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晚珂目光柔柔的看着他,眼中微有晶莹,“你的母亲是西子湖畔的人,所以程逸生前,只喝龙井。”
似道惊雷在耳边炸响,程昊心中大吃一惊,身子微不可察的晃了晃。
然而,不等他缓过劲来,那轻轻柔柔的声音又起,“你是程逸的私生子,也是程家唯一留在世上的血脉。”
程逸一个踉跄,竟要一头载下去。
他脚步一转,身子轻轻一动,烛光闪动之间,他动手了。
“程公子,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她是小姐啊。”
福伯吓得魂飞魄散。程昊不为所动,厉声道:“你是谁,若不直言,休怪我的刀剑无情。”
慕晚珂看着脖子上横着的刀,目光迎上对面的,一字一句道:“我是慕府六小姐,我叫慕晚珂,生母是梅家二小姐。我的姨父是程九。”
程昊猛然抬目,目光如电,脸上惧是惊讶。
原来是她。
他知道她的存在,是个可笑的存在,一个自出娘胎就痴傻的傻子。
六年前梅家二小姐死,她昏迷三个月后又活了,后被禁在慕家内宅,像个蝼蚁一样的偷生着。
慕晚珂看着他的眼睛,淡淡又道,“这只是我的肉身,我的灵魂原是一抹孤魂,自阴曹地府浴血重生。生前,我叫梅子陌,程九是我父亲,程逸是我的大伯父。”
话音未落,一股不知从何处来的夜风,吹起了慕晚珂长长的丝发,唇际露出一丝飘忽的浅笑,双眸带着忧伤,却亮若星辰。
“堂哥,我也姓程,叫程子陌。”
“框挡”一声,刀应声而落。
程昊浑身颤抖着,脸上的青筋根根分明,他死死的看着眼前的女子,眼睛充血,像要从眼眶里瞪出来。
他的母亲生于西子湖畔,外祖家原是杭州赫赫有名的史家。史家以茶叶起家,鼎盛时杭州府一半的茶叶园,都是他们史家的。
奈何家道中落,传到外祖这一代,已是外强中干。外祖一妻数妾,偏偏只得一子一女。母亲乃庶出,十六岁由正室作主,嫁给了杭州府知府为续弦,那一年知府已四十二岁,儿女绕膝。
母亲嫁过去三年,未有所知出。
三年后知府不知何故,突然暴毙,没有留下一句话。
知府一死,几房儿子闹着分家,他们怕母亲太年轻,分了家产后守不住,逼迫她往史家家庙,带发修行,方可分她一份家产,若不然,便要净身而出。
母亲外柔内刚,宁可净身出户,也不肯带修行,于是请来族中长辈作鉴证,放弃了家产,用这些年的体己钱,在西子湖畔买了幢小院,闭门度日。
外祖家嫌弃她不肯为男人守节,一怒之下断绝了母女关系。
母亲好茶,于是买下了一个小小的茶园,维持生计。
清明时分,她会装扮成采茶女子,与农妇们一道入茶园采茶。独居的日子虽不富贵,却怡然自乐。
五年后的清明前,母亲在茶园里采茶的时候遇到了父亲。
母亲曾说,世上有些人只用一眼,便可入心,这便是前世的冤孽。
那一年,母亲刚满二十五,正是青春正好之时,她又生得粉脸朱唇,十分的美貌,一身农妇装扮,英姿飒爽。
父亲只当她是农家的女子,四目相对,被母亲的姿色打动。父亲在杭州府逗留三日,最后一晚,两个互吐忠肠,把各自真实的身份说出。
母亲惊讶于父亲乃是当世大将军程逸;父亲也惊讶于母亲并非什么农家女子,而是守寡的妇人。
母亲自叹配不上父亲的身份,主动提出露水姻缘,一别两宽,无须牵挂。
父亲也深知回府不好交待,顺势应下,回了京中。
谁知仅仅是三日,母亲就有了身孕,她原本可以用一剂狼虎之药,把肚子里的这块肉打去,却又舍不得是条性命,十月怀胎,将他生下。
他的出身,令母亲饱受世人唾骂,寡妇门前本就是非多,母亲这样不明不白生了一子,更是令世人不耻。
故自他懂事起,听别人骂他最多的,就是“野种”二字。
母亲却并不以为然,仍请了先生教他读书,请了师傅教他习武,对他千宠百爱,视若珍宝。
六岁那年。父亲对母亲念念不忘,于是南下找到了她。令父亲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三日鱼水之欢,竟留下了个儿子。
父亲感叹母亲对他的情谊,将她们母子二人紧紧搂在怀中。这时他才明白,自己的亲身父亲,竟然是大名鼎鼎的镇西将军程逸。
程家乃开国名士之家,父亲程逸镇守西北,西南,书写了三十二战无败绩的传奇。
镇西军在父亲的手中,成了一柄最锐利的长剑,将西北外域的突厥,打得屁滚尿流,再不敢来犯。
“壮士长歌平西北,豪杰何惧埋青山。”唱讼的便是父亲的英雄壮举。
父亲在南边逗留了月余,手把手教他功夫,分别在即,他许下重诺,定要将他们母子二人迎回程府。
这一去又是六年,六年间书信不断,钱物不断,父亲甚至把近侍白虎留给了他,教他拳脚功夫,护他们母子二人安危。
十二岁那年冬。
父亲自边关回来,将他母子二人接进了京。他被父亲牵着手,入了朝思暮想的程家大宅门。令谁也没想到的是,任凭父亲如何恳求,那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男子始终没有松下口。他仍旧被送回了母亲的身边,母亲看着他一言不发,次日就带着他绝然而去。
父亲一骑快马追出百里外,拦下马车,六目相对,父亲哽咽难语,只是将一枚玉佩挂在了他的颈脖上。
“你叫程昊,字秉承,族中排行十八,你是我的第五子。父亲对不住你。”
他自以为隐藏的很好的委屈,愤怒和不甘,在父亲说完这句话后,砰然倒塌,扑倒在父亲怀里,嚎啕大哭。
父亲拍着他的背道:“程家儿郎,流血流汗不流泪。父亲对天发誓,早晚一天光明正大的迎你和母亲回程家。”
从那以后,他拼命的习武,读书,酷暑寒冬未有一日敢缀。
谁知道,三年后迎来的却是父亲的死讯和程家的毁灭。
从此,家在他的记忆中,便是一抹挥之不去的痛。
暗夜幽深。
福伯看着呆坐在椅子里久久不语的程昊,心中百般滋味。
他轻轻的上前,端起早已凉透的茶碗,重新沏了热的来,放在几上,低语道:“程爷,喝口热茶吧,这一年来,小姐一直记挂你。”
程昊恍若未闻,仍是直勾勾的看着慕晚珂,心里如鼓擂,片刻都安静不下来。
他以为他的遭遇已称得上匪夷所思,却不曾想眼前的这个女子竟是一抹幽魂返世。
他拿起茶碗,挡住了他人的目光,眼中久凝的泪滴落在茶水中,他一口气喝了下去。
母亲去世后,他一直以为自己独活在这世上,迥然一生,再无亲情的牵绊和挂念,谁又知……她称呼他为哥哥,她把他当作程家的人,时刻记挂着他。
再抬眼时,水雾仍弥漫在他的眼中,眼前模糊一片,程昊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慕晚珂清楚的看到两行热泪自他粗糙的脸庞划过。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她心中一痛,强撑着站起来,推开福伯伸过来的手,颤颤悠悠的走到他跟前,慢慢伸出了手。
小手在他脑袋上轻抚,如同幼时父亲的手,程昊泪落的更猛。
“哥哥,这些年让你受苦了。从今后,妹妹护着你。”
程昊坚硬的心房像被什么重重一击,他握着慕晚珂的手,覆在脸上,无声抽泣。
慕晚珂轻轻叹了一口气。
大伯母,子陌对不住你。他是大伯和另一个女人的儿子,可也是程家唯一留下的血脉。
我得让他认祖归宗,传程家血脉,替程家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