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敬宗两手撑在头顶就要往草庐里冲,大雨已经将他淋成了落汤鸡。
李元恺一把将他扯住,三人挤在草庐外一处破旧狭窄的棚子底下暂避。
“莫要乱闯,那位老先生应该是草庐的主人,咱们过去跟他打个招呼!”
李元恺扯着嗓子在许敬宗耳边大喊道,许敬宗有些不以为然,嘟囔了两句,还是老老实实蜷缩着和周二平挤在一起,躲在这处四面灌风雨的草棚下,一个劲的抱怨今日天气糟糕。
李元恺擦了擦头脸上的水渍,见草垛上扔着一把略显破烂的油纸伞,便捡起来撑在头顶,也算能勉强挡挡雨。
走到小河畔,只见密集的雨珠落在水面上,激起无数道涟漪,雨珠溅落叮咚作响,伴随着哗啦啦的雨声,仿佛奏响一曲带有江南韵味的曲乐。
那蓑衣老翁坐在一块滑溜溜的圆石上,手上抬着的竹鱼竿并不是很长,堪堪伸过了河岸。
风吹雨打之下,垂钓老翁仿若雕塑一般岿然不动。
“老伯!我等是赶去曲阿的路人,风雨骤急,可否借您的草庐避避雨?”李元恺蹲下身,侧过头朝那老翁大声喊道。
老翁缓缓转头看了他一眼,那褐黄色如同老农的脸上露出笑容,颌下一缕黑长须挂着水珠。
老翁指了指鱼竿垂落下的水面,轻笑道:“勿急,勿急,鱼儿快上钩了!”
李元恺顺眼望去,细密的雨水如丝线般交织,连鱼线都看不清,那水面上更是被雨珠溅落起无数个水圈波纹汇聚在一块,就算有鱼怕是也被吓跑了。
李元恺抹了把脸上的水渍,笑道:“老伯,雨太大了,鱼儿不会咬钩的!还是先回草庐避避雨吧!”
老翁捋须呵呵笑了几声,还是不急不慢地道:“会咬的,会咬的,等鱼儿上钩,这雨也就停了,天也就晴了。年轻人,若你等不及,就回草庐去吧。”
李元恺无奈,只得拱手道:“多谢老伯!那晚辈就不打扰了!”
说罢,李元恺起身朝许敬宗周二平招手示意一下,许敬宗忙不迭地推开草庐门躲了进去。
又看了眼独守在风雨之中的老翁,李元恺摇摇头,撑着油纸伞朝草庐走去。
刚走到草庐门口时,只听河岸传来一声气韵浑厚的朗笑声,李元恺忙转头望去,只见那老翁站起身,抬着鱼竿的手一抖,一条手掌大小,浑身泛起金色鳞光的鱼儿从河面直直跃出,直接落进了老翁腰间的鱼篓里。
恰在这时,瓢泼大雨立时间就有了收敛的趋势,待到老翁收拢鱼竿从河岸边走过来,这短短的数十步路间,头顶阴云密布的天空竟然从正中一分两半,露出一抹蔚蓝云霞,光芒从中穿透而出,落在了草庐正对面的青山峰顶。
老翁从鱼篓里小心提起鱼儿,将鱼唇上挂着的钩子取掉,又将鱼儿放入了草庐前的一个水桶里,那条鱼儿依然活蹦乱跳地游着。
老翁笑吟吟地道:“这条金鳞可是此地的宝贝,老夫等了它三日,终于还是等到了。呵呵,年轻人,走,草屋里坐下说话吧。”
老翁越过他先走进草庐中,李元恺望望水桶里那条惊慌不定的金鱼,又仰头望望滚滚铅云如败溃之军一样仓惶撤离这片天地,收起了油纸伞,嗅嗅空气中混合着泥土气息的湿润空气,心里越发觉得这垂钓老翁不似常人。
草庐狭小陈设简陋,三人围坐在一张矮几旁,稍显拥挤。
将蓑衣挂起晾干,一身老旧青衫的老翁拿着个大葫芦也坐了下来。
老翁给人的感觉年纪应该挺大了,可此刻细细看下,他满头浓密黑发不见一丝白,皮肤褐黄却十分平整无褶,双眸清明声音洪亮,精神矍铄似壮年。
一时间,李元恺三人都有些拿不准尊称他一声老伯是否恰当。
老翁似乎瞧出三人迷惑,笑吟吟地道:“老夫的年岁,做你们三个娃娃的爷爷辈都绰绰有余,唤我一声老伯,你们不吃亏!”
三人略显尴尬地笑了笑,李元恺抱拳道:“晚辈等多谢老伯收留!”
许敬宗往窗外望了眼,奇怪地嘟囔道:“刚才还是风急雨骤,怎地一进到这草庐中就消停了,真是活见鬼!公子,要不咱们还是尽快启程赶往曲阿吧?”
李元恺点点头,刚想说话,老翁摆摆手笑道:“此地离曲阿县城也就一马鞭子的事,不必急于一时。老夫这壶酒自酿成后甚少启封,今日难得碰见有缘之人,不如就请你替老夫品鉴品鉴!待尝过以后,你们是去是留,老夫自不勉强!”
许敬宗见老翁将一个粗劣的酒盏放在李元恺面前,不由嗤笑道:“我说老伯,你也忒小气了,既然要请我们喝酒,怎么只上一只酒碗?”
老翁晃了晃酒葫芦,轻笑道:“此酒有剧毒,常人喝之,片刻间五脏六腑尽皆化作脓血!唯有身中奇毒者,才有缘品尝呀!”
此言一出,李元恺三人顿时色变,唯有老翁依然笑吟吟,只是那笑容在三人看来有些神秘莫测。
老翁笑容不改,在李元恺身前的酒盏里倒了满满一盏。
青绿色的酒液从葫芦口倒出,顿时间草庐内充斥起一股浓烈的酒香和草药混杂的气息。
许敬宗赶紧张开手将李元恺拦住,怒视老翁喝道:“老头!你究竟是谁?如何知道我们的来历?”
周二平也紧张地拔出刀,冲出草庐在四周看了一圈,可是并未发现有其他埋伏。
李元恺手一推示意许敬宗莫要紧张,他皱眉注视着老翁,从老翁身上,他并未觉察到丝毫杀气。
看了眼面前那盏晶莹剔透仿佛液化的绿宝石一样的毒酒,李元恺沉声道:“敢问老伯尊姓大名?是否与我认识?又是如何知道我中了奇毒?”
老翁捋捋须一脸坦然地道:“老夫只是一介乡野鄙夫,姓名不问也罢,老夫与你初次相见,谈不上相识。”
顿了下,老翁微笑道:“你不必多虑,老夫也不过是受人之托专程在此等候,看看能否解掉你所中钩吻剧毒。另外,老夫平生与药草为伴,专好天下各种奇难疑症,你身中钩吻剧毒却未死,老夫也着实感兴趣。若能将你体内剧毒化解,对老夫的医理精进也是有所助益的。”
许敬宗一听顿时急了,睁大眼怒喝道:“胡说!我家侯爷身体金贵,岂能给你这乡下野郎中做试验品?万一你没法解毒,反倒是把我家侯爷害死了怎么办?”
周二平也是怒视老翁,深感这老头不怀好意。
老翁也不恼,捋须点头笑道:“你们说的倒也有可能。袁同甫此人医术不精,用毒倒是颇有心得,老夫观你面相,钩吻毒深入肺腑,的确不容易拔除,一旦出了差错,反而会催毒入心,一命呜呼!”
李元恺三人讶异地相视一眼,老翁竟然连袁同甫都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许敬宗气恼地瞪着他喝道:“既然你知道后果,为何还要让我家侯爷喝你的毒酒?你这老头,分明就是居心不良!”
许敬宗说着,恼怒不已地狠狠一巴掌拍在案几上,震得那浅浅酒盏晃动,青绿色的酒液晃了晃就要泼洒出来。
那老翁眼疾手快,忽地伸出手掌按在案几上,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可是酒盏的晃动迅速平息下来,装盛的酒液在酒盏边缘打了个转,始终没有一滴泼洒出。
李元恺双瞳猛地一缩,心中惊骇万分,许敬宗和周二平瞧不出这细微间的变化,可他却知道,坐在对案的农家老翁竟然是一位罕见的内家高手!
那双粗糙满是老茧的手掌上,蕴藏着难以想象的深厚内劲!
“老许闭嘴!坐下,不得无礼!”李元恺沉声道。
许敬宗忿忿地坐在一旁,紧紧盯着老翁,心里想着只要这老头敢有丝毫不轨,就扑上去将他按翻。
李元恺注视着老翁,缓缓抱拳沉声道:“末学后进李元恺,拜见前辈!敢问前辈高姓大名?受何人之托在此等候?”
老翁淡笑道:“老夫说了,山野之人的姓名,你不会知道的。至于托付老夫那人,呵呵,她也不想让你知道。”
许敬宗当即嗤笑一声,不屑道:“真是可笑!你口口声声说受人之托在此为我家侯爷疗伤解毒,却又不敢报上姓名来历,叫人如何相信?难道就凭你一句话,我家侯爷就要喝下你这碗毒酒?”
老翁捋须稍一沉吟,抚了抚额头笑道:“不错不错,是老夫思虑不周了。”
老翁略一顿,看着李元恺淡笑道:“老夫孙思邈,本是京兆华原人士。”
许敬宗轻哼一声瞥了老翁一眼:“果然是个没什么名头的野郎中。两京之地名医遍地,要是你真有本事,岂会籍籍无名,还跑到江南来?肯定是学医不精在老家混不下去,才会远巴巴地跑来曲阿这种小地方混饭吃!侯爷,绝对不能听信这个野郎中的胡话!”
孙思邈呵呵笑着不以为意,李元恺却是愣住了,心里狠狠地震荡了一下,忍不住睁大眼上下打量一番他,这当真就是药王孙思邈?
忽地,李元恺想起来了,孙辛夷曾经跟他说过,她从小被恩师收养长大,传授医术,她自称恩师乃是天下少有的奇人,难不成她的师父竟然就是孙思邈?
恐怕也只有药王高徒,才能年纪轻轻拥有一身媲美御医国手的医术了。
李元恺拉着许敬宗和周二平起身朝孙思邈郑重揖礼,孙思邈捋须叹了口气,眼神里带有几分赞许地道:“看来还是被你猜中了。章仇老哥的弟子,除了武艺惊人之外,这脑子转的倒也快。”
李元恺笑了笑没有过多解释,他这一礼却不是敬他乃是孙辛夷的师父,而是敬他历史上药王的鼎鼎大名。
眼下孙思邈声名不显,旁人自然不会高看他一筹,可李元恺已是将他看作与师父章仇太翼同等级别的天下奇人。
许敬宗拉着李元恺低声道:“侯爷!你可千万别被这野郎中唬住了!他既然知道你的身份,自然就清楚你是国师高徒,在此故弄玄虚等着咱们,不知道想搞什么名堂呢!”
李元恺忙瞪了他一眼低喝:“闭嘴!”
许敬宗缩了缩脖子,依然满眼警惕审视地盯着孙思邈,大有你骗得了侯爷,却是骗不过我许敬宗的意思。
李元恺重新跪坐下来,抱拳笑道:“家师常言,在医术一道上,唯有孙老先生才能令他甘拜下风!今日得遇孙老先生,晚辈之幸也!”
孙思邈仰头大笑数声:“你师父才高八斗学究天人,精通世间各类杂学,性子骄傲,我与他相识三十年,他可从来没在医术药理上对我服软过!”
李元恺也笑了起来:“师父好面子,当面不好说出口,背地里在我这徒弟面前,可是时常叹服孙伯的医术!”
孙思邈似乎颇为高兴,畅笑道:“若果真如此,那倒是老夫的荣幸了!”
“孙伯若是不信,等将来有缘见到师父,您可以当面问他,晚辈一定替您作证!”
二人相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孙思邈笑道:“若你师父知道,他的宝贝徒弟竟敢在背后想着让他出糗,有你小子好受的!”
许敬宗目瞪口呆地望着两人谈笑风生,他怎么也不会相信,这样一个荒僻小地方的野郎中,竟然能跟国师那般人物相提并论。
李元恺指了指面前的那盏酒,笑道:“孙伯先前让我饮下这酒,又是何意?”
孙思邈道:“此酒的确是老夫为试验毒性而酿造的,所含剧毒不弱于钩吻,但两种毒性却有相克作用。常人自是不能喝的,但你本就中了钩吻毒,喝了此酒,应该能将你体内毒性压制住,对后续治疗有所益处。”
李元恺点点头,端起酒盏闻了闻,禁不住奇道:“好醇香的酒!”
许敬宗骇然地拽住李元恺的胳膊,惊慌地小声道:“不能喝呀侯爷!谁知道这老头说的靠不靠谱!”
孙思邈捋须笑而不语,李元恺稍一犹豫,轻笑道:“孙伯若有歹意,你我三人此刻哪还有命在?孙伯愿意出手替我解毒,晚辈已是感激不尽,就算有些许风险,晚辈也愿意试试!”
说罢,李元恺在孙思邈的目光注视下仰头一口将酒喝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