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好意被人误会,卫襄怒不可遏。
于是那些受命盯着她的弟子们全都遭了殃,一次次地跟上去,一次次地被卫襄从山上一挥手给扔下去。
尤其是成烈,摔得格外惨。
“原本看你是个有慧根的,现在看看,老娘真是瞎了眼,我呸!”卫襄气得叉腰大骂。
但是成烈觉得自己特别冤枉——一个女子,忽然告诉他,要教他仙法,不是想收他做仙奴,是想干什么?
难不成这天上还有这种无缘无故的大馅饼掉下来,直接砸他头上?他可不认为自己能有这个运气。
所以就算现在被那女子使诡计摔得鼻青脸肿,他也不相信,绝对不能相信。
怒气冲冲回去的卫襄心里也委屈得很:
“我总算见识了什么叫做冥顽不灵!”
狐狸精知道卫襄心情不好,早就乖觉地跑得远远的,只有尉迟嘉坐在卫襄旁边陪着她生气。
炉子上的水咕嘟咕嘟地沸了,尉迟嘉默默地取了茶杯,泡了香茗端到了卫襄面前,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
“其实这也怪不得他,他从来都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你说的话,他又怎么会相信呢?”
“这有什么不能相信的啊,他就是鼠目寸光,胆小如鼠!”卫襄还是想不通。
尉迟嘉笑着摇摇头:
“他和我们不一样啊。襄襄,如果你认为他是井底之蛙,那你现在要做的,不是生气,而是该好好想一想,如何才能让他愿意跳出这个井底,不然,井底对他来说是绝对安全的,他为什么要相信你这么一个看不起他的人?”
“我,我没有看不起他……”
“我明白,你是怜悯他,但在他心里,你的的确确地轻视他。”
尉迟嘉修长的手指伸到卫襄面前,手心向上摊开:
“如果我们和他是站在同等的位置,那我们向他伸出手,他会觉得是交好,但现在我们站在高处,站在一个他够不着的高处,所以,你现在对他伸出手,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卫襄盯着尉迟嘉的手掌心看了好一会儿,不得不承认,尉迟嘉说得很有道理。
人心原本如此,是她理解得太浅薄。
但也正因为意识到这一点,卫襄又开始忧心忡忡:
“那照这么说,等我们真的开山立派了,有人会相信我们吗?”
“一开始肯定没有人相信我们,所以我们一开始不要说教给他们仙法,只说我们要收弟子,这样西海的人会更容易接受一点。”尉迟嘉认真地分析道。
卫襄点点头,很赞同:
“没错,我现在说我什么都不要,教别人仙法,肯定没有人愿意相信我,但如果我说我是要建立自己的势力,他们肯定相信。”
“就是这样,襄襄果然聪明,一点就透。”
尉迟嘉立刻开始夸赞卫襄。
这样的夸赞听在狐狸精耳中,无疑是非常肉麻的,这也用得着夸?这可是连它一个妖精都知道的道理啊,人性本贱嘛。
不过尉迟嘉爱夸,那就夸吧,反正谈恋爱这种事,就得这样腻腻歪歪跟白痴一样才有意思。
狐狸精心情很好地在这两人旁边蹦来蹦去,气氛一片和谐。
不远处,那座三层小楼内,气氛却格外尴尬,白胡子老头看着面前鼻青脸肿的弟子们,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要哭的是,自己的弟子们居然如此不争气,该笑的是,他们北斗门内,居然来了这么一尊大神。
而且,他也格外庆幸,庆幸自己没有对这尊大神下手。
“你们下去吧,以后再跟着她的时候,离远些吧。”他最终跟弟子们如此吩咐道。
待弟子们离去之后,他才又叫来了外事堂的弟子,询问道:
“听说这几日山下没有再送来皮裘让我们刻印,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有别的门派抢了我们的生意不成?”
“不是,别的门派这些日子也没有生意,据说是那家店的老板最近遇上了一位贵人,那贵人一出手就给他刻印了二十件极品皮裘,传说那些皮裘上的阵法,连西海之上的冰怪都能对付得了呢,所以那老板也不急着刻印别的皮裘了,正一心一意地造势,要拍卖那二十件皮裘,说是价高者得,现在还没开始拍,一件都炒到十万两银子了!如今大部分的西海修仙者都聚到了山下的镇子上,就等着开拍呢。”
“十万两?!”
已经见惯了各种风浪的掌门老头听到这个数目,老腰也忍不住闪了一下,心口怦怦地跳。
老头捂着胸口,神情扭曲:
“十万两啊,真是疯了,这店铺老板也是个脑子不管用的,俗话说财不露白,他这样大张旗鼓地告诉别人他手里有笔横财,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可不是疯了,我们都不信这什么人,能刻出这样厉害的皮裘,所以那老板也可能只是攀上了哪家大门派,虚张声势罢了。”
外事堂的弟子直觉那是店铺老板揽财的伎俩。
不过……
“弟子觉得,前几日来找祝言的那两位,身上穿的皮裘怕就是从那个店里买的。”他想了想又说道。
老头儿点点头:
“看样子应该是,罢了,你们这几日好好守着山门,我亲自下山一趟,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弟子遵令。”外事堂的弟子松了一口气。
只要掌门亲自去看了,总不会再责怪他们外事堂的弟子不会办事儿了吧?
卫襄并不知道他们刻印的皮裘居然会在那个小镇上掀起这么大的风浪,她正在跟祝言叙旧。
祝言接到消息就开始往北斗门赶了,但是他到底连北斗门的正式弟子都算不上,仙法也只会个皮毛,大雪封山之下,他爬了好几天,才算是跌跌撞撞摸到了山门前。
因为亲眼见识了那二十件由卫襄刻印的皮裘,所以祝言和疑神疑鬼的成烈是完全不一样的,他无条件相信卫襄,并且崇拜卫襄,然后,讨厌尉迟嘉。
“去去去,你一个仙奴,你有什么资格跟卫仙子平起平坐?你要找准自己的位置!”
祝言把坐在桌子旁的尉迟嘉赶到一旁,端起笑脸在另一边坐下:
“卫仙子,不是我说,您可不能太仁慈了,您这仙奴啊,一看就不太懂规矩,您可得好好管管。”
不太懂规矩,好好管管……
卫襄一边在心里为祝言默哀,一边瞅了瞅装无辜装可怜的尉迟嘉。
嘿,别说,尉迟嘉这厮此时低眉顺眼的样子还真是像极了仙奴,但一想到这仙奴其实就是个陪睡的,卫襄什么调侃的心情都没了。
她正色看向祝言:
“祝道友可是怀恨他那日打晕你的事情?”
“不不不,这我怎么敢!”
祝言连忙否认,堆起笑脸表明心迹:
“他一介仙奴,就算有这个胆子,也没这个能力啊,我知道其实是卫仙子想和我开个玩笑罢了,而且那天确实是我不对,我不该对卫仙子逾矩的,还请卫仙子见谅!”
祝言这么一大堆话噼里啪啦地说出来,卫襄心里不禁感叹,原来被人仰望和崇拜的感觉,如此之好啊。
以前在东海,她是那个草包,她只能仰望大师姐那样的牛人,可谁能想得到,东海的草包,在西海居然也能成为人上人了呢?
感叹完了,卫襄觉得,既然这个祝言如此诚心,又对她如此信任,她应该带这孩子多见见世面的。
于是卫襄就说道:
“那日的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只要祝道友心里不怪我就好。能结识祝道友,也是我的荣幸,等日后我再游历四海的时候,咱们可以一同前往。”
卫襄这原本也只是一句朋友之间结交的客气话,但她没想到,这话一说出来,祝言的神色瞬间就黯淡了下来,眼神中充满了艳羡和遗憾:
“卫仙子真是说笑了,我这一生,都走不出西海之境,又何谈游历四海呢?”
“走,走不出西海之境?这怎么可能呢?西海虽然大,但是人这一生很长的,祝道友何必说这种丧气话?”卫襄有点儿吃惊,又觉得有点儿可笑。
祝言却很认真地摇摇头:
“卫仙子误会了,我说的走不出去,是真的走不出去,并非是走不到——其实在西海气候骤变的那些年,就有很多前辈想要离开西海,另寻适宜的地方继续修行,但是他们却到底都没有走出西海。每当走到西海范围内的陆地边境,就会受到无形的阻碍,根本走不出去,如果强闯,下场也往往是魂飞魄散,惨烈非常。”
“原来,原来是这样……”
卫襄震惊难言,但脑子里却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她终于明白了自己总觉得哪里不太对的那种感觉从何而来——
以人类的秉性而言,此地不容人,自有容人处,西海成了这个样子,活下去都困难,那么西海的仙门最好的出路就是迁徙别处,重新开始。
但是没有,西海的仙门还在苦苦支撑,无人离开!
原先知道的时候,她还想不通,只觉得西海仙门的人都过于迂腐了,现在才知道,原来不是他们不想走,是他们根本就走不了!
为什么会这样?是什么阻碍了西海仙门向外迁徙的脚步?
卫襄脑子里乱纷纷地想着,忽然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那这两百多年来,有别的地方的人来过西海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还从来没听说过有来自别的地方的人来到西海。”祝言毕竟只是一个外门弟子,能知道这些,都已经很不容易了,多余的,他也说不上来。
卫襄也没有勉强他,心里却渐渐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就像是有人特意在西海画了一个圈儿,将西海之内的修仙者全都困在了这里一样,这里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难道,这就是上天的意思,是上天要把西海仙门的人全都困死在这里?
可是西海的人做错了什么,要受到上天这样的惩罚?
远在万里之外的东海,蓬莱。
德山老头终于收到了卫襄穿山越岭传递过来的消息。
仔仔细细看了两遍之后,德山老头忍不住对自己这个小弟子咬牙切齿:
“这一看就是早课都上到狗肚子里去了,从来都没有认真听过!西海是什么地方,那是神佛遗弃之地,是连上天都抛弃了的地方,她居然不知道天高地厚,要在那里拯救苍生!”
“神佛遗弃之地?有什么说法吗?”一片静默中,入门不久的蓝冰展现了自己的勤学好问。
德山老头心烦气躁地挥挥手:
“无心留下,其他人都先出去,良夜记得跟你蓝师弟讲解一下这个问题。”
沈良夜应声是,然后转身向外走,其余人也纷纷跟上。
唯有程无心,在所有人都出去以后,不用师父吩咐,就先动手在屋子里布下了一层结界,然后看向了师父,眼底的惊讶再也掩饰不住:
“师父,如果西海真的是神佛遗弃之地,那幺小师妹她,她怎么进去的?”
“没错,她去了西海……”德山老头说了一半,猛然反应过来。
是啊,被天地神佛一起遗弃的西海之境,从两百多年前开始,就已经是外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了,那么卫襄,是怎么进去的?
是怎么做到不但进去了,还能往回传讯的?!
德山老头在瞬间感觉到,自己的修仙生涯,遭到了严重的认知挑战。
因为被这个疑惑深深困扰,德山老头直接叫程无心也离开,然后他立刻闭关开始思考。
但无论他怎么思考,信纸上的那些字迹总是在他眼前晃动。
他几乎都能清晰地看到自己那顽劣不堪的草包徒弟,一脸认真地与他争论——
师父,是您亲口告诉我,天地不宁,方有蓬莱。蓬莱与别的仙门不同,我们不但以修仙为己任,我们亦要以天地安宁为己任,我们不能因为西海是被天地神佛遗弃的地方就放任不管。弟子既然来了西海,就不能对西海这样有辱仙门的准则视而不见……
头疼,真是头疼,越想越头疼。
德山老头睁开眼睛,振振有词的小徒弟顷刻消失不见,但是一个几乎是不可能的念头在他脑子里渐渐成形——
所有人都无法踏足的西海,小徒弟却能进入,并且立刻就发现了西海残酷的准则,立刻就想要改变,这和小徒弟的一向草包严重不符!
难不成,他的这个小徒弟,竟是上天留给西海的最后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