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晚珂穿着一身新衣,头一回出现在慕家的除夕家宴上。
在扬州府的五年,她从来都是和杜嬷嬷几个在院子里单过。
前头有什么好菜,二姐尝着好了,便令丫鬟偷偷送些过来。吃罢家里头的除夕宴,慕晚珂便会带着杜嬷嬷,玛瑙一同往雀儿胡同去。
那头必是置了一桌丰盛的菜肴,福伯,张承夫妇,李平母子翘首以盼。所有人围坐在一起,不分贵贱,不会尊卑,热热闹闹的过除夕。
酒足饭饱,略略喝半盅盏,李平便会请她到院里观赏烟花炮竹。玛瑙和翡翠二人对此项活动最感兴趣,两人的笑声能在整个院子里流淌。
每每此时,慕晚珂只觉恍若隔世。那一世的除夕,从来是她遥不可及的幸福。
慕晚珂不敢深想,怕深想了眼泪止不住。与她有同感的,只有福伯一人。
此时她会走到福伯身旁,将头磕在他的肩上。
福伯总是深深一叹,低声说到:“小姐啊,咱们家的除夕夜何止如此啊。”
慕晚珂眼眶一热,垂下了头,不能深想啊!
“六妹,这道金蟾玉鲍味道还不错,你尝尝。”一道筷子伸过来,打乱了慕晚珂的回忆,微微一笑,举了酒杯。
“二姐,我敬你。”慕怡芷含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二姐,我们也敬你,祝你来年早日寻得良婿,对了二姐来年便十六了吧。”
庶出的那两个脸上笑眯眯的,话却说得有些刺耳。
慕晚珂敏锐的感觉到二姐的身子轻轻一颤。
她微微一算,二姐长她两岁多、,来年可不就是十六了。十六岁的闺中小姐,按理早可以成亲了,偏偏大房夫妇把她放在太太身边,不闻不问,也不知是何道理。
慕晚珂微一思忖,凑过身轻道:“太太留了二姐这几年,定会给二姐寻一门好亲的,二姐别理她们。”
慕怡芷看了庶出的那两个一眼,故意又夹了一筷子菜到慕晚珂碟中,才冷冷的将头转过去。
慕怡芸,慕怡莲对视一眼,嘴里同时发出一声轻哼,头交头的凑在一起,说着闺中的闲话,与慕晚珂,慕怡芷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
慕晚珂浑不在意,乐得清闲。这两人从未在她眼里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十倍还之。
今儿个除夕,就算了。
京城南边的一座深宅大院里,灯火通明。
暖阁里,置着三桌酒席,席间笑语不断。
一个鬓发如银的老太君,众星捧月的端坐正首,笑眯眯的吃着酒。仆妇们又上菜,端上来几盘做工考究的点心。
身后的丫鬟夹了一筷子点心,奉到老太君碗中。
老太君略尝了尝,甜而不腻,不由的多用了两口。将用第四口的时候,老太君身子一颤,人便歪了下去。
暖阁里惊作一团。
慕府的除夕宴在月上柳梢时分,便已散去。
慕晚珂心中有事,婉拒了二姐的邀请,借口不胜酒力,与杜嬷嬷二人匆匆回了院子。
昨儿夜里李平爬墙进来,说要接小姐入那府过除夕,慕晚珂正想见他们一面,欣然应下。更何况一墙之隔,便是有什么情况也不用怕。
当初她在慕府旁边买下这座宅子,打的便是这个主意。
两人入院,玛瑙早已等在院门口,见她们来,忙迎上前低声道:“小姐,那几个小丫鬟的饭菜里,都下了安神药,小姐尽可放心。”
慕晚珂伸出拇指朝她翘了翘,嘴角浮上笑意。
这丫头对下药一事,已经熟能生巧,基本上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李平何时来?”
“说好戌时一刻的。小姐,奴婢也要去,奴婢好久没见到翡翠了。”
慕晚珂笑笑:“好,你和嬷嬷一起去。让彩月,彩霞两个看家。”
玛瑙喜不自禁道:“小姐,奴婢去换件新衣裳。”
杜嬷嬷气笑道:“这丫头,这几天来就等着小姐说这句话呢。”
戌时一刻,李平及时的出现在院中,将小姐背伏在身上,爬上了墙头。
那墙的另一边,福伯已经侯着。
慕晚珂双脚踏地,看着空荡荡的巷子,长长松出口气,指着高墙笑道:“快去把那两个背过来。”
李平笑道:“天冷,小姐先回府,我去去就来。”
福伯恭身上前,“小姐,快随我来。”
慕晚珂点头,边走边笑道:“福伯,除夕夜爬墙的闺中小姐,只怕全京城也就我了。”
福伯开心的笑道:“小姐从来都不在意那些个俗礼。”
慕晚珂眼中闪过趣味。自己连狗洞都爬过,还会在意翻墙。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府门口,福伯先入府中,回过脸正要扶小姐跨进来,只听得一声惊叫,眼前似闪过什么东西,瞬息之间小姐已经不见了。
福伯吓得魂儿都没了,追出去几步,看不到任何动静,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一口气上不来,显些晕死过去。
慕晚珂幽幽睁开双眼。
放眼的是间大屋子,屋里一水色的酸枝木椅儿,墙上挂着绣扇流苏,一扇山水屏风挡着。目光落在对面椅子上,男子一身锦袍,面若冠玉,眼中有恳请之色,正是江弘文。
江弘文见她醒来,上前见礼。
“那个……金……六小姐,事出紧急,多有得罪。我家老祖宗突然病了,你……能不能帮着瞧瞧。”
慕晚珂脸色一冷。
看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啊。别人不仅把她在慕府的院子摸得清清楚楚,只怕连金府都已探了几回。
“江公子需知请医问药,重在一个请字。你将我掳了来,可知我家人心急万分。”
江弘文眸色一暗,脸有焦急道:“并非故意,实则无奈之举。我马上派人去府上说一下。”
“府上?你知我住哪里?”慕晚珂故意试探道。
江弘文尴尬一笑。
他不光知道她住哪边,也知道旁边那座府邸里藏着些什么人。凭着周煜霖的好奇心,还有什么打探不到的。
“六小姐能否先看病,有什么话回头一并说。放心,这个情我承。”
话说到这个份上,慕晚珂已无话可说。
“带路吧!”绕过屏风,是一张大床。
江弘文撩起帷帐,床上昏睡着一个鬓发如雪的老太太,神态慈祥温和,雍容端庄,只是脸色蜡黄,太阳穴竟深凹陷下去。
江家的这个老太太,慕晚珂前世见过。
老太太六十大寿,给梅府送了贴子,她随母亲入内宅给老太太拜寿请安,父亲则带着六岁的弟弟去江祭酒的书房。
老太太身体硬朗,精神康健,一屋子女眷中,就数她笑声爽朗。慕晚珂还偷偷问母亲,老太太死了女儿,为什么还笑得这样畅怀。
母亲轻声一叹,说了一句她似懂非懂的话——“这样的笑,是大风大浪里历练出来的。”
“年夜饭吃的好好的,就晕了过去,请了几个太医,看不出什么毛病来,只说老人家经不得大喜大悲。”
江弘文的话在头顶响起,慕晚珂收了思绪,凑近看了看面色,牵起老祖宗的手把脉,脉息沉缓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