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朱休离开,刘居士不由得捏了一把汗,他不确定对方是认出他却假装没认出来,还是真的没认出来,如今步障外有许多人,万一待会唿哨一声冲进来抓人,那该怎么办?
即便他们强行冲出去,但行踪随后便会暴露,能否在进山前甩掉追兵还是未知数。
刘居士留意到对方有家眷,但他们所处位置距离家眷颇远,而且对方不可能毫无戒备的让他们来到这里,所以挟持家眷以脱身的想法,恐怕很难实行。
所以只能在这里等死么?
宇文干铿也察觉出现在的情况有些微妙,他虽然一直低着头,避免被尔朱休认出来,但他不知道对方认不认得刘居士、宇文化及,或者认得其他侍卫。
如果对方认出自己,然后借故出去布置,那么等下恐怕就会翻脸了。
一想到这里,宇文干铿就觉得逃亡之路崎岖难行,他好不容易从尉迟惇的手掌心里逃出来,结果现在却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就算现在能够瞒过对方,那么接下来呢?他该何去何从?
杞王宇文亮远在关中,想要逃到关中地界那是难上加难,同样,若是想往山南逃,能否逃过黄河都不一定,尉迟惇肯定会派出兵马到处搜索他,所以只能往人烟稀少的荒郊野岭逃。
这样东躲西藏,即便在山中躲过敌人的搜索,可等到风声过后跑出山,那时候天下局势会变成什么样子?
宇文干铿身为大周天子,即便没有实权,但至少还代表着大义,他觉得自己若能跑到杞王宇文亮那边,然后号召忠臣义士起兵勤王,不敢说击败尉迟惇,至少能保住半壁江山。
可如今他根本没办法逃到关中或者山南,那么尉迟惇大可以对外宣称自己卧病不起,所以本就处于劣势的杞王,连大义名分都没有了。
然而急归急,宇文化及说得没错,眼下是保命要紧,至于以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宇文干铿正心乱如麻间,听得脚步声起,抬头一看,尔朱休走了进来,观其神态,似乎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方郎君,不知接下来有何打算?”
“呃,我等急着赶路,奈何没有马匹,身上盘缠损失殆尽...不知...呃...”刘居士沉吟着,他在考虑若是一个真正落难的人,此次此刻会怎么做。
“方郎君遭此劫难,是否需要报官?”
“啊,当然,当然要报官!”刘居士忙不迭点头,尔朱休一直没有说出自己的官职,所以他也只能装疯卖傻,“奈何我等连马都没了,看如今的天色,恐怕连城都进不去。”
说到这里,刘居士决定赌一把,他有些‘难为情’的向尔朱休请求,希望对方能帮他们一把。
尔朱休在附近有庄园,所以刘居士打算厚着脸皮在对方庄园里投宿,这种请求太过突兀,对方如果真没认出他,就会把他们当做来路不明的过客,绝不会轻易答应留他们在庄园里过夜。
“啊,方郎君落难,按说我该施以援手,奈何有家眷在多有不便...”尔朱休有些歉意的回答,刘居士闻言一喜,宇文化及也有些小兴奋。
“不过我等既然萍水相逢,那就是有缘,这样吧,我安排马匹、盘缠,让方郎君继续赶路如何?”
“这这这,方某...”
刘居士这下可是真的激动得说不出话,他没想到尔朱休竟然如此慷慨,心中只道自古燕赵多慷慨之士,虽然不知尔朱休是否燕赵人士,但如此豪爽,真是有江湖豪杰风范。
宾主双方一番推让之后,尔朱休做了主,让仆人去准备马匹、盘缠,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便准备完毕,尔朱休亲自送刘居士一行到官道旁。
刘居士按耐住心中狂喜之情,和尔朱休道别,一行人策马扬鞭,沿着官道向邺城方向而去,不是他们要来个灯下黑,而是既然已经和尔朱休说了要赶往邺城,那就得做个样子,等走远了再掉头。
尔朱休定定的看着刘居士一行的背影消失在远方,转回步障一隅,那里的榻上坐着一名老者,须发皆白,正在凉伞下闭目养神。
“你们都退下。”
“是。”
所有人都退下,即便是步障外警戒的人也退到十余步外,尔朱休走到老者身边,扯过一张胡床坐下。
“陛下走了?”
“是的。”
“盘缠够用么?”
“只要陛下节制着用,足够了。”
老者闻言没有再说什么,尔朱休沉默片刻后低声问道:“父亲,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三郎传来的消息,你是知道的。”尔朱敞睁开眼,轻声说话,即便此时只有他们父子俩,也得提防隔墙有耳,毕竟今天的事情,一旦不慎走漏风声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马上让人送信给三郎,信里写一些家中琐事,然后在信里提一句,说今日碰到几个落难之人,见其可怜便送了马匹和盘缠,然后他们往南走了。”
“父亲这是?”
“让管家亲自去送信,然后口头转告三郎,说你事后觉得这几人来路不明有些可疑,三郎听了就知道该如何做了。”
尔朱休闻言默然,尔朱敞絮絮叨叨说下去:“邺城那边传来的消息,天子于大婚之日,被逆贼宇文化及、刘居士刺杀,据说如今身负重伤、卧病不起...”
“丞相说天子遇刺身负重伤,正由御医施救,那么方才你看见的那几位,作何解释?”
“孩儿不知道。”尔朱休说完又补充一句:“父亲为何要救陛下?又为何要通风报信?”
“太祖于我有恩,所以不忍见其苗裔落得惨死,而纸包不住火,此事迟早传到丞相耳中,所以要避祸,只能让三郎去报信,然后让追兵南辕北辙。”
“陛下莫非不会往南而是往北逃?”
尔朱敞笑了笑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看向远方,沉默了片刻,开口说道:“为父当年东躲西藏,靠的就是南辕北辙,陛下若有心,想来知道该如何行事。”
见着父亲有些疲惫,尔朱休告退,尔朱敞靠着凭几闭目养神。
他的儿子尔朱休,方才不但认出不速之客里为首那位是武骑常侍刘居士,还认出另一位是武骑常侍宇文化及,更是认出混在人群里的那名年轻人,是当今天子宇文干铿。
如果把宇文干铿等人抓了,交到丞相尉迟惇手中,可想而知此举会给尔朱家带来如何的荣华富贵,但尔朱敞做不到,因为他欠周太祖宇文泰一份情,更是因为他和宇文干铿同病相怜。
尔朱敞,姓尔朱,这个家族,当年可是比如今的尉迟氏还要如日中天。
那年,韩陵之战,尔朱氏大军被曾经的部将高欢以少胜多,兵败如山倒,高欢乘胜追击,要将尔朱氏斩草除根。
跟着母亲住在皇宫里的尔朱敞当时才十余岁,眼见大祸临头,侥幸从宫墙洞里钻出去,在大街上遇见一群孩童在戏耍,他便将身上的锦衣玉带换了对方的布衣,得以逃过一劫。
然而噩梦还没有结束,高欢派人四处缉拿尔朱氏余孽,年幼的尔朱敞惶惶然如同一条丧家犬,即将穷途末路时若不是得一位老妪收留,他就完蛋了。
辗转各地躲避追兵,尔朱敞最后一咬牙逃到关中投了西魏,得丞相宇文泰任用,凭着战功逐步高升,才有了如今的家业。
宇文泰的直系血脉,如今就只剩下宇文干铿,所以尔朱敞无论如何也做不出那种事。
当年他走投无路时被人救了,后来将那老妪接到家中奉养,而宇文泰的恩情,就在今日来报答,走投无路的宇文干铿,需要他的帮助。
对方此时的心情,尔朱敞能理解,因为当年他就经历过,那种绝望的感受,即便是现在想起来也让他觉得不是滋味,所谓感同身受便是如此。
然而天子要救,但也不能让自家大祸临头,所以他让儿子不要说破,假装认不出对方,只是当做行善积德送马匹、盘缠。
这样也是避免一旦这些人中有人被俘,供述尔朱敞父子认出天子故而出手相助,到时候他家可是会被尉迟惇下令满门抄斩,而立刻写信送到身在邺城的三郎那里,也是为了‘自证清白’。
然而尔朱敞想的事情不止这些,当年的尔朱氏如日中天,然后是日薄西山;取而代之的高氏同样如日中天,依旧日薄西山。
然后宇文氏击败高氏统一北方,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却还是迎来了日薄西山。
而如今的尉迟氏,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可在饱经苍伤的尔朱敞看来,所谓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尉迟氏这一轮红日,又能在天上待久?
尔朱氏的江山,丢了就丢了,高氏灭亡,仇人已经没了,身为尔朱氏苗裔的他,经历了数十年风风雨雨,什么事情都已经看淡。
当年的亡命少年,如今已是垂垂老朽,只求儿孙平平安安,只求行事问心无愧。
不知过了多久,尔朱敞睁开眼,起身走了几步,抬头看着蓝天,长吁一口气:“蜀公,令郎做的好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