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楼庭院,一张小几,几壶烈酒,江弘文看着枯树的修长身形,轻轻叹了口气。
“若心中不畅,我陪你喝几杯。兄弟别的帮不上忙,唯有一醉。”
周煜霖回首,面容清俊,眸光如水。
“弘文,不敢想象,我竟然栽在了一个未满十五岁的女子手里。”
“那是你活该!”江弘文自顾自倒酒喝。
他头一眼见慕晚珂,就知道她绝非凡人,亭林早晚一天要载,故言语中多有提醒。
不曾想……还是栽了!
“我也想做个无情人……只谈风月,不谈情爱,心眼只需一个,便不会被人伤了心。”
周煜霖惨笑,“谁曾想心动,既动了,又岂能收回。”
江弘文苦笑,“如此,你只能活该。”
“也是活该!”周煜霖也苦笑,微凉的声音随着夜风吹散开去,女子的面容越发清晰的映在眼前。
似梦,似幻,似真,似有情,似无情。
“弘文,我一点点的靠近,却始终看不清她的心,她当真只有十四岁?”
十四岁的女子,应当天真烂漫,少女怀春,然而,他在她身上,却看到了沧桑。
没错,是千帆过尽,看透世间的沧桑;是红尘中翻滚,悲观磨洗后的苍凉。
仿佛,她已历经千世的情殇。
江弘文连干两杯酒后,冷笑,“先把这一年熬过去再说。经此一事,皇帝身子越发不好,咱们时日不多。你与她,来日方长。”
周煜霖眸中深深浅浅的忧伤。
那个女子,早在初见的那一刻,就在他心里生了根,发了芽,然后枝蔓爬上了他的五脏六腑。
他甚至都想好了,只要她应下,府里的那些个女子,统统散了去,从今以后,只与她一人长相厮守。
心口隐隐作痛,像被撕裂了一般。
周煜霖正色道:“她是我的,此生别想逃开。”
江弘文一口烈酒尽数喷出,不可思议的看着他,心跳加速。
他与他二十年的兄弟,还是头一回听他说这样的话。
疯魔了不成?
寒夜。
慕晚珂的手从凌乱的被褥里抬起,“水!”
杜嬷嬷,玛瑙听得动静,忙披了衣裳进来侍候,一个倒水,一个扶人。
小姐一从暖阁回来,额头便烫得厉害,福伯一诊脉,说是着了寒。
手忙脚乱的熬了药,喂着小姐服下。看着小姐越发尖尖的下巴,几个丫鬟心疼死了。
慕晚珂接过温水,一口气喝完,有气无力道:“几更了?”
杜嬷嬷心疼的拍着她的后背,“小姐,四更不到,还早呢。”
“再给我一杯。”玛瑙忙又倒了来,“小姐,喝水。”
慕晚珂喝罢,才舒服的叹了口气,“去睡吧,我没事。”
杜嬷嬷摸了摸她的额头,不放心道:“小姐,要不要奴婢陪着。”
“不用了,我刚刚出了一身的汗,睡着不舒服,早起替我备水,更衣。”
杜嬷嬷和玛瑙对视一眼,吹灭了烛火悄然离去。
屋里安静下来,睡意却陡然消失,慕晚珂轻轻吁出一口气。
隆庆帝信道,迷恋修身长寿,故宫中信佛者缪缪,除了贵妃为避人耳目,无奈礼佛外,皇室弟子,均以皇帝之爱为好。
普天之下,能与皇帝反其道而行的,只有废太子。
而周煜霖从小便有皇后教养,与废太子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故那日周煜霖身上一丝似有若无的檀香味,应当是去见了废太子吧。
慕晚珂嘴角微微颤了一下,喉咙有些发紧。
此人金玉其中,败絮其外,为的是掩人耳目。
为谁掩?
这不是她该思虑的事。
这一份情谊中,掺了太多的算计与利用,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利用他的权势,还梅家,程家一个清白。那么,两个彼此利用的人,心又怎能交织在一起。
慕晚珂的神色慢慢地变冷,过了许久,眼中又有光浮上,如此几番后,思绪分外清明。
她看了看窗外,索性低声唤道:“嬷嬷。”
“小姐。”
“去把简师爷叫来!”
简威匆匆进来,见小姐的脸色,心里微惊,忙道:“小姐病着,就该好好养着,何苦思虑太过。”
慕晚珂淡笑,指了指床前的圆凳,道:“不过是受了些风寒,不碍事。倒是大半夜的把师爷叫来,心有不安。”
简威坐下,道:“就是小姐不叫,简威也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只是瞧着小姐这几日,殚精竭虑,脸色也不好,就想着缓一缓。”
慕晚珂一听,正了正身子,道:“如此寒夜,正好禀烛夜谈,咱们也是该商议下,后面的事儿了。”
简威抚须思忖道:“时局很明显了,瑞王出局,煜王、贤王相争。皇帝不偏不倚,仅看两王个人本事。”
慕晚珂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两王决裂是必然的事。
“早则半年,迟则一年。”
慕晚珂低了头,道:“为何是半年?”
简威道:“那头也得看看煜王能否在军中站稳脚根,若不稳,无须动手;若稳当,届时煜王回朝,只怕会掀起大风大浪来。”
慕晚珂双手交叉,手上涌出虚汗,沉默许久后,她沉声道:“贤王所能依仗的,一是宫中贵妃,一是霍家。皇后被禁,贵妃定会复出;霍家手掌兵部,在朝中经营多年,实力不容小视。所以……”
简威正听得入迷,见小姐不语,追问道:“所以,小姐打算?”
慕晚珂扬起眼睛,眉心微皱,“我打算,与霍家的帐也该好好算一算了。”
简威心口一阵窒息,目光中迸出光芒,沉默半晌后,他低语道:“小姐果然看得分明。”
只要霍家一倒,贤王再无力量与煜王抗衡,煜王登上皇位顺理成章。
慕晚珂对上他的目光,眉心舒展开来,语调变得轻松许多,“师爷,后面咱们可又是一场硬杖要打啊!”
“死过一回的人,有何惧之?”简威目光一扬,胸中升出豪气万分,“小姐,咱们且行且看。”
慕晚珂笑起来,眼睛里却是无边的荒凉。
霍子语,我们终于要对上了呢!
隆庆三十九年。
十二月初一。
有风。
天光大亮。
周煜霖一身锦衣玉冠,于宫中拜别隆庆帝,自南门而出。
百官将煜王仪仗送至北城门,贤王亲自奉上水酒。
周煜霖接过酒杯,举目远眺,目光在人群中一一划过,脸上微有失落。
“八弟。”贤王笑容满面端起酒杯,往前一送,“三哥祝你一路顺风。”
周煜霖回笑道:“多谢三哥。”
四目相对,目中都有流光溢出。
往日同行的岁月,一去不返,剩下的是什么,两人心中都很明白。
这世道就是这样,没有永远的敌人,更不会有永远的朋友。
周煜霖朗声畅笑几声,将酒杯一扔,一转身钻入了那辆黑色马车之中,头也不回的走了。
贤王唇边浮起邪魅的笑,轻声道:“老八,这一下,可就只剩咱们俩了!”
慕晚珂望着前方,见那男子如一团青云逐渐消失在视线中,不由轻喃一声,“保重。”
“小姐为何不亲自送送煜王?”李平眼露不解。
小姐病着,偏起了个大早赶到城门,按理凭她与煜王的关系,只管上前送别,偏偏躲着不见。即如此,又何必来送?
慕晚珂收回视线,淡淡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李平瞥了瞥嘴,忙跟上护着。
哎,小姐的心思,他从来猜不透,也不敢猜。
帘子一掀,李平恭敬道:“我扶小姐请上车!”
慕晚珂正要抬脚,一骑快马直冲过来,马上之人一收缰绳,翻身跃下,眼睛闪着亮光。
“六小姐,这是我家爷给你的,你收下。”
慕晚珂展手来看,却见是一枚玉佩,上雕着数枝青柳,栩栩如生。
那玉佩尚且温热,带着主人的余温,灼得她的手掌滚烫。
慕晚珂不由苦笑。
世间男女定情,多半男人送玉佩,女子送荷包,她觉得此刻手里捧着的,是那厮遗落的笑靥。
竟然猜到她会来送行,好本事!
慕晚珂想随手一扔,却又觉得有些不舍,踌躇半晌后,只能红唇轻咬,转身离去。
尘烟滚滚。
阿尹打马行至车前,朗声道:“爷,竟被你料准了。”
周煜霖半倚在车中,闻言俊脸淡淡一笑,灿若天边明月。
江弘文气笑道:“送个行而已,不值得你笑得如此风骚。”
“呵呵!”周煜霖应了声,眸光温润如水,颇有意味道:“若是送行,为何隐而不现。只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心在何处?”