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帝周雍,先皇幼子,排行十四。
先帝老来得子,甚至是宠爱。其母乃甄妃,早亡,太皇太后对其怜爱有加,亲身抚养。
周雍文武全才,出类拔萃,在太皇太后的教养下,性子隐忍,处事果决,甚至有些狠辣。因其年岁月最小,先皇诸子并未设防,大多与其交好。弱冠不到,便由太皇太后作主,与薛氏成婚,婚后夫妻恩爱。
薛氏原为三朝三国公,颇受皇恩。与程将军府,内阁首辅简阁老相交甚密。
周雍得薛家顶立相助,渐渐的也将程将军府,简阁老纳入旗下。然而他隐而不显,凡事皆以太子为首,人人皆以为他是太子一脉,太子也对他深信不疑。
先帝病危弥留之际,先帝四子贤王率先发动了震惊朝野的神武门事变,欲将太子诱杀于神武门前。
周雍携程府,拥御林三千营,联合肃王的五军营,以救太子为名,引兵至神武门前,将四皇子与太子一同诸杀,来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当夜,他又前后诛太子朋党,共皇子四位,灭八贤王一脉共皇子五位,血洗诸王府。次日先帝亡,周雍登基。登基后流放皇子两位,毕于途中屠戮灭之。十四位皇子中,仅留郡王,肃王二人。
隆庆帝以铁腕杀戮篡夺了周家的江山,因此他最忌讳的便是有人仿效。因此就算是程家拥立他上位有功,也终是难逃一个死字。
“王爷。”俞清上前一步,道:“皇上年迈,行事比之从前儿女情长了许多。然而天子就是天子,龙威仍在。故此事王爷只当不曾知晓,不必过度猜测,反而自乱阵脚。”
周煜璟嘴角微扬,“说得好。”
俞清又道:“当务之急,是如何将煜王拉拢过来,既可以在皇上面前显示兄友弟恭,又能多一个帮手,何乐而不为。”
周煜璟深以为然的点点头,笑道:“今儿还得了个好消息,江老七和慕家定了亲。”
俞清抱拳笑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不日江家必能为王爷所用。”
周煜璟得意的摆摆手,道:“若此二人入本王营帐,本王势必如虎添翼,老三他就算把整个兵部都变成了他的,又有何用?”
众人对视一眼,齐声恭贺道:“王爷英明!”
五更已过,煜王府书房的门终于打开。
许久,周煜霖懒懒的声音传出来,“阿尹,去备一桌酒菜来,我与弘文要一醉方休。”
阿尹眉心一皱,当即离去,不过短短时间,酒菜均已备妥。
周煜霖替弘文斟了一盅酒,又给自己满上。
“都说一醉解千愁,你我兄弟,别的也帮不上忙,今日便陪你醉一回吧。”
江弘文勉强笑了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亭林,上一回你、我同醉是在什么时候?”
周煜霖慢慢转动着眼珠,似乎是在回忆。
江弘文默默替自己倒了一杯,“你不记得,我也不记得了。不过有一回,我却记得很清楚。那年夏日在太子府里,他过生辰,送走了宾客,于水榭中重置了一桌酒菜。”
周煜霖捏着酒盅淡淡一笑,“那夜骤雨初歇,空气中带着潮气,我和你,还有程家的那两个,围在兄长身边。”
“她后来来了,端了一碟子酒酿圆宵,酒是桂花米酒,圆宵是她一颗颗搓出来的,甜甜的,我喝了一大碗。”
“你还好意思说,你一个人把我们的份都抢光了,程家那两个急得眼睛都红了。”
江弘文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鼻尖似乎闻到了桂花的香味,“这是她的拿手菜,实际上,她会做的也只有这一样。”
周煜霖心头莫名的惆怅,淡淡道:“你喝完,便醉了,是因为她吗?”
江弘文神情有些游散,“也不全是,我是看到他们夫妻如此和睦,心中畅快,所以醉了。”
他与她相差七岁,按理不应该有交集。巧的是,六岁那年元宵,他随家人入街市观灯。
早年京中的元宵灯会,乃京中一绝,真可谓人山人海。他骑在下人颈脖之上,手中捏着一串唐葫芦,眼中都是热闹。半路遇上定国公府薛家。
薛家倾巢而动,十几个身强力壮的仆妇簇拥着年轻的姑娘们,一路欢声笑语。
那时姑母淑妃已逝,亭林年幼,由薛皇后代为抚养,皇后视若已出,故江家心怀感激,与薛家来往甚密。
两家人随即一道观灯,谁知不过短短须臾,晴朗夜空乌云密布,天降大雨,路人纷纷躲闪,四下避闪,一时乱作鸟兽状。
身下的仆人一个踉跄,他应声而落,额头磕地,血流满面,疼得哇哇直哭。偏偏此时人群冲过来,冲散了他与仆人,他惊慌失措被人冲得跌跌撞撞,眼中一片红光。
就此这时,一只温柔的手迅速牵住了他,手的主人轻轻一带,将他拥进怀里。
“别怕,跟着我。”他懵懵懂懂的跟着她走,她将他牵到一处墙角,掏出怀中的锦帕细细擦拭着他额头的血迹和身上的雨丝。他趁机抬头打量,红衣似霞,眉眼含笑,细碎的灯光点点酒落在她光洁的脸上,那脸如羊胎白玉一般,透着莹光。他小小的年纪,心里莫名一动。
这位姐姐实在是太美了。
心里这般想着,嘴里脱口而出道:“姐姐,你真好看,我喜欢你。”
女子面色一红,玉指在他鼻尖轻轻一点:“痴儿,嘴真甜。”
他咬着唇,把即将溢出眼睛的眼泪包裹起来,咧着嘴傻傻的笑了。
“痴儿”这个词,太好听了。女子是薛家大小姐薛雨睛,因贞静持躬,遵仪知礼被视作太子妃的后选人培养。
他将将五岁,不明白培养二字是个什么意思,只知道她的手很暖,他不想松开;眼睛很亮,他不想挪开。
自那日元宵后,他便时时处处留心,但凡有她的地方,总会有他的影子。他唤她睛姐姐,她唤他弘弟,偶尔他挖空了心思哄她一笑时,她会如初见时那样,唤他一声“痴儿”。
他看着她被选为太子妃,双燕翩飞;看着她凤冠霞帔,郎情妾意;看着她怀胎十月,操持内闺……他不近不远的看着她,或近或远的听着她的一切,少年的爱意就在这漫长的陪伴中,一点一点的倾入了五脏六腑,怎么赶都赶不走。
只要她含笑唤出“痴儿”两字,他便觉得身体里是无尽的力量,想为她生,想为她死,直到地老天荒……如今连这样远远的看着,都是奢侈……她到底是没熬过去,留下他一人,沉恨相思。
周煜霖黯然。
心叹江家百年风流,总会出一两个痴儿。
他语气平淡道:“世人都道江家散财童子,万花从中过,片叶不沾身,谁又知道你痴恋她十多年。弘文啊,暮云易收,秋光老尽,咱们得往前看。”
江弘文冷笑,“你不必教训我,你不也醉了,为了谁醉的,你自个心里清楚。”
周煜霖嫌恶的看了他一眼,掩饰道:“你这么聪明,怎么不说说江家那两个傻小子怎么醉的?”
江弘文淡淡道:“那是因为他说了一句话,‘醉卧沙场君莫笑,古人征战几人回。程家用白骨了却君王天下事,唯有一醉以谢之’”。
周煜霖眼眸深深,赌气似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数杯过后,江弘文扔了酒盅,拿起筷子敲着桌子哼起小调来。
“花不尽,柳无穷,应与我情同。觥船一掉百分空,何处不相逢。”
周煜霖默默的听了一会,也跟着附和起来。
“朱弦悄,知音少,天若有情应老。劝君看取名利场,今古梦茫茫……”
小调低沉而悠扬,带着一抹说不出的惆怅与痛苦。
外头的阿尹慢慢垂下了眼帘,凝神想了想,自己上一回听到这曲子是什么时候?
如果他没有记错,应该是在六年前。
他轻轻的叹出口气,悄悄的把门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