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西斜。
程昊长身跪于程家坟茔前,接过福伯递来的三支香,拜了三拜,插于香炉中。
福伯细细碎碎的讲着当年的往事,程昊一动不动听得仔细,许是湖边的冷风吹过,他的脚底下涌上丝丝寒意。
福之祸所倚,祸之福所兮,若不是当年祖父执意不肯让他入程家,此刻他也应该躺在里面。
福伯道:“小姐已经把院落都安排好了,十八爷什么时候搬过来?”
程昊朝福伯笑笑,“我有二十个兄弟,这些人跟我出身入死……”
“十八爷,他们的院落老奴也都备下了。”
程昊颔首,道:“福伯,我今夜就搬。”
话音刚落,便有马鸣的声音,月光下,李平翻身下马,急急向他们走来。
“十八爷,小姐想见您。”
金府的大门吱呀一声关上,一个黑影自树上落下,飞奔而出。
半个时辰后,黑影钻进了煜王府,熟门熟路的找到了王爷近侍阿尹,在其耳边低语了几句。
阿尹听罢,双眉皱成一团,整了整衣衫推开了书房的门。
“回王爷,马伟他们今夜搬进了金府。”
周煜霖揉了揉眉心,微露疲色,许久才道:“朝夕相对啊……”
可不是朝夕相对啊,爷啊,得赶紧想个办法才行啊,阿尹心中焦急。
许久,周煜霖突然开口道:“去把雪侧妃叫来。”
半盏茶后,雪盈盛装而来,身后的丫鬟拎着食盒。
“雪盈顿了花参老鸭煲,给王爷补身子,王爷您尝尝。”
周煜霖淡笑道:“正有点饿,盛一碗吧。”
雪盈微笑,亲手盛了一碗汤奉于桌上,书房里顿时香味扑鼻。
周煜霖尝了尝,点头赞道:“油而不腻,鲜香可口,是花了心思的。这府里十八个侧妃,独你最把我的身子放在心,阿雪,辛苦了。”
雪盈怔了怔,眼前起了层朦胧水汽,她动情道:“为了王爷的身子,便是再辛苦,也是值得的。”
周煜霖对她眼中的深情,视而不见,只是把手在她的柔夷上轻轻拍了两下。
阿尹挥挥手,侍女行礼离开,阿尹反手把门关上,恭身退出。
雪盈心头一喜,升出一丝希望。
自己入王府六年。六年来,王爷待她甚好,只是从来不让她侍寝。
后来府里的姐妹多了起来,莺莺燕燕的不甚热闹,王爷偶尔也会宠幸某个女子,然多半的时间,只在外头寻花问柳。
她冷眼旁观,发现王爷宠幸的女子,都是宫中皇后,贵妃送来的女子,别的只是养着做个闲人罢了。
阿尹是王爷近侍,从来不离王爷左右半步,这会离开,是不是王爷他……
心里千转百回,也不过是拈花一笑的片刻辰光,她娇笑道:王爷深夜找我来,不知……”
语调婉转,听到耳中说不出的悦耳,若是换了别的男人,只怕早已动情。
周煜霖只是笑笑,“你在这府里还住得习惯吗?”
雪盈诧异,蹙眉唤道:“王爷……”
“一晃你入府快六年了。当年那府里的人和事,可曾忘了?”
似有一道闪光从眼前闪过,雪盈鼻腔中升起酸楚之感,强忍着泪道:“王爷,如何能忘记。”
周煜霖指了指书案上的册子,笑道:“你坐下,替我看看这册子上还有没有漏的。”
原来他把她留下,是为了看册子,雪盈掩住心底的失望,依言坐下,青葱的手指慢慢翻开。
名字一个个从眼前掠过,沸腾的心湖慢慢沉浸下来,眼中有泪落下。
一盏茶后,雪盈抬起眼,哽咽道:“王爷,都在这里,没有一个人漏的。”
“你确定?”周煜霖心中有些失望,脸上却挂着慵懒。
雪盈点点头,道:“我跟在夫人身边十年,夫人当着家,所以府里每一个人都认识,确实没有遗漏的。”
周煜霖头痛的扶着额头,沉默不语,脸色有些冷。
雪盈心里有些忐忑,她猜不透眼前这个男人的用意。
这个册子她已经看过很多回了,册子上的每一个名字,都可以倒背如流。
原因无他,只因为自己的名字,也在这本册子上。
她原姓刘,名敏,是程家三老爷程度之妻安氏的远房侄女。
七岁时因父亲去逝,她与母亲投奔安氏而来。
安氏只育有三个儿子,膝下并无女儿,见她长得清秀可人,性子乖巧伶俐,遂收了身边当干女儿养。
后来母亲病逝,安氏怜惜她,索性求了程老太爷,将她改了姓氏,记在她的名下。
于是,她变成了程敏,成了程家的大小姐。
平头人家的女儿,一跃成了世家小姐,她连呼吸都是喜悦的。
哪知仅仅过了几年,程家突然大难临头,她与盛家女眷一并入狱,成了阶下囚。
牢狱生活如人间地狱,她因为长相出众,被典狱长相中,几次三番欲夺她清白。就在她被典狱长偷偷带回家,压在身下时,阿尹破门而入,剑光一闪,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待她醒来后才知道,典狱长和她的假身,赤身裸体的被刺杀在卧房,从此她改名雪盈,藏身于煜王府,成了有名无实的侧妃。
“王爷,出了什么事了?”雪盈掩住心绪,关切的问道。
周煜霖只淡淡扫了她一眼:“无事,夜深了,先回去吧。”
雪盈静默片刻,款款起身行礼,细心的叮嘱道:“汤还热着,王爷再用一些,雪盈告退。”
周煜霖摆摆手,不置一词。
雪盈一脚跨出房门,突然顿住了身子,回头,“王爷。”
“还有何事?”周煜霖头也未抬。
“有一回我去夫人房里,无意中听到夫人和大夫人说话。”
“什么话?”
雪盈似在回忆,点头又摇头道:“夫人劝慰大夫人,让她凡事想开,老太爷没把外头的弄进门,便是对她的敬重。”
周煜霖猛然起身,眼眸一眯,“还有什么话?”
雪盈摇头,“时间太久,早已记不大得。”
等雪侧妃离去,阿尹随之而入,“爷,可有什么发现?”
周煜霖恍若未闻。
“爷?”周煜霖回神,背手走了两步,突然道,“走,备马,爷要出去。”
这个时辰?阿尹不解。
再一次走进江家时,天上一轮残月如沟。
堂屋里,灯火通明,点了几十只蜡烛,慕晚珂面色微微苍白,端坐上首。
下首处,简威神情凝重,若有所思。
程昊没有片刻犹豫,走到慕晚珂身边,“妹妹找我有什么急事。”
“翡翠,把灯都拿过来。”几十盏蜡烛移到了桌前,慕晚珂朝程昊招招手,道:“哥哥,你过来看。”
一方黑布展在烛火前,程昊透过跳动的烛火,隐隐绰绰的看到了几个字。
他用力的眨了眨眼睛,想要把那字看得更清楚一些。
“哥哥,你看到了什么?”
“西—北—大—军……”程昊一个字一个字的辩认,只辨出了这四个字。
慕晚珂眸中闪过一抹暗色,低声道:“我也只认出了这四个字。”
“妹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慕晚珂凝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在想,白叔要给你的,不光是那枚金印,还有这一方写了字的粗布。”
程昊瞳孔一缩。
“他将这两样东西贴心而放,却因为心口中剑,有血流出来,血把布染成了红色。他从京郊到杭州府,走了整整两个月,伤口时好时坏,久而久之,就变成一块又黑又硬的布。”
慕晚珂微微怔了怔,“这上面的字,一定是大伯留给你的,也许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如今只剩下了四个字。”
“妹妹……”盛方心惊不已。
“我并不是心痛这里面的秘密,而是敬佩白叔的毅力。要多少血,才能将一块布染成黑色。”
程昊神情动容,将帕子死死的拽在手中,青筋根根分明。
慕晚珂将小手覆在他的大手上,柔声道:“哥哥,伯父奉太子之命引兵入京,与禁卫军交战时,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不然他不会让白叔千里迢迢的给你送来。”
程昊咬牙点头:“妹妹,你说的对。”
“所以……”慕晚珂定定的看着他,脸上风起云涌,似有为难之色,最后她一咬牙,道:“所以哥哥,我和师爷商议,想让你到西北大军中去,查清楚当年的秘密。”
轻轻的一句话,听在程昊的耳中,有如鼓捶。
从他知道父亲是位叱诧四方的将军时,心里便存了一个痴想,有朝一日能身披战袍,骑着战马,昂首立于父亲的身边,与他一道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时至今日,这个痴想仍在他心口回荡。待有朝一日报得大仇,尚有残命,便与兄弟们蹑足于行伍之间,浴血杀敌,保家卫国。
如今这个机会,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摆在了他的面前,程昊觉得有眼前有些发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