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正的大儿子张正民做临江县的主簿已经很多年了,这些年,顶头上司换了一个又一个,如今的县令郑源离调任也只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主簿升县令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如果不是有特别的成绩,一般很难直接被任命的。
正民知道自己也就农户出身,能够一步一步做到现在的位置已经算是到头了。所以他一直都挺满足的,直到那天父亲将自己三兄弟招进书房,讨论了关于豆腐的事情,他的心思又活络了起来。
“三弟说的不错,这的确是我的一次机会。”他思前想后了几天,终于下定决心在今日跟郑县令好好地提一提。
郑县令是当今太后的远方表侄,平日里总是揣着聪明装糊涂,处事极为圆滑,但是也很有手段。他很会讨好后宫的那位贵人,早先从醉风楼尝到豆腐以后,就想着如何送些进宫献于贵人,只是进京路途遥远,豆腐到了京城怕是已经不新鲜了,于是才将这想法搁置。
如今听正民这么一说,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虽然自己与宫里的贵人略沾些亲,但敌不过朝野官员的一张嘴,尤其是近年来对外戚一族打压甚严,宫里那位有心提拔自己却苦无机会。如果能将这豆腐的事情办好,也算是利国利民的一件功绩,应该可以堵住朝野上下那些人的嘴。
尽管他也认为这是一件功绩,可是他依然不动声色的喝着茶,既不同意也不说不同意。正民心里七上八下的。
窗外下起了雪,这是今年入冬以来下得第一场雪。
“百里村是个好地方,本官记得两年前新上任的时候去过那里,还见过你父亲。他如今怎样了?身子骨可还硬朗?”郑县令摸了摸胡子,突然问道。
“家父一切都好。大人有心了。”说着豆腐的事情呢,县令大人怎么突然问起家父来了。尽管心里充满了疑惑,正民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了。
“入冬了,今年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朝廷分了些银碳下来,等会儿跟我一起装了车,给令尊送去些。”县令说道
“这如何使得?”朝廷分发的银碳可都是有配额的,官阶不够都没有资格想用。正民受宠若惊,急忙推辞。
“张主簿,你坐在这位置有好些年了吧?怎么还如此不思变通。我与你年纪相仿,令尊便是我的长辈,我拿银碳孝敬长辈,又有何不可?!”县令起身,背对着他,望着窗外的雪景,笑道。
“那.....恭敬不如从命。我代家父先行谢过了。”正民连忙起身,对着县令行了个礼。
雪下的并不大,马车却不急不徐,行驶在去百里村的路上。
县令临时起意去百里村,定不是为了见家父,正民虽然心思不多,却并不愚笨,立刻遣了人快马加鞭给家中报了信。里正得了信,立马叫了书敏过来,领了全村的人冒着风雪在村口守着。
好一会儿,马车才出现在众人的实现中:马车并不豪华,与上次刘子恺乘坐的马车相比,反而显得有些质朴。车夫见早早已有人在村口候着,远远的便喝令停了马车,朝里面的人恭敬地说道“大人,百里村到了,村民们都在村口候着。”
“哦,那咱就在这里下马吧。”县令摸了摸那并不长的胡须,略有深意的看了正民一眼。正民低头,恭敬地帮县令掀了帘子。车夫也很麻利的将小凳子放下,方便大人下车。
县令刚下了马车,里正就领着村民行跪拜之礼,待礼毕,县令才开口说道
“本官今日乃是私访,大家不必多礼。”说完便与正民一起朝村里走去。
里正赶紧将他们带回家中,除了几个辈分较大的张家长辈,还有书敏留了下来,其余的人都被遣散家去。
“车后头是一些银碳,小小东西,不成敬意。”县里与里正并排走在最前面,丝毫不摆架子。里正连忙感谢,说“不敢当。”回头就叫人将银碳分发到张家每户人家去。银碳并不多,有些人家也就分到一小块而已,但这是县令送的,没有人会嫌弃少,反而觉得无比光荣。
县令到访,张家杀猪宰鸡,无不热闹。此刻县令端坐在堂上,与村民们交谈着,大都是一些关于庄稼等问题。村民们觉得这个县令没有架子,都很热情的回答了他的问题。
“本官听说那个豆腐就是你们村的人发明的,可有此事?”见气氛差不多了,县令便看似不经意的切入主题。
“是呀,那可是好东西,完全吃不出豆子的味道,我们都老爱吃了。”立刻有人接嘴。
“本官也在酒楼尝过那东西,味道的确不错。不知是哪位发明了豆腐?本官可有幸见上一面?”
“是一妇人,此刻她也在草民家中,我唤人将她叫来便是。”里正恭恭敬敬的回答说。
书敏听伯娘说大人准备召见她,于是来了堂前。堂前正上位上端坐着一位三十开外的男人,想必就是传说中的大人了,于是恭恭敬敬的给大人行了个礼。
“民妇秦氏拜见大人。”书敏不卑不吭。
“嗯,起来说话吧,今日本官乃是私访,不必多礼。”见书敏不卑不吭,县令心下赞许。
书敏依言起身,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等候县令的问话。
“听说这豆腐是你发明的,可是如何做到的,本官很好奇。”
“民妇也是无意间发现的,那日民妇家中的粮食只剩豆子了,豆子涨食,于是民妇打算将它们磨成粉,打算用来煮食,可是不知怎么的豆子竟然凝结成了块状,民妇不解,于是在反复推敲后发现,原来民妇的小女顽劣,竟然在民妇不注意的时候将一块亮晶晶的石头丢进了煮食的锅里。民妇不舍得将已污的豆浆倒掉,只好将石头捡了出来继续食用,没想到那块状的豆浆居然无比的美味。之后民妇又反复试验过好几次,终于成功将豆腐做了出来...”书敏编了个故事,将她如何识得做豆腐的事实掩盖了过去。
“那为何将它命名为豆腐?”县令依旧问道
“腐同福,民妇认为民妇能将豆腐做出来,是上天赐予民妇的福气。”书敏回答说“也是天下百姓的福气,民妇愿意将豆腐的方子献于大人,希望大人能够令天下百姓都能吃到豆腐,让它成为百姓桌上的一道家珍。”
听闻至此,郑县令不由开始大量起眼前的这位妇人:她皮肤蜡黄,手脚粗糙,显然以前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回来的路上又曾听正民提过她是个离异的妇人,带着孩子独自居住,想必生活也极为不易。可是她说话时不卑不吭,即使面对自己也没有露出任何的胆怯,这可不像是一位普通农妇应有的样子。
“你抬起头来说话。本官还有话要问你。”
“是”书敏缓缓抬起头。郑县令看到了一双明亮的眼睛。这是一双充满了对人生的满足与生活的希冀的眼神,这样的眼神最容易让看到他的人充满幸福感。
县令微微讶异,“你可知它能为你带来巨大的财富?你真舍得?”
“大人可曾饿过肚子?”书敏没有回答,反而问道。
“惠儿娘....”里正不知她想说什么,急忙出声。
“无妨。”县令打断他,并且回答道“不曾。”
“大人没有饿过肚子,那么大人可曾吃过黄豆?”书敏继续问道
“黄豆低贱,大人有怎么会吃那等食物?!”正民也怕书敏乱说话,急忙打断说道。
“既然大人没有吃过豆子,想必不会知道灾年的时候,民间百姓煮食豆子,因为太饿,忽略了豆子会涨食,结果因此丧命无数。民妇不才,有幸得到此方,又怎么敢独自占有,任由自己用此敛财?要知道过往死去的那些人当中有父母,有兄弟,有姐妹,有孩童......他们虽然与民妇没有亲戚关系,但是民妇也是一位子女,也有兄妹,更有个孩子,每每想起怎能不感同身受?所以大人你问我舍不舍得,民妇可以很肯定的回答,民妇舍得!”书敏心里暗暗佩服自己,这口才简直都要把自己给感动哭了。
不仅是自己,环顾左右,在场的老人无不露出悲痛的神情,他们经历过书敏口中的灾年,他们身边真的有亲友因此丧命...倘若那时便有豆腐,该多好...
稍微年轻一些的,虽然没有经历过那些往事,不过听书敏这么一说,无不感同身受。农民靠天吃饭,谁知道来年会怎样?
县令听完则是沉思不语,摸着那不长的胡子,半天没有出声。他从小锦衣玉食,从未想过这些问题。可如今自己已是一方父母官,虽说有被贬的成分,但无法推卸的是肩上的责任。忽然间他觉得自己有些惭愧,上任这许久以来,从未真心实实在在的为百姓做过什么。即使得到了消息说豆腐的事情,想着的也是如何讨好上面,为自己谋取利益,好早日回到京城。
“秦氏,本官虽没有饿过肚子,吃过豆子。可是本官是百姓的父母官,也是一位父亲,别人的儿子,他人的兄长。本官定竭力帮你推广豆腐,令它成为百姓餐桌上必不可少的一道家珍。”郑县令掷地有声,想来下了极大地决心。
“大人英明!”里正与书敏闻言立刻下跪,其他人也纷纷反应过来,纷纷跪下,直呼“大人英明。百姓有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