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
这一年冬天的盛京,如往年一般,大雪纷扬,银白遍地。
卫国府门前的石狮子依旧威武肃穆,只是以往门庭若市的国公府前,如今却是萧条凄凉,唯有失了颜色的白幡,在寒风中飘摇招展,发出咧咧风声。
整个国公府,都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下。
前院正厅布置而成的灵堂内挂满了白绫,府上的女眷们披麻戴孝围在棺木前,哭声连绵,安若澜就在这一片素缟中,苍白着面容,神情麻木而呆滞。
脸上的泪水,也不知干了几回,又湿了几回。
这几日又是四处奔波求助,又是操持公公的丧事,她已是疲惫至极,不觉竟神思恍惚,幻境连连。
眼前浮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或狰狞,或凄惨,或狼狈,或厌恶,或绝望,环绕着她,纠缠着她,仿似要将她拉入地狱的深渊般。她分不清哪些是幻象,哪些又是真实,唯有不断揪紧的心脏,让她知晓自己还活在这世上。
“夫人?夫人?”耳边忽地响起贴身大丫鬟百灵的声音,带着几丝沙哑,安若澜一个激灵,被从幻境中拉了回来。她茫然地转头望去,只见百灵正神情担忧地跪在自己身旁。
她眨了眨眼,好不容易才将涣散的目光对准了眼前的人。
“夫人,世子爷从宫里回来了,让奴婢扶您回房歇息。”百灵红着眼眶低声道。
安若澜僵硬地摇头,“不必,我为公公守灵……”说罢,泛红的眼眶又流下泪来。
“夫人……”百灵为难唤了一声。
“去歇着吧。”安若澜身侧的卫老夫人忽地淡淡开口,她并未看安若澜,只是不停地将手中的纸钱扔进火盆里,灰白的发丝,满脸的褶皱,在火光的映照下,双眼黯淡无光。
仅仅半月,这位精神抖擞,神采飞扬的老夫人,如今便已是这般衰老模样。
安若澜心口猛地一揪,终是默然颔首,道了声告退,在百灵的搀扶下,摇晃着出了灵堂。
身后,无数道怨恨的目光直刺她的脊梁。
短短的一段路,安若澜如走在刀尖上,出门时,后背已是冰凉。
被百灵半扶半抱着回到诺澜居,进门却见了刚回府的丈夫坐在桌旁,依旧是那般伟岸英挺,却不知已染上了多少的沧桑悲凉。
蓦地,刚止住的泪水,又倾盆而下。
她一向高傲,甚少在他人面前落泪,然这段时间,她却不知已流了多少泪水。
卫刑抬眼望向进屋的安若澜,见她脸色苍白,脸上泪痕斑驳,不禁心中一痛,眼中闪过怜惜不舍,却又很快隐了去。
他端正坐在桌旁,沉静无波的眸子望着安若澜,掩在桌下的手握紧成拳,忍着没有上前搀扶,只微微颔首道:“我有话要与你说。”
安若澜顿觉心中一慌,直觉接下来的话会将自己打入地狱。
她急急躲避他的目光,垂眸岔开话题:“世子爷一早入宫,方才回来,想必还未用膳,妾身这就吩咐下面送些吃食……”
“不必了。”卫刑打断她。
知是躲不过,安若澜只得收敛心神,推开百灵搀扶的手,强撑着身子走到桌边坐下,扯出抹清淡的笑,道:“既如此,世子爷说罢,妾身听着呢。”
不同以往清冷的态度让卫刑眼中一亮,随即又恢复如常,如古井般幽深的双眸紧紧凝视着眼前的人,似是要将她铭刻进心底一般。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开口,相对而坐,相视沉默。
安若澜也望着卫刑,望着他英气的眉,幽深的眼,挺直的鼻,削薄的唇,看着看着,不觉心中苦涩,这是成婚以来,她第一次正视自己的丈夫,才发现,以往仗着出身书香世家,便瞧不起出身草莽之家的丈夫的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她不禁悔恨交加。
她的丈夫,英勇正直,内敛稳重,看似冷漠无情,实则温柔体贴,他本值得这世上最好的女子,却遭她蹉跎,被她辜负。
回想过往种种,安若澜不可抑制地颤抖,她心疼这个温柔宽容的男人,心底的酸涩全部化作了泪水,想要夺眶而出。然而以往她不知珍惜,一次次将他推开,一次次冷言伤他,时至今日,她还有什么权利在他面前哭泣?她已经不敢再奢求他哪怕一点点的怜惜。
她只能紧紧捂住双唇,倔强地将哭声堵在喉间。
她恨——恨自己的愚蠢,更恨那些利用她的关心信任,欺骗她,伤害她的丈夫的亲人!
压抑的啜泣宛如一把把利剑,刺进卫刑的心口,他将视线从妻子身上移开,沉痛地闭了闭眼,良久,终是打破了沉默。
颤抖着手指从怀中取出早已写好的休书,递到安若澜的面前,卫刑冷凝着面容,尽可能不带丝毫感情地开口:“你走吧。”
一句轻飘飘的话,却让安若澜浑身一颤,她蓦地抬头望向卫刑,湿润的眸子满是惊骇。
不敢去接那薄薄的一张纸,安若澜好一会才僵硬地扯出抹笑,颤声道:“世子爷,妾身不明世子爷的意思……”
卫刑抬眼对上她惊慌恐惧的双眸,喉头涌上一阵腥甜,压下喉间的不适,他冷声道:“卫府已经容不下你了。”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你走吧,日后……找个了解你,疼惜你的,好好过日子。”
不忍再看她泪水涟涟的脸庞,卫刑将休书放到桌上,起身欲离开。
“不!”安若澜神经质地尖叫一声,扑上去拉住他的衣袖,惶恐地摇头,哀求:“卫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赶我走!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求求你——!”
这一刻,她已经不在乎自己的骄傲,只要这个男人愿意让她留下,她什么都愿意做。
泪水飞溅到卫刑手背上,滚烫的温度,让他胸口一阵阵紧缩。
但是不可以,她不能留下。
微仰起头,忍住眼中的酸涩,卫刑哑声道:“不,你没有错,错的是我,我不该遇见你,不该欢喜你,不该强娶你,不该强留你,一切的一切,皆是我一人的过错,今日,我便放你离开,日后天高海阔,你自逍遥,只愿陌路……不相逢。”
狠心一根根掰开安若澜紧抓在袖口的手,卫刑决然离去。
“不——!”安若澜无助大叫,踉跄着追上去,竟一时不查被门槛绊倒在地,待她好不容易挣扎着爬起来,却只看到卫刑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她不禁恸哭出声:“卫刑——!”
“夫人……”百灵心中不忍,忙上前将她扶起,泣声安慰道:“夫人,卫国公府保不住了,世子爷是为了您好,您就听世子爷的话吧。”
安若澜也不知是否听见了百灵的话,只不停地摇头,泣声哭喊着:“不……我不要……卫刑……”泪水沾湿了衣襟。
“夫人……”百灵抱住她孱弱颤抖的身子,痛哭失声。
一出诺澜居,卫刑便看到了一身素白披麻戴孝的秦以清,他只轻轻瞥了她一眼,脚步不曾有半分的停留。
“世子爷!”秦以清大呼一声,上前拦在他身前,先是默默凝望他好一阵,而后忽地哭泣着揪住他的衣襟,泪水滚滚而下,“你就这般爱她,事到如今还要护着她……”
卫刑抿紧双唇,一把拨开胸前的双手,不发一言越过她往前走。
“她根本就不爱你!”秦以清对着他的背影歇斯底里地大喊:“她为你纳妾,她对你冷言冷语,她害得卫国公府沦落至今,她根本就不爱你,她恨你!两年了,为何你还是不懂?!”
卫刑的脚步顿了顿,肩背微不可查地颤抖,却仍是没有理会秦以清,大步离开。
“表哥!”秦以清大吼一声,脱力般委顿在地,双眼失神地低低啜泣:“为何你就不愿看我一眼……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她……”
这世上千万事,纵有千万般不顺,却终是不能以个人的意志转移改变。
世子夫人被休一事,卫国公府上下皆已知晓,有叹息者,亦有大呼痛快者。
翌日一早,安若澜浑浑噩噩,被百灵扶着走出卫国府,僵硬麻木的双脚像不是自己的,踉跄着绊在了门槛上。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卫国府的大门依旧威武肃穆,只是门匾上的白绫,屋檐下的白幡,门前的清冷,让一切都染上了萧条凄凉的颜色。
犹记当年从花轿里往外望到的景象,热闹而繁华。
不过两年光景,如今却已是人非,物亦非。
她细细扫过门上的每一根门钉,门内庭院里的每一棵草木,带着难言的愧疚与眷恋。
以往她总是想着从这里逃开,如今,即便要她磕头作揖,失尽尊严,她也想留下。
目光不经意扫到那掩在树木后的高大身影,瞳孔猛地一缩,她下意识往前迈了半步,不自禁低唤:“卫刑……”双眼已酸的发胀。
她的丈夫,依旧那般伟岸英挺,那冰冷淡漠的容颜下,是温柔宽容的心,他本值得这世上最好的女子,却遭她蹉跎,被她辜负,如今,她终于遭到了报应……
即便后悔,也无法挽回了。
安若澜悲从中来,不觉捂着嘴痛哭出声,泪水模糊了视线,她赶紧擦干,只盼能再多瞧上他一眼。
她痴痴望着那双幽深平静,曾经蕴含无尽深情,如今却染着沧桑的眸子,祈求时间的流逝能慢一点,再慢一点,慢到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然而这终究是奢望。
她看到他削薄的唇轻轻开合,还不待辨认出他无声的话语,耳边忽地响起一声关门的吆喝,心头顿时一紧,她慌忙抢上前一步,大喊:“卫刑——!”
还想再往前,身体却被身后的陪嫁嬷嬷和丫鬟们缠住,她听到她们色厉内荏地劝告:“夫人,卫国府保不住了,咱们快走吧!”
她胡乱地摇头,哭喊祈求着不要,却始终挣脱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大门在眼前缓缓合拢,看着那人的身影被门扉渐渐遮挡。
“砰——”的一声,朱红大门紧紧关上,那沉闷的声音像是敲在她的心头,将她破碎不堪的心彻底击垮。
她自虐般不停拍打着厚重的门扉,然而直到她哭肿了双眼,拍红了双手,卫国府的大门依旧没有打开。
寒风呼啸,卷着空中摇曳的白幡,发出咧咧风声,在一声声悲痛凄厉的哭喊声中,这个严冬的第一场雪降了下来,纷纷扬扬,将世界镀上一层冰冷的银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