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城北的一座两进院落宅子里,前后院都被腾空,摆上许多木架子,木架子上摆满了篾条编织的圆簸箕,簸箕里晾晒着种类繁多的草药,空气中弥漫着混杂的草药味。
泼辣小娘刺儿忙进忙出,将前院门口摆放的几大箩筐新鲜草药搬进后院中。
草药都是林士弘派人送来的,刺儿不准其他男子进院门,就自个人忙活着搬进院,好在她体格强壮力量奇大,干这点活计不在话下。
后院,孙辛夷坐在一个草墩子上,面前的炉子火烧得正旺,药罐子里熬煮的药汁噗噗冒着气泡,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苦气。
孙辛夷一手拿着一卷医书看得入神,一手拿着蒲扇轻轻扇动炉火。
刺儿背着一大箩筐沉甸甸的草药,又抱着一大箩筐,没两趟就把林士弘送来的那些全都搬进后院。
刺儿哼着不知从何处听来的乡间小调,手脚利索地将箩筐里的草药倒在簸箕里,筛检好码放在木架子高处晾晒起来。
孙辛夷抬头看了她一眼,声音轻柔地笑道:“刺儿,累了就歇一歇。”
刺儿扭头咧嘴一笑,声音粗粗地道:“小姐,我不累!”
刺儿抹了一把额头上在阳光照耀下泛起白光的汗水,腰间挎着的锈长刀撞击在石碾子上呯呯作响,她又开始忙活着将晒干的草药碾成碎末。
孙辛夷微微一笑,拨弄了一下药罐子里药汁熬煮的情况,继续拿起蒲扇凑风,低着头聚精会神地查阅医书。
过了一会,孙辛夷忽地蹙了蹙蛾眉,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朝院墙外看了眼,轻声道:“刺儿,你跑一趟流民营,去将昨日那三户人家喝剩的药渣拿回来,今日的药方我还需要做些调整!”
刺儿放下手中的活计,粗糙的大手掌在围裙上擦了擦,爽快地应了声,还不忘叮嘱道:“小姐,我不在你可千万别出门!就算姓林的来找你也别开门!”
孙辛夷笑道:“你放心,快去吧!”
刺儿诶了一声,一把扯掉身上的黑布围裙随手扔在柴垛上,从前院门跑出去,连马车都不驾,迈开大脚板朝流民营跑去。
孙辛夷笑了笑,起身将那件黑围裙叠好放整齐,走到院墙边,恍如自语般地低声道:“既是故人造访,何不现身相见?”
一阵安静,孙辛夷面纱下的脸仿佛挂着浅笑。
几声窸窣声响后,一个人影翻过院墙落在院中。
孙辛夷福身一礼:“民女见过李将军!一别经年,李将军别来无恙?”
李元恺皱眉看着她,声音有些低沉:“我记得孙姑娘并未练过武,是如何知道墙外有人的?”
孙辛夷那双明眸如镜湖水面,李元恺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民女的确不通武艺,但身为医者,民女的嗅觉一向很好。这纷杂的草药气息中,忽地多出了一丝异味,和昨日民女闻到的气味很像。敢问李将军,可是受伤了?且中了剧毒?”孙辛夷平静地道。
李元恺惊讶不已:“这你都能嗅出来?如此说,昨日你先嗅到了气味,才发现我的?”
孙辛夷坦然点头:“不错!”
李元恺使劲在空气中嗅了嗅,又在自己身上嗅了嗅,除了一股子浓烈的草药味,他根本闻不到其他气味。
这段时间和许敬宗三人在一起,他们也没有觉察到自己身上的气息有异。
见李元恺眼神古怪,孙辛夷淡淡地道:“依靠气味辨识草药,在山野里寻找药材,都是一名合格的医者所具备的能力之一,李将军不必惊奇。”
孙辛夷坐到草墩子上,拿起蒲扇轻轻往炉子里扇风,似乎连招待这位故人喝杯热茶的打算都没有,也或许她根本就没有待客的概念。
李元恺来找她自然也不是为了叙旧,环视一圈堆满药材的小院,沉声道:“孙姑娘,我有几个问题,希望你如实回答!”
孙辛夷看了他一眼,淡然道:“李将军有话请直说!”
李元恺紧盯她清澈的眼眸:“你为何会出现在秋浦县?”
孙辛夷道:“秋浦县收纳的流民中出现瘟疫,感染很快,我恰好在遂安一带行医,他们找上我,我便来了。”
李元恺点点头,又追问道:“江南白莲圣佛蛊惑人心,聚拢流民化作白衣僧兵,图谋不轨之事,你可知道?”
孙辛夷神情不变,轻声道:“略有耳闻,听说官府已经将白莲圣佛列为邪教禁止传播。”
李元恺凛凛目光中带着浓浓的审视之意:“秋浦县极有可能就是白莲邪教的巢穴,这县城中人,无论官民,都与白莲妖佛有脱不开的干系,这些,你可知道?”
孙辛夷手中摇动的蒲扇一停,蹙起秀眉:“民女只是一个普通的游医,李将军说的这些,民女不知!”
李元恺盯着她看了会,见她眼眸明澈坦然,不像撒谎的样子,稍稍放下心来,点点头道:“孙姑娘与我乃是旧识,我救过你的命,你也帮我治过伤,我愿意相信姑娘的话。”
虽然看不见她面纱下的脸,但李元恺能感觉到她露出一抹浅笑。
李元恺沉吟一会,又问道:“孙姑娘可知道林士弘和县府几名官员的底细?”
孙辛夷茫然地摇摇头:“民女时常在乡野民间行医,从不与官府中人打交道,有时受到官员或是本地乡绅士族邀请,过府问诊,也是诊治留方后,收取一定的诊金便告退。林士弘派人请我到秋浦治疗疫病,我便来了,至于其他,并非民女能力所辖之处。”
李元恺苦笑了下,看来这位孙姑娘还真是一心行医访药,对于其他的世间事一无所知,也不被她放在心上。
李元恺点点头,轻叹道:“既然孙姑娘不知情,还是早些离开秋浦县吧!这里并不是如你看到的那般太平宁静,你继续留在这里只会陷入险境!”
孙辛夷神情平淡,摇摇头轻声道:“多谢李将军关心,只是疫病未消,民女是不会走的。”
李元恺皱眉道:“我实话告诉你,这座县城里,绝大多数人都已经受到白莲邪教的蛊惑丧失心智,他们只是一群妖孽,并不值得你同情!”
孙辛夷秀眉蹙了蹙,放下蒲扇很认真地轻声道:“医者眼中只有病患之分,并无身份之别!”
李元恺搬了个草墩子在她面前坐下,耐着性子道:“孙姑娘,若是你见过被白莲邪佛蒙蔽心智的人有多可怕,你就知道他们根本不配让你浪费精力医术救治!听我一句劝,快些走吧,留在县城,你的安危无法保障!”
孙辛夷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复又抬头目光中透出几分坚定:“民女既然已经接手了流民营中的病患,不将疫病彻底消除是不会走的!半途弃病患不顾,有违医家本心!”
顿了下,孙辛夷带着几分固执低声道:“况且民女在流民营中所见的,都是一群背井离乡,无依无靠的普通老百姓...”
李元恺冷笑道:“普通老百姓?那些都是白莲僧兵的家眷!林士弘还有这秋浦县县府官员,都是白莲逆党,他们教唆流民信奉白莲邪佛,从流民中挑选青壮充入白莲僧兵中。这秋浦县就是他们的大本营,不把白莲僧兵的家眷照顾好,如何能让他们卖命?
孙姑娘,你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你悬壶济世救治百姓自然是功德无量,但那些受到蛊惑的人,即便你救活他们,也变不回朴实勤恳的百姓!他们只会为白莲邪教卖命,为蒙蔽他们的士族豪阀卖命!他们与朝廷作对,便是死路一条!”
或许是李元恺森寒的语气流露出凛冽杀气,孙辛夷纤瘦的身子微微颤了颤,还是强作坚持地道:“教化民心是官府的事,医者只能治病救人。若弃众多染疫者不顾,与民女幼时学医立下的誓言相悖,请恕民女无法苟同!”
李元恺气不打一处来,呼哧一下站起身低喝:“你这女人为何如此固执?若非看在辽东你我有旧的份上,我何至于偷偷跑来劝你离开?”
孙辛夷起身行礼,轻声道:“多谢李将军一番好意!只是民女心意已决,恕难从命!”
李元恺气恼地狠狠瞪着她,杀气腾腾地低喝道:“实话告诉你,就算你现在将他们救活了,但等到朝廷大军剿灭白莲逆党时,一旦他们敢附逆作乱,我一样要将他们杀个干净!孙姑娘,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孙辛夷身子微微一晃,李元恺一抱拳扭头就要跳出院墙离去,走到一半时,又停下脚步,转头目光阴沉地注视着她:“我的身份,孙姑娘不会泄露出去吧?”
孙辛夷轻叹一声,幽幽地道:“李将军放心,民女说过,只管治病救人,其他的纷争,与我无关...”
李元恺没有再说什么,深深看了她一眼,一步跃起单手撑着翻过墙头,几声轻微的脚步声响后,小院中恢复宁静。
孙辛夷站在院中沉思了好一会,直到炉子上的药罐子噗通噗通直作响,才将她惊醒,她急忙回到炉子前掀开盖子,一股浓浓的糊味伴随着滚滚热气四溢而出。
她蹙眉望着药罐子里黑糊糊粘底的粘稠药汁,轻轻地叹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