴心的人总是不安心,容妈妈便陪着过来了。也是舍不得小儿子一人在外。”
月皎收回飘得邈远的思绪,微微一笑:“咱们做奴婢的一辈子,为主子,为儿女,不就是如此么!”看了眼春苗,转而道,“还没见过妈妈的儿女呢,这会子都在哪里当差呢?”
阮妈妈抬手拨了拨耳上的翠色耳坠,晃起的黛青色光影里有薄薄如絮的影子,越发衬得那张周正的面孔上的笑意有微沉之色:“我男人给姑娘管着城东的几处庄子,老大和老二跟着他们老子学着庄务,老三在他们叔叔哪里学着拨弄算盘,女儿早前配了人,留在了慕家。”
丝滑的绢子在指间慢慢搅弄着,碧云歪了歪头:“都是好的,可见姑娘看重您呢!可一比,到底不如容妈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