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带着后世记忆重活了一遍,可一切还是照着原来的那个方向发展,所有人的结局都不曾改变,只除了各人心中的爱恨。
死了的,活着的,心中大约还都有着恨吧?
不过不要紧,恨着的同时,都还懂得什么是情,什么是爱。
于是,我们的后世,应该会幸福吧?
风动树摇,有淡淡浮云自一轮弯月上轻轻飘过,转瞬逝去,那弯月便依旧还是一片清明,如同五百年后的夜空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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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大半个月后,唐府收到了唐逸成的书信,说是身体已无大碍,但山间宜于休养,所以暂时不下山了。
唐逸宁看了信,叫人多多送些钱粮去释安寺,让他安心休养,虽是向唐缙报了喜讯,让老父安心,当着我时,却是愀然不乐。
我问他:“怎么了?”
他让我看唐逸成书信中最后一行字,却是一副偈子:“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我笑道:“这人看破红尘了!”
唐逸宁却摇头:“他还是没看穿。”
“为什么?”
“无忧无怖固然好,可如爱都没了,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哦,你情愿选择有忧有怖了?”
“如果有你,一定会有忧有怖,那我也没有选择了。”
我微笑。
没有选择,对,我也早已没有选择。
颜翌宁和叶皎,算是我们的前世还是后世,我已分不太清,重要的是,我们都没有选择,只能与对方相伴。
又或许,我们有了彼此,再也不需要别的选择。
一世已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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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时,宦官张永在总制三边的大臣杨一清等人的建议下,在平定安化王叛军回到京城后,向正德皇帝密奏九千岁刘瑾的十七条大罪。正德皇帝将信将疑,亲自到刘瑾府上查抄,发现了印玺、玉带等皇家禁物,并发现刘瑾日常侍奉御前时所持的扇子中暗藏匕首,勃然大怒,下旨将刘瑾凌迟处死。家人以及一贯依附的党羽,斩的斩,关的关,流放的流放,随着刘瑾的倒台无一有好结局。张永平叛有功,连兄弟都封了伯爵;杨一清也因此升任吏部尚书。
唐家本有位少夫人与刘瑾有牵扯,但萦烟已死在大牢中,杨一清等人又素与唐家交好,因此唐家无恙,反而有司认为唐逸宁年轻有为,正议着提拔之事。
我早听说凌迟就是俗称的所谓“千刀万剐”,据说要让人活活给割上三千多刀,痛上三天三夜才许死去。这种刑罚,还当真是百年不遇,加上刘瑾为祸已久,惨死在他手中的官员平民不计其数,在都察院前行刑的第一天,百姓人山人海地围观着,刽子手拿了割下的碎肉片,一文钱一条地叫卖,当场便有人买回去祭奠亲人,随即烧烤着吃掉,以解恨意。
我想起我那个给包成一团拎出去做药的胎儿,也想见见这位九千岁给凌迟的模样,第二天便大着胆子,拉唐逸宁同去看看。
穿着便装正在人堆里挤着时,唐逸宁无奈地抱怨:“多少年脾气都不改,记得你前世出门,也喜欢这样扎堆儿的热闹。”
我想着五百年后的那些热闹步行街,以及再也看不到的现代化设备,由衷地感慨:“如果是那一世……我才不用出来呢!”
估计卫星电视早就同步转播,相关网页的评论一分钟几百个地往上冒了。
唐逸宁大约也回忆起了属于颜翌宁那一世的记忆,一脸的茫然向往:“嗯,我怎么觉得那时过得比现在舒服啊?不过,东西都怪怪的,不如现在的东西用起来得心应手。”
我还没来得及嘲笑他彻底落伍的小农意识,忽然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
很细,甚至有些尖锐的两个声音,开始如隔着堵墙般不真切,但却没有淹没在如潮水般暄嚣的环境中,而是断断续续传入耳中,越来越清晰。
“这人类还真能想法子,当真剐上三天三夜啊?”
“算了算了,万物有灵,咱们收了吧!”
“好,好,就当做好事了,收完了我们回去设置一下时空频段。最近系统老是出错,纽约的一架飞机撞到了三十五年后的时空频段上,跑到委内瑞拉了。”
“嘿,估计是修系统漏洞时想着打游戏,漏了一处吧?”
纽约,飞机,委内瑞拉,系统漏洞,打游戏。
我打了个寒战,望向唐逸宁。
他正微皱着眉,若有所思:“我好象听到一些……似曾相识的话语。”
我承认我怀念完整的颜翌宁了。只有那时候的阿宁才能和我有完整共通的交流。
这时那两种声音又在惊叫。
“喂,有没有弄错?”
“是啊,这两个人……怎么会有五百年后的脑电波?”
“系统还真不稳定啊,特别对这些意识流的,只要波段不在我们监视范围内,就可以自由在各个频段来去。”
“这两个脑电波很正常啊,而且……都是同一生命体的两种脑电波!唔,一个完全的,一个似乎给分解过了。又是系统漏洞?”
“哎,得让他们好好检修一下了。”
“那现在这两个怎么办?收了?”
“肉体都还在,收了往哪里放啊?算了,让他们各归各位就成了。”
“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重了的怎么办?”
“复制一下。”
正听得呆住时,忽听前方人群大片暄哗,如浪头般卷了过来:“刘瑾死啦,刘瑾死啦……”
与此同时,我的身体忽然一轻,如被打散了般直飘向空中,迅速被不知哪里的飓风向后吸去。
惊慌往原地看时,唐逸宁正以翼护的姿态,护住身后那娇小玲珑的女子,随着人流移动。
那女子神情间犹有我的大咧无畏,眸光已是莹澈,注视着唐逸宁的面庞时婉约中带了一抹淘气的微笑。
如果我从小在叶儿所处的环境中长大,便会长成这样的模样性情么?
还没来得及细想目前我的境遇,便觉自己忽然被压扁,挤于某个小小的空间,然后刀片般在眩目的白光中游动片刻,才又散开,正要舒展一口气时,忽觉手足有点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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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吃力地撑起身手,手足僵硬得和不是自己的一样。
用力晃动着脖子,我对着明亮的水晶吊灯和正播放着的液晶电视傻了眼。
液晶电视里,正播放着我参加某次作品研讨会的录像。
忽闻“啪”地一声,我转过头,见一个女护士扔了手中的吊瓶,边往外冲着边喊:“颜总,颜总,叶小姐醒过来啦!”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头栗色短发,西装革履的颜翌宁喘着气冲到跟前。
我挠了挠头,叹气:“上一刻钟,我才看到刘瑾死去。”
颜翌宁笑得嘴角扬得高高的:“我是在昨天睡梦里看到刘瑾死去的。”
我噎了一下,试探着问:“你是唐逸宁,还是颜翌宁?”
颜翌宁又骄傲地一笑,坐到床边,抓揉着我的短发道:“都是我。怎么样,我两世都很优秀,都很漂亮,而且对你都很好,对吧?”
“你……记得?”
“当然。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去明代,杨旭就想法子,断断续续分解了一部分我和你相处时的脑电波送了过去,还说我这部分脑电波应该是再也回不来了,留着大部分的思维继续在这里生活工作,并照顾着你这个植物人才好。谁知这小子猜错了,虽然这半个月我一直精神不好,连上班或陪你说话时都是神经恍惚,可昨晚一下子便觉得自己恢复过来,嗯,是一种忽然完整了的感觉,并且……多了很多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记忆,像是……多活了半辈子一样。”
他拥着我笑得开怀:“这算不算我们多赚了半辈子?”
我蓦地想起那奇怪声音的对话。
“重了的怎么办?”
“复制一下!”
他们的意思,是不同时代的脑电波交替的部分,并不删除其中任何一种,而是直接复制带回到五百年后的世界。
也就是说,我们的两世,都拥有着对于另一世的记忆,以及,另一世的爱恋。
“我确信,我们真的赚了!”我笑着亲吻上眼前男子的脖子,才不管他是唐逸宁,还是颜翌宁。
尾声:糊涂的失去和糊涂的到来
我在明代大约度过了半年多,但在五百年后的现代,我只是植物人般沉睡了半个月,颜翌宁失了部分脑电波,一直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生活质量和工作效率均是大打折扣,亏得杨旭和丁绫不时过来帮忙,减了他的后顾之忧,才觉得好些。
等我们恢复过来,打电话给杨旭告诉详情时,杨旭惊叹:“你们两个运气真是太好了,多半遇到了阴间负责魂魄收缚转世的人了,而且还是两个绝对的好心人!唉,我什么时候可以遇到这些人啊,我有很多事不明白,等着向他们讨教……”
颜翌宁提醒他:“假如遇到喜欢打游戏的,一时不耐烦了,把你扔到一个永远出不来的时空漏洞中,那怎么办呢?”
我对于转世历险毫无兴趣,多了这半世惊险也就够了。我只对能够操控时空转移并收束甚至复制人类思维的那些“阴间”人感兴趣。
杨旭听说,立刻邀请我:“什么时候我带你去探探这个阴间的秘密好不好?”
我忙不迭摇头。
人生在世不容易,肉躯不过几十年的存在,相知相守更不知是多少世才修来的缘份,为了一点好奇心浪费了实在可惜。
何况,我大可慢慢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想象这些非同寻常的人类,是太空人或宇宙人,或者是亘古便有的异能者,千千万万年以来,在我们所不了解的空间里,掌管着人世的生死浮沉。
我们的生命和幸福本就短暂而脆弱,各自守护好,便是各自的幸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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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曾经阴魂不散怎么也摘不了的美人镯,自颜翌宁恢复过来便没有见到,护士将房间每一间角落都翻遍了,连影子都没找到。
我认为找不到可能是种幸运,颜翌宁也点头,不过又似乎觉得很可惜:“哎,那是我们唐家的传家之物啊!”
戏里戏外,前世后世,一时我们都有些分不太清了。
但或许,糊涂些更好。
比如,我们糊里糊涂得来的两世幸福。
唯一让我们感到头疼的是,杨旭似乎真的爱上丁绫了,不断和丁绫追要他的衣服和动画碟片。
丁绫见我养好了身体,对杨旭也很是感激,找颜翌宁报销,为杨旭买了套月白色的国产休闲服,又从淘宝网上买了打折的旧碟片,等着寄过来就一并送去。
这日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忽听电话铃响。
“喂,皎儿,我赚了,我发了!”
“啊?你中彩票啦?”
“我买的是旧碟片,你知道我收到的是什么?”
“是什么?”
“一对红色的玉佩啊,好漂亮好漂亮!这式样很古呢,雕着龙凤和合欢花。咦,这上面有字,蕊,莫失莫忘,成,不离不弃……”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